父亲背着我和幺姨一道回九峰山,这是家公有意安排的。但是,一路走来,父亲和幺姨几乎没说什么话。
两天之后,家公也赶到了九峰山。
家公一到九峰山,直奔幺姨家。
幺姨的养父早已离开人世,家里只有幺姨和养母两个人。
亲生父亲的到来,幺姨还是表现出了应有的热情,把家公迎进屋里,装烟倒茶。而幺姨的养母却不冷不热,不亲不疏,只是淡淡的一句话:“来啦?请坐。”家公心里想:看来幺姑娘已经把我们商定的事告知了她养母。而且还看得出:她不满意这门婚事。果然不出家公所料,家公刚一落座,幺姨的养母就问了起来:
“听说你们给他们把婚事定了?”
家公回答说:“我就是为这事专程来同你商量的。”
“生米都煮成了熟饭,还来同我商量什么呀?”
“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哪!”
“听我的意见?”幺姨养母放开了连珠炮:“那好,我问你,你们这当亲生父母的是怎么想的?你们替你幺姑娘想过吗?你们想过你幺姑娘的感受吗?你们对得起亲生的姑娘吗?你们对姑娘的骨肉亲情都到哪里去了哪?你们这像是她的亲娘亲老子吗?前几天,邻村的张家专门请媒人来提亲,张家有田有钱,儿子还是教书先生,那么好的条件,幺姑娘也打心眼里乐意,可我觉得姑娘还小,我硬是没答应。你们倒好,把亲生姑娘往火坑里推,弄去填姐姐的房!你说说,你姑娘冤不冤哪?她可是你亲生骨肉,你们好狠心哪!”
“妈呀,您少说点不行哪!”我幺姨开口止住她养母的话,说:“妈呀,我不是跟你讲清楚了,说好了的吗?这都是我的命哪!我都认了,您还说什么的呀!我叫您不要说了的,您怎么还说的呀!为了我死去的姐姐,为了满足我父母的心愿,我都答应了呀,您还说什么呢?”
“你呀,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你只想,我不为你说话,还有哪个替你说话呀?你接给了我做姑娘,我就是你亲娘,娘不忍心你朝火坑里跳呀!”
“妈,您不要再说了呀!您还认我是您姑娘,您就不要再说什么了呀!”
“好,我不说了,我只是心里觉得你太委屈,为你抱不平哪!但我还是要当着你亲爹的面提出一个要求:我接你做姑娘,是为了招女婿,让你们给我养老送终的。你们要结婚,我再不说什么了,但我要他上门,做我家上门女婿!女婿上门,就要按我们这地方的老规老矩,他要改名换姓!”
家公马上答应,说:“上门可以,反正他们弟兄也多,回湖北老家,抓兵拉夫,也不安稳。这九峰山,山大人稀,鬼也不得来打照面,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他原先到我家也是上的门,以后分开单过,为躲兵拉夫,才搬到这九峰山来的。你要他上门,我替他答应你。我想他也不会有意见。至于这改名换姓嘛,依我看哪,就不必了吧。你只想呀,改不改名,换不换姓,到你家来了,还不就是你的儿子了吗?等他们结婚后,你有了孙子,就让孙子跟你姓尹。长子立祠,次子回宗,也符合祖宗礼数。你说呢?”
幺姨养母犹豫了多时,才不太情愿地答应了。说:“我也不好驳你的面子,那就这样啰。”
家公又去跟父亲说,让父亲上门当女婿。父亲心里很不情愿。但为了我,为了给我找一个能照护好我的后妈,他也只好点头答应了。家公说:“你现在家里也没什么财产,这两天就同奎生搬过去吧。反正搬家也容易,几背架子就背完了。你幺姨妹不愿声张,不想过事接客,也不打算举行婚礼。她有她的想法,有她的顾虑,你就不要怪她。你就依她的,让着她点。我也不忙着走,等你们在一起了。两个人互相作一个揖,拜一下我们父母,也就算拜堂成亲了。”
父亲答应说:“我明天就搬过去吧。后天我就要出门帮工去了,东家催了多次啦。”
第二天,父亲带着我到幺姨家做了上门女婿。进门时,父亲喊了“爹”,喊了“妈”,二老也都答应了。家公又把我拉了过去,对着幺姨养母,要我喊“婆婆”,我也乖乖地喊了一声“婆婆”,婆婆也笑嘻嘻地答应了。父亲走了过来,对我说:“奎生,快喊妈!”我看着我幺姨,嘴巴张了好几下,却始终没有喊出口,反而把目光久久投向幺姨。幺姨的脸、幺姨的眼睛、幺姨的鼻子、幺姨的眉毛甚至连幺姨的高矮,都很像我妈妈。可我就是觉得她不是妈妈,硬是没有情感去喊她一声“妈妈”,而是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幺姨”!
