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人老了,性情变得好快呀。原来,一讲到幺姨,他就黑了脸,就愤怒,眉毛尖上都是火。最近几年,他可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呀!时不时还念说起幺姨来,替幺姨开脱,说幺姨也是迫不得已,情有可原。他还把错误往自己身上揽,说是根本就不应该同幺姨结婚,是自己害了幺姨,让幺姨失去了幸福。父亲的话语,父亲的行为,常常让我感动不已。让我对幺姨的怨和恨渐渐释然,渐渐化解,渐渐消失。也让我想到了自己对待幺姨的种种不是。这次上清溪湾,父亲就作好了安排,打电话给舅爷,要舅爷帮忙请幺姨到清溪湾来,在清溪湾见一面。父亲还特别交代说:“传礼呀,你给奎生他幺姨讲,就说以前是我错了,请她原谅。我想见她一面,这也许是我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次见面哪!奎生也想见他幺姨一面,他们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几年哪!幺姨为奎生也付出了很多,是有恩于奎生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呀!奎生当报他幺姨的恩哪!”舅爷电话联系了幺姨,幺姨也想同我们见面,可一直没有机会。父亲听了舅爷的回话后,很高兴,就说:“幺姨答应同我们见面,她原谅我们哪!”
对于同幺姨的见面,我也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当我走进舅爷家,我一眼就看见了幺姨。我老远就喊道:“幺姨!”这是父亲同幺姨结婚后我第一次喊幺姨。
幺姨连忙迎了上来,伸手来拉我的手,我一下子就跪倒在她面前,又亲热地喊了一声:“幺姨!”
幺姨急忙拉住我的手,把我拉了起来,说:“奎生呀,你这是怎么啦?快起来,快起来呀!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呀!你要这样,我就无地自容了啊!”
我站了起来,双手握住幺姨的手,又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幺姨!”
幺姨也亲亲热热地答应道:“哎——”她拉起我的手浑身上下端详着,泪水盈眶。我同幺姨五十多年没见面了,五十多年,半个世纪呀!我这一次跪拜,这一声呼喊,五十多年的怨恨雪融冰消,断了五十年的亲情血脉又畅通起来了!
见我同幺姨和好,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之动容,为之高兴,为之庆贺。
父亲走近幺姨,也毫无拘束地拉起了幺姨的手,说:“奎生他幺姨,过去我做错了,伤害了你,对不起你呀!”
幺姨抹了抹眼泪,说:“是我对不起你呀!对不起奎生呀!其实,这几年,人老了,我坐在屋里想了许多,我自己都恨我自己呀!当初真是鬼迷心窍呀!唉!”
舅爷走上前来,劝慰说:“你们都不要去讲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陈年旧事了,大家坐在一起,讲讲现在,讲讲各自的好日子,讲讲各自的幸福家庭,亲人相见,就讲高兴的话题吧!”
父亲说:“舅爷说得好,我们都忘记过去吧。”
舅爷说:“我们已经把晚饭弄好了,没什么好吃的,但我找出了一瓶好酒,放了一二十年没舍得喝。今天是个好日子,我等会儿把艾珍珍也接来,我们一起庆祝庆祝,把这瓶好酒解决掉。”
我们在舅爷家住了一夜。
第二天,我们吃过早饭,父亲就说:“我们打扰了舅爷他们几天,我们趁早走吧,客走主人安哪!”
我们都点头说:“好,早点走吧!”
父亲就对舅爷舅妈说:“吵闹你们几天了,多谢你们哪!”
舅爷舅妈挽留道:“怎么就要走的呢?多玩几天吧!”
父亲说:“不啦。文华、思华他们明天要上班,不能玩了呀!”
舅爷说:“明俊哥,那你再来了就多住几天啰!”
父亲说:“传礼弟呀,我再恐怕来不了哪!你有时间到我们家去玩几天吧!”
舅爷说:“一定来,一定来啊!”
车开动了,我们朝舅爷、舅妈、幺姨、艾珍珍他们挥手再见。父亲说:“我会让奎生他们经常来看你们的,你们多保重啊!”
车驶离了清溪湾,父亲还在向舅爷他们和我母亲的坟墓方向眺望着,我分明听见父亲悄悄自言自语说道:“清溪湾,永别了!永别了,清溪湾的亲人们!”我看见父亲又落下了眼泪,一滴一滴,滴着,滴着……我不忍心惊动他。离别清溪湾,我也有种揪心、想哭的感觉,但我忍住没让泪水流出来,我默默地祝福着我的舅爷、舅妈、幺姨、艾珍珍……
一路上父亲再也没说什么了,沉默着。一直到车进入曾家畈地界时,父亲才开口说话:“进曾家畈啦?”
思华回答说:“刚进入曾家畈。”
父亲说:“思华,停一下车吧。”
我问:“停车,您不舒服呀?快到家啦!”
父亲说:“不是,我有点事。”
我问:“什么事呀?”
