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卜仁阴阴一笑,说:“你们办婚事需用多少钱,我管不着。但你借我的十块我横直归要。”
父亲不服,说:“我只借了一块呀!”
史卜仁不让:“你借的是十块!”
“史大伯,您记错了哪,真的只有一块!”父亲据理力争。
“怎么?你想赖账呀?”
“史大伯,我没赖账呀,我把借的一块银元给您还来了呀!”
“你借了十块,不承认了,这不是赖账是什么?不想赖账,那就还十块来呀!”
“您这不是成心坑害我呀?我借您的实实在在只一块,还立了字据写了借条的呀!”
“对,对,有字据,有借条,那好,我把字据拿出来你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史卜仁从里屋拿出借条,摇头晃脑念道:“今借到史卜仁银元十块。立据为凭,曾明俊,画押。你看看吧,白纸黑字红手印,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父亲气得横身颤抖,怒从心头起,横眉怒对史卜仁,大声道:“史卜仁,你的心也太黑了呀!我借你一块,多一分一毫,我遭天打雷劈!我知道跟你没理可讲,你成心讹我、坑我,我把自己卖了,也会给你十块银元!你听清白,是给不是还!你欺我不识字,假造字据,告诉你,一字十字我不认识,分不清白,但你的黑心毒肺我是认透了!看清白了哪!”
史卜仁皮笑肉不笑,说:“那好!那好!你把钱给我,我只认钱,我可不怕钱烫手哟!不过,到时候,连本带利可要一起付哟!”
父亲回到家,吼着粗气,一言不发,一声不吭。
家公问他:“明俊,你这是怎么啦?”
父亲愤怒地讲了史卜仁借钱还钱被讹诈的经过,家公听后也气得直哼,说:“我找他说理去。”
父亲说:“在他那里没得理可讲,您去了也是白受气。我认栽了。”
家公说:“那他就用这讹诈去的钱抓药吃,吃一辈子,不得好死!”
父亲痛心疾首:“我这是吃了不识字的亏!这也逼迫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不识字不行!我就是讨米要饭,也要让我伢子多读几句书,多识几个字!”
家公安慰我父亲:“就算是用钱买教训吧!他用这亏心钱,未必会心安理得,他要遭报应的!你天天背起酒去卖,早点把钱攒起了把给他!”
父亲说:“我把你们连累了,我这心里真像刀子剜呀!”
家公说:“你怎么跟我说这样的话呀!我早跟你说过,你是我儿子!我不帮你谁帮你呀?”
父亲帮家公煮酒,起早贪黑,舍身卖力。方圆百里,再没有第二家煮酒的,算是独家经营。家公煮酒的手艺高,煮的酒好,价格便宜,很畅销,生意也就红红火火起来。没多久,家公就攒齐了给史卜仁的钱,把钱交给父亲,让父亲给史卜仁把钱送去了。没过多久,雷电引发大火,史卜仁家被烧个精光,从此彻底败落。穷困潦倒的史卜仁,又来求家公,要给家公帮工。家公可怜他,收留了他。没想到,这个人本性难改,包藏祸心,不多年后,又恩将仇报,栽赃陷害,至使我家公走上了不归路。这都是题外话。
时局动荡,世道混乱,本是世外桃源的清溪湾也纷纷扰扰起来。日本人缴械投降了不久,国民党又点燃了内战的大火。到处扩军备战,抓兵拉夫,搞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几天前,清溪湾一下子就被抓走了十多人。
父亲也险些被抓走了。
那天,我父亲刚挑起酒出门,清溪湾保队副就带着两个狗腿子,把家公前门和后门给堵住了,大声吆喝:“曾明俊,出来,你跑不了啦!”
家家在屋里回答:“他不在家。挑酒卖,去南岭山了。出门都好几天啦。”
保队副不信:“那就开门吧,让我们进去看看。”
家公说:“他真不在家。”家公想拖住保队副、狗腿子,就把门打开,说:“你们进来搜吧,搜出来了,你们尽管把他带走!”
保队副、狗腿子进屋搜查,没见我父亲,只好走。走出门后,保队副对狗腿子说:“刚才有人报信说,他在家里,怎么一下就不见了呢?就是走了,也没走多远。我们追!快!”保队副带着狗腿子出了门,四下张望,判断出父亲走的方向,挥手一指,对狗腿子说:“往九峰山方向追!不要放了他。不抓到他,我们都脱不了糊!保长说了,你们也都听见了,抓不住曾明俊,就拿你们交差!那可是上前线,当炮灰,吃枪子儿的事哪!”