这一声“幺姨”,家公、婆婆、父亲和幺姨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扫而光。
幺姨一阵风似的冲进里屋去了。
父亲极为恼怒地吼了我一声:“奎生,你怎么这样不听话呀!你要气死我呀!”转而失声哽咽:“奎生他妈呀,我该怎么办哪?”说完就蹲下地,双手不住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家公也生气地说:“奎生哪,你也真不听话呀!你爹为你操碎了心哪!好不容易给你找了一个妈妈,他是为了你才找的呀!幺姨也是为了你才答应跟你爹的呀!你却不喊她‘妈妈’,你知道,她有多伤心哪!心里有多难过呀!你太不懂事了呀!”
婆婆也恨恨地说道:“我的姑娘呀,你是哪辈子做了恶人的呀,要遭这样的报应呀!”
我听见幺姨在屋里放声大哭。
我和父亲心里都投上了一道浓重的阴影,就像压上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
父亲走进里屋,连声对幺姨说:“奎生他不懂事,太任性,是我没教好他,是我的责任,我向你赔不是,真心向你道个歉。看在你姐姐的份上,你就原谅他吧!”
幺姨没有吱声。
哪晓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
晚上,大家吃过晚饭,围在火坑里边烤火。夜深了,家公拉着我的手,说:“奎生,我俩去睡吧?”
我拒绝:“我不跟家公睡!”
婆婆便说:“那就跟我睡吧?”
我也不同意:“我不跟婆婆睡!”
家公说:“那你一个人睡呀?”
我说:“我要跟爹睡!”
家公连忙拦住我,说:“奎生,乖,听话哦,不要闹了!今晚就跟家公睡,我走之后,就跟婆婆睡。你爹和幺姨睡,他们有很多很多重要事要商量……”
没让家公说完,我就大吵大嚷:“不嘛,我就要跟爹睡!我就要跟爹睡!”
家公还想说服我:“奎生——”幺姨一下站起来,一脚踢倒了椅子,愤愤说道:“爹呀,不要再跟他说了!我去跟妈睡,让他跟他老子睡!”说完,幺姨气冲冲地冲进婆婆房屋里,“哐”的一声,关上房门。接着,悲戚的哭声从屋里传了出来,好久好久。
我的年幼,我的无知,我的任性,我的固执,为我的童年埋下了祸根!
家公要走了。他走的时候,语重心长对我说:“奎生呀,你的命太苦了,我们都知道。我们也都同情你,心疼你。家公也不想离开你,可家公一大家子人,都指望着我呀!我不能老在这里陪你呀,我得回去了。我走之后,你要听爹的话。爹出门之后,你就要听幺姨的话,听婆婆的话呀!”家公极不放心地,依依不舍地走了,离开九峰山回清溪湾去了。
家公刚走,父亲也要走。他给人家帮工,今天再不去,人家就不会再要父亲给帮工了。不跟人家帮工、干活,我们一家就没有指望,没有活路。父亲走时,轻言细语跟我长谈:“奎生呀,你也一天一天长大了,也应该一天比一天懂事了呀,爹不去帮工,不去给人家干活,不挣钱回来,我们就没有吃的,没有穿的,就要挨饥受冻,这日子就过不下去呀!奎生呀,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呀,可我又不得不离开你呀!我出门之后,你一定要听你幺姨和婆婆的话。不要惹他们生气,不要让她们心烦。早晨起床以后,就自己倒水洗脸。幺姨、婆婆她们把饭做好了,要帮忙把饭菜端上桌子,自己盛饭吃。能做的小事要学着去做,择菜呀、洗菜呀、搬柴呀、架火呀,都要慢慢学着做。晚上,就自己倒水洗澡。洗了澡,没事了,就早点去睡,早睡才能早起。我不在家,你就跟婆婆睡,也可以跟幺姨睡。无事不要到处跑。不要贪玩。到哪里去,要先跟幺姨和婆婆打个招呼,跟她们讲清楚。到哪里去了,要快去快回,免得幺姨和婆婆他们牵挂、担心你。奎生呀,你要记住我的这些话,听我的话哦,不要让爹一心挂两头,放心不下你呀!”