父亲说:“让文华下车买点水果、副食、烟、酒,买百把元钱的东西,这路边有个小卖部。”
文华问:“买这些东西做什么呀?”
父亲说:“看病人。”
文华问:“看病人?看谁呀?”
父亲说:“项书记。”
一听父亲说看项书记,我和文华气就不打一处来。我说:“项书记那么坑害我们,您都忘了啦?这种人您还要去看呀?还跟他买东西呀?”
文华说:“给这种人买东西呀?还不如喂狗呀!我不买!”
父亲说:“你们哪,这人与人之间,何必老记着仇呢?项书记是有错,可我们不能老记住他的错呀!都一二十年了,你们心里怎么还放不下呀?老记仇,这不好呀!项书记病了好多年啦,儿女们又都不管他。他过去当干部得罪了不少人,现在又都记恨他,疏远他,他也怪可怜的呀!他已倒床了两年哪,没几个三十初一了呀!”
我心里还是有怨气,说:“就是他粉碎了我的大学梦呀!他这是报应,活该呀!”
文华、思华也愤愤然,说道:“害人终害己啊!遭到了天谴吧!”
父亲说:“你们不能这样看待一个人,评判一个人呀!一个人活在世上,谁敢说自己没出过错?这世界上没有不出错的人哪!项书记是有错,可他已经认了错呀!他不止一次地找我,给我道歉,赔不是,我已当面原谅他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呢?人家认错了,悔改了,我们怎么就不原谅他呢?他病了,我们怎么就不同情人家呢?我们总不能把人世间的怨恨都带到土里去吧!”父亲说完,就要下车。
思华问:“大爹,您还下车做什么呀?”
父亲说:“我去买东西呀!他们不买我自己去买呀!”
文华说:“爹呀,我们听您的还不行吗?您坐着不动,我去买就是啊!”
我也说:“爹呀,您就让文华去买吧,等会儿到了项书记家门口,您就不要下车了,我同文华去看项书记。我们保证听您的,按您的意思去问候项书记,让他也享受一下人与人之间的真情、温情啊!”
父亲点了点头,终于欣慰地笑了。
清溪湾之行,了却了父亲最后的心愿。
回家后不久,父亲就病了。
父亲这一病,就再也没走出过家门。
正月初九刻骨铭心
农历正月初九,是我父亲人生的起点,八十三年前的这一天,他来到了人世间,走上了艰苦的人生之旅。走过了八十三个春秋之后,又是正月初九,他辞别人世间,成为他人生的终点。父亲人生的起点和终点都定格在正月初九!
二○○四年秋,父亲清溪湾之行回家后不久,天气突变,气温骤降,他没及时加衣御寒,经不住磕碰,感冒了。打针、吃药都不见效,日渐严重起来。不多天之后,他多种老年病竟同时迸发,病情更是危急起来。我们全家都着急了,都要他住院去,可他坚决不去。我二叔、三叔、幺叔、幺姑闻讯后,先后来看望父亲。他们也都劝父亲住院,父亲还是断然拒绝,说:“我的病我自己知道,再高明的医生也是治疗不好了的。住院是往火里投钞票白花钱呀!我就在家里打针、吃药,维持一天算一天。我只指望老天爷开恩,让我还过一个年,我就谢天谢地了!你们也不用劝我了,我是不会去住院的了!”父亲执意不去住院,我们也没有办法可想,只有找最好的医生来家给他看病,开最对症的药和针剂来给父亲治疗。经过医生几天的治疗,总算控制病情进一步恶化的势头。过年前,父亲的病情似乎有了好转,但我们都知道,所谓的好转也只是暂时的一种表象。
父亲知道这是他最后同家人在一起过年。家里人也都知道这是同父亲在一起过最后一个年。所以,我们都很盛重地筹办这个年。凡是父亲喜欢吃的东西,我们都想方设法去买到了,弄好了。
大年三十定在我家吃团年饭。
我吩咐雪柳:“今年这顿团年饭你一定要弄好,要比往年弄得更好些。让父亲在我们家吃好最后一顿团年饭。”
雪柳点头说:“我知道,你也给我当当帮手吧。”
我们认认真真地忙了整整三天,做了两个火锅和炒、蒸、煮、炸的十六盘菜肴,鸡、鸭、鱼、肉都有,可谓山珍海味俱全,比哪一年都丰盛。
大年三十正午,我们的团年饭准时开席了。我们每年都是这个时候吃团年饭。正中午,寓意中兴时刻。
菜肴都摆上了桌子。
我去请父亲入席。
父亲说:“我不忙坐吧,还是先请新老亡人坐席过年吧。”
这是我们这地方的风俗习惯,至今没有改变过。
我们盛了十多碗米饭放在桌子四周,每个饭碗上横一双筷子,然后在每个饭碗边放上一杯酒或者饮料。我就开口请我们家已经亡故的亲人们回来过年吃团年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