没追多远,他们就发现了我父亲。我父亲也发现了他们。他们拼命追。我父亲就把酒藏在林子里,拼命跑。
父亲跑得快,他们追不上他。
他们没带枪,没有枪,父亲就不怕他们。
他们追得快,父亲就跑得快。他们放慢了脚步,父亲也就不慌不忙地在前面跑。
他们追不上,但又不想放手,还是想追到我父亲,抓到我父亲。不抓到我父亲,他们交不了差呀!
他们又加快了脚步。
父亲也加快了脚步,爬上了四方岩。上四方岩只有一条独路,四面都是千丈悬岩。父亲在岩上,他们在岩下。父亲举起一个鼎锅大小的石头,站立在路口上,大吼道:“不怕死的就上来!”他们蠢蠢欲动,准备往上爬。父亲冷眼俯视着他们,吼道:“你们胆敢再向前一步,老子就砸死你们!你们都得下千丈岩,连全尸都收不到!”
他们到底还是怕死,只好灰溜溜地退下山去。
父亲见他们走了,把那块大石头扔下岩,轰隆隆的响声像打雷,吓得他们屁滚尿流,喊爹叫娘,落荒逃窜,不敢回头看。
父亲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嘿嘿笑了几声,迈步回九峰山去了。
父亲回到九峰山,心里放不下我,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把我也悄悄地接回了九峰山。
回到父亲身边,我感觉到很安全,很快乐。
我快乐,父亲却在为生计发愁。
父亲帮家公煮酒,除还了那一笔冤枉钱外,再没攒到钱。而九峰山家,又没田可种。原先种的田都是佃的人家的,帮家公煮酒,田都退还给人家了。
帮家公煮酒,多少可以攒几个钱,虽然钱不多,两张嘴总还是可以糊过去的。可现在,清溪湾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啊。
父亲没有别的出路,又只有给人家帮工去。
父亲帮工去了,哪个来照护我呢?父亲思前想后,左右为难。
父亲束手无策,心里焦急,茶喝不下,饭吃不下,觉睡不着。
父亲急,头发都急白了。父亲想,脑壳都快想破了。
想着想着,父亲突然想起了我幺姑。
幺姑在家,没有上学读书。当地女伢子没有上学读书的。年龄太小,她也还不会下地干农活。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幺姑会干家务事。扫地、做饭、洗衣裳,样样都会。心里特别灵动,手脚特别勤快,脾气特别温顺,我婆婆爷爷视如心肝宝贝。
父亲急,想请幺姑来照护我。
父亲背着我回到曾家畈爷爷、婆婆家。
父亲直话不转弯,对我爷爷、婆婆说:“爹、妈,让幺妹帮我照护两年奎生吧?我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呀!”
爷爷、婆婆有四个儿子,却只有这么一个姑娘,心里舍不得让她走。可看见我父亲,他们的亲生儿子走投无路,求助无门的样子,心也就软了,只好狠下心来说:“那就看你幺妹愿不愿意去啰!”
父亲就求助我幺姑:“幺妹呀,你就帮帮大哥吧!去照护你没了娘的侄儿吧!大哥求你了噢!”
幺姑心地善良,很同情我父亲,加上又很喜欢我这个侄儿,也就点头答应了。
父亲背着我,牵着我幺姑的手回到了九峰山。
回九峰山家的第二天,我父亲对幺姑作了交代和安排,就出门帮工去了。
幺姑弄了我吃,弄了我喝,给我洗澡,给我洗衣裳,陪我整家家酒,给我讲故事、打谜语猜。我瞌睡来了,就抱起我睡。幺姑抱着我睡,我就睡得很香很甜。
幺姑很会唱山歌小调、儿歌童谣。我至今还记得她唱的《排排坐,吃果果》:
排排坐,吃果果,你一个,我一个,妹妹睡哒留一个。
她摇头晃脑唱,我喜笑颜开。
她唱《萤火虫》:
萤火虫,下地来,不吃烟
不吃茶,只吃豌豆夹芝麻。
她唱《羊尾巴尖》:
羊尾巴尖,刺上天;
天又高,打把刀;
刀又快,好切菜;
菜又甜,好过年;
菜又苦,好过十五。
我要是哭了,她就唱《哭皮佬》:
哭皮佬,卖灯草,灯草香,买辣姜,辣姜辣,卖枇杷,枇杷尖,刺上天,天又高,打把刀,刀又快,好切菜,菜又苦,过十五,十五甜,好过年,年又轻,好点灯,灯又亮,好算账,一算算到大天亮。
还是一个哭皮佬账!
我不哭了,她又唱《大月亮,小月亮》:
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做篾匠,嫂嫂起来纳鞋底,妈妈起来煮糯米,隔壁的伢子闻到糯米香,伢儿伢儿你莫哭,明年发愤栽糯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