父亲说得很伤感,很忧郁。我听得鼻子只发酸,两眼发涩,只想掉眼泪。
父亲说走就走了。我发现,父亲走的时候不敢望我,我看见他一边走一边用衣袖子抹眼泪。
我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心里反复回忆父亲临走前的话语。父亲的话我都牢记在心里了。
我自己倒水洗脸,自己倒水洗澡,我还自己学着洗衣裳。幺姨、婆婆做饭,我就去择菜、洗菜、抱柴、架火。吃过早饭,我就把羊子拉上山去放牧,晚上又把羊子拉回家,赶进羊栏,关上羊栏门。日复一日,每每天天如此。
一段时间,我和幺姨、婆婆倒也相安无事。
这期间,父亲也回来过几次,匆匆而回,匆匆而去,父亲和幺姨相处,虽说不甚亲热,倒也风平浪静。
我始终有一点让幺姨不高兴,不满意,耿耿于怀,就是我从不喊她“妈妈”。我总觉得我的“妈妈”只有一人,只有这个人才是我的“妈妈”,我才应该喊“妈妈”。而这个我应该喊“妈妈”的人已经离我远去了。我也就再没有“妈妈”了。别的什么人都不是我“妈妈”,都不应该是我“妈妈”。幺姨从心里讲,她已经接受我父亲是她丈夫的现实,是很想我也能接受现实,改口喊她“妈妈”。她是非常在乎我喊她一声“妈妈”的。但我却始终固执地没喊她一声“妈妈”。不知为什么,我张不开口,就是喊不出来。我努力过,但没有成功。真的。我真的努力过。
幺姨一而再,再而三地争取、等待都失败了。她失望了。幺姨很不高兴,越来越不高兴,对我越来越冷淡。渐渐地由冷淡变成冷漠。我喊幺姨,她先是爱理不理地“嗯”一声,后来就干脆不理我了。
有几次我鼓足勇气,打算跟幺姨去睡,想缓和缓和这种箭拔弩张的关系。可幺姨去睡的时候,根本就不理我,不管我。她早早的一个人进了房屋,把门一关,把门闩子闩上了。我也只好跟婆婆去睡。一直跟婆婆睡。
有一天,婆婆出门看病人到亲戚家,说去看看就回来,可是很晚很晚了还没回家。等不着婆婆,我只好跟幺姨去睡。幺姨也没表示反对,我就上她床上,在她脚头睡了。
那天夜里,不知为什么,我怪烦躁,横直睡不着。只到半夜过,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了。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回来了。看见父亲走近我身边,喊我起床屙尿。我答应一声,起身下床,提起夜壶屙尿。我尿刚屙完,就听到如雷一声吼:“死伢子,你怎么把尿撒在床上了!”我惊醒了,不见了父亲,才知是做的梦。一摸我睡的地方,果然湿漉漉的一片。我自知闯了大祸啊!可我不是故意的呀!真的是做梦,梦里明明是把尿屙在夜壶里的呀!但幺姨不由我分说,她不依不饶地说:“死伢子,化生子呀,你是专门托生来害我的吧!你害死了你妈,又来害我呀!”说着,她狠狠地朝我屁股上蹬了一脚,又一脚蹬掉了我身上的铺盖,不解气地继续说:“你还想睡呀?起去,到火坑里去坐,坐到天亮。天亮了,跟我把铺盖顶在脑壳上晒一天。不晒干,明天晚上你就在地下睡!”
天亮之后,幺姨把尿湿了的铺盖往我头上一扔,大吼道:“还不快点顶起去晒!”我顶起铺盖,走到屋外边,站在道场上晒。我在铺盖里面悄悄地哭喊着我妈妈。
幺姨的蛮横刁难,刚从亲戚家回来的婆婆也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说幺姨:“都是你自己惹的祸,你拿他出什么气呀!这算你的狠气呀?”婆婆说着,就把我头上的铺盖揭开,拿去晒在晾衣杆子上了。婆婆又对我说:“回屋里去盛饭吃,吃了饭,把羊子拉上山去放。晚上还是跟着我睡。”
我拉羊子上山,婆婆就问幺姨:“你们两口子到底为什么不和,你拿伢子出气呀?”
幺姨说:“他心里只有他儿子,根本没把我当回事。他回来只搂着他儿子睡,从来就不惹我的。”
婆婆说:“那你就争气生一个儿子呀!”
幺姨气恨恨地说:“他不下种!他下不了种!伢子从哪里来呀?”
婆婆听了幺姨的诉说,气不打一处来,暴跳如雷,捶胸顿足,大骂道:“狗杂种!原来是这么个东西呀!老娘找他拼命去!”
幺姨连忙阻拦道:“妈呀,您找到了怎么开口?您跟他说什么?您怕别人不知道这样的丑事呀!您去一闹,一声张,我的脸往哪里放?我今后再怎么见人哪?”
婆婆气难平,“那就这样算了?”
幺姨怨艾艾地说:“那还能怎么样呀?”
婆婆说:“把他们两爷子赶出门去!”
幺姨说:“那外人会怎么想,怎么说?您不知道人言可畏呀?”
婆婆问幺姨:“那你打算怎么办呀?”
幺姨无可奈何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认命吧!”
婆婆气哼哼地骂道:“鸡狗不如,鸡狗不如呀!狗日的东西,把你坑苦了呀!”
幺姨劝说婆婆:“妈呀,您就消消气吧。”
婆婆再也不好说下去了,怨恨道:“作孽呀!”
父亲一去好多天不回家。为了我们的生活和生存,父亲不得不出去帮工、卖苦力,湖北、湖南都洒下了他流不尽的汗水。父亲不是不想回来,他想我呀,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我呀!儿子是他一叶肝啊!是他心头肉呀!他想回来,他不能回来呀!他不拼命地帮工、干活,我们一家人的日子就无法过呀!
父亲不回家,我在家里度日如年。
在我焦灼的等待和盼望中,父亲偶尔回来一次。
父亲一回到家,总是先要找我,看我,问寒问暖,亲亲热热。
幺姨见了就很不高兴。她觉得是因为我,父亲才冷落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