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屋门前公路外一棵大香樟树无缘无故地死了,这在父亲心中投下了阴影。
这棵香樟树是父亲亲手栽下的。
父亲栽这棵香樟树时才三十二岁。
这棵香樟树是父亲从桃花山上挖来的。桃花山林木茂盛,遮天避日,连绵十数里,一眼望不到尽头。这棵香樟树幼苗被高大的树木枝叶掩盖,见不到阳光,吸收不到养分,如同人一般,孱弱不堪,枝少叶疏,没一点儿生机。父亲在林子里寻找扎排的穿条时发现了它,顿生怜悯之心,就把这棵香樟树挖了起来,轻手轻脚地拿回家,栽在了屋前公路边上。给它培足了土,施足了肥,浇足了水。从此,这棵香樟树阳光充足了,雨露充沛了,养分充裕了,起死回生,茁壮地生长起来。只几年,就长成了大树。如今已是树大根深,枝繁叶茂,鸟儿争着在树上垒窝、嬉戏,繁衍生息,传宗接代,经年不息。父亲几乎每天要在树上摸摸,树下站站,凝望着大树不愿走开。每当夏天,父亲常常搬把木椅子,坐在树下乘凉。这棵树绿荫遮天,再大的太阳晒不着树下。河风吹拂,清凉透心。树上的鸟儿飞来飞去,嬉戏鸣啭,让人心旷神怡。
父亲对这棵香樟树疼爱有加,情有独钟,呵护备至。香樟树是上等的木材,这棵香樟树的树干又长得端正笔直,爱煞了许多人。不少人要买这棵香樟树,出价不菲,且一加再加,父亲回答就两个字:“不卖!”因此,父亲外出从来不在外面过夜,就怕不在家,有人盗伐了这棵香樟树!
这棵香樟树也似乎特别有灵性,长得特别旺盛,就像一棵树王,高大、伟岸、帅气,人们对它顶礼膜拜,敬仰有加。
这棵香樟树见证了我们家白手起家,由穷变富,兴旺发达的全过程。
父亲把这棵香樟树奉若神明。
这棵香樟树上半年还好好的,青枝绿叶,没有任何病害的征兆。可是夏天刚过,树叶就开始发黄,日渐枯萎、飘落。进入秋天,树叶就全落光了。香樟树可是常青树,树叶怎么就全落了呢?
父亲每天早上起来,首先就是开门去看这棵香樟树,都要凝视这棵树很久很久,期盼着奇迹的出现。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这棵香樟树没有发芽重生的任何征兆。父亲失望了,整天整天的不言也不语,只是长吁短叹地望着这棵香樟树出神。
一天,父亲突然问我:“奎生,你说这棵香樟树无虫无病无灾的,为什么突然间就死了呢?”
我摇头说:“我也说不出原因哪。”
父亲黯然神伤,说:“这棵香樟树死了,我也快走了啊!”
我惊愕道:“爹呀,您人好好的,怎么说出这种话呀?”
父亲说:“我有一种预感呀!树在我在,树无我无啊!”
我急忙说:“爹呀,您这是迷信哪!您可是从来就不相信迷信的呀!”
父亲说:“这不是迷信,这是我的预感,人死之前都是有预感的啊!”
我说:“爹呀,您别这么乱想了,树之生死,全是自然现象,同人的生死没有任何关系呀!”
父亲说:“世间万物都有定数,有生就有死,有兴就有亡,没有长生不老,千秋万年的。人同树一样,生死都属自然,有生就有死,生是自然的,死是必然的,没什么大惊小怪的,顺其自然吧!”父亲说得很平静,很和缓,没有了先前那种伤感和忧郁。
我劝慰父亲:“爹呀,妈请算命子给您算过命,说您能活九十多岁呀,还有十几年的阳寿呀!”
父亲一笑说:“你刚才还说我迷信,你妈这才是迷信哪!算命查八字,出钱养瞎子,我从来就不信算命的呀!早些年,你妈也找算命子给我算过一命。算命子说我打不过六十岁大关。结果呢,我现在都八十三了,还活在世界上,算命子的话信不得呀!你也不拿这来宽我的心了,我的命我自己算得到,算得准哪!”
我说:“爹呀,您一生积德、行善,做了数不清的好事、善事,上天会保佑您的,您不要乱想了呀!”
父亲说:“奎生呀,你也不用安慰我了,顺其自然吧!”父亲朝我望了望,说:“我想到清溪湾去一趟。我走是走不去了的呀,你找不找得到车呀?”
“去清溪湾?”父亲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去清溪湾?有好几年没去过了呀,他一直没有提出过要去清溪湾呀。我又问了一遍:“您要去清溪湾?去清溪湾做什么呀?”
父亲说:“我想去看看你的亲娘。”
我心里也想去,就说:“好吧。我找三叔的幺儿子思华来,他有车,会开车。”
“思华呀?”父亲点头说:“他能去最好啊!”
我问:“什么时候去呢?”
父亲想了想说:“就这几天吧!你把你幺弟弟也喊上,趁他们周末休假时去,不能耽误他们的正事呀!”
我当即就给思华打电话:“思华吧?你大爹要上清溪湾去。他决意要去。他明显有去辞路的意思呀。他念念不忘清溪湾哪!念念不忘我的亲娘啊!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结,就想到清溪湾去一趟。我们就陪他去一趟吧?让他生前解开这个结吧!明天是星期六,我们就明天去吧?在清溪湾住一夜,好吗?”
思华很爽快地答应了:“行,我明天一早来。”
我又打电话给舅爷,说:“我父亲明天要来看望您,你们在家吗?”
舅爷回答说:“在家,欢迎你们来呀!”
我又给文华打了电话。文华说晚上回来。
第二天一早,思华就开车来了。
吃过早饭,我们就出发了。
清溪湾的公路,是乡村公路,路窄、弯道多,路面不平,坑坑洼洼,车颠簸得厉害。思华尽量放慢速度,缓缓而行。
父亲晕车,行不多远,就想吐。思华就停下车,我和文华扶父亲出来,让父亲坐在路边石头上。父亲就吐,可是吐不出来,脸憋得通红。就这么干呕了一会,终究没吐出来。歇了一会儿,父亲说走,我又扶父亲进车里坐下,继续前行。
走不多远,父亲又说要吐,思华又停车,我和文华又扶父亲下车,蹲在路边吐,这回吐出来了。吐出来了,父亲就感觉到好些了。我们预备的有茶,让父亲漱了漱口,喝了几口,就又上路了。
我们就这样停停走走,走走停停,车行得很慢很慢。
父亲八十三岁了,还能坐车出行,应该说是很不错了。
父亲想到清溪湾,终于如愿以偿,心情就特别的好。虽然呕吐了几次,并没有特别痛苦的表现,越往前,他精神越好。
他说:“清溪湾这条路,我来来往往走了多少回,我都记不清了,少说也有两三百个来回吧!沿路两边的人,我没有不认识的。很多人家我都歇过脚,吃过饭,喝过茶。有的人家我还歇过夜呀!我死的时候,我的魂魄来捡脚板印就有一忙哪!”
文华说:“那都是因为您的人缘好啊!”
我说:“还不是因为您对人家好,人家才对您好呀!”
文华说:“就是呀,我就见到过有不少人在我们家吃过饭,住宿过呀。”
父亲说:“人与人之间,就应该这样呀。千个朋友不为多,一个冤家在不着呀!”
思华说:“大爹说得不错呀,就是要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呀!”
父亲说:“就是呀,冤家宜解不宜结呀。”
我们都点头称是。
车到了仙人岩,仙人岩有一个大洞穴叫仙人洞。公路从仙人洞洞口前经过。我们在洞口停了车,坐在洞口休息,父亲介绍说,仙人洞深不见底,洞内石柱耸立,楼上楼下三四层。进去几步,就伸手不见五指。有岩燕成群结队地飞进飞出。人们只在洞口歇息,都不敢进洞里去。有人说仙人洞里死过不少人,大多是躲兵逃难进去的,进去的多,出来的少。传说有鬼,大多是饿死鬼,饿死鬼吃活人。还有人说洞里深处有大河,大河之中有大蟒。人们听了都觉恐怖,毛骨悚然,谁还敢进去呢?
父亲说,他曾经进去过。父亲对我们讲起了一段他亲历的故事:
那是日本鬼子投降前夕,父亲放排回到曾家畈爷爷家,本来想歇息两天再回湖南。不想被保长知道了。保长就派狗腿子来抓父亲的兵。父亲看到狗腿子到了家门口,车转身就从后门跑了。狗腿子发现父亲跑了,就掉头追赶。追到仙人岩,父亲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硬是跑不动了。眼看就要被狗腿子抓住。正在这危急时刻,突然从洞里跑出来一个人,一把抓住父亲的手,扯起就往洞里跑。狗腿子猝不及防,一下呆住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大喊站住。父亲早被那个人拉进洞中深处。狗腿子追到洞门口,喝叫父亲出来。他们除听到了洞里传出的巨大回声之外,见不到父亲的任何踪影。他们都听到过仙人洞的传闻,不敢往里走半步,就在洞口外朝洞里瞎放了一通枪,垂着头,无功而返了。狗腿子走了,那个人又拉着父亲的手摸出了洞。出了洞,父亲握住那个人的手,千恩万谢。那个人却说:“我们知道你是个大好人,这沿路哪个不知道你曾明俊呀!谢什么谢呀,赶快赶路吧!”
我被故事深深地打动了,问:“那个人您认识吗?他住在哪里呀?”
父亲说:“开始我也不认识,后来打听到了,叫陈全仁,就住在前面不远,公路从他道场下过去。”
文华说:“我们去拜见一下您的那位救命恩人吧!”
父亲叹了口气,说:“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哪!”
我深感遗憾:“可惜呀!好人怎么不长寿的呀!”
父亲说:“他活了八十八岁啦,够长寿的哪!”
思华说:“他是积德添了寿呀!”
我说:“好人就该长寿啊!”
父亲说:“好人终究有好报啊!”
车从一栋房屋前路过时,父亲指着那栋房子说:“陈全仁原先就住这屋里,我从这里过路时,大多时间都进屋看过他。”
“哦!”我们一齐投去敬佩、景仰、感恩的目光,好像他就还住在这栋房屋里似的。
此时,父亲的心情越来越好,有说有笑,也不晕车了。
车继续前进着。
我却有了睡意,脑海有些迷迷糊糊了。
“思华,前面就是老虎洞哪!”父亲提醒道。一听到老虎洞三个字,我一下子惊醒了。因为父亲曾给我讲过老虎洞的许多故事。这里曾经是虎豹横行、伤及人畜和抢犯出没,杀人越货的死亡之地。
父亲说:“思华,你不知道,有一次,我为躲日本鬼子的追杀,连夜从汉洋关逃跑,经过这里时,一只大老虎一下子就扑住了我,张嘴咬住了我,就往洞里拖。拖到洞边,可能是老虎想换一口气吧,就松开了口,放下了我。我睁眼一看,只见洞口岩上垂下一根茶杯粗的棉麻藤。千钧一发之际,我急中生智,一下子挺身而起,一把抓住了那根棉麻藤。那时年轻有劲,我抓着棉麻藤,几下子就攀上了山顶上。老虎在洞口望着我,狂啸着,干瞪眼。在山顶上我搬起一块大石头,举过头顶,就想往下砸。最终我没下手,举起的石头又放下了。我自己也没弄清楚我为什么放下了石头!那块大石头真要砸下去,砸中那只老虎,那只老虎肯定就没活路了哪!现在,这里通了公路,老虎早就绝迹了。唉,这人也好,兽也好,世事难料,生死难测呀!想通了,何必你争我斗,斗个你死我活呢?还是和平相处好啊!”
我惊叹父亲的勇气、果断,更佩服他的大度、宽容。换上别人,他能逃出虎口吗?侥幸逃出了虎口,如父亲所据地势,那老虎还有活路吗?
答案是个未知数啊!
过了老虎洞,清溪湾就在眼前了。
我们到达清溪湾,正是中午时分。
清溪湾是一个两省交界的边贸口子镇。原先只一二十户人家,百来口人。近年来发展很快,已有上百户人家,四五百口人了。
我的舅爷家就在这边贸口子镇的南岭山下。去湖南的一条公路从他道场上通过。
思华把车直接开到舅爷的道场边停下。他揿了下喇叭,舅爷舅妈从屋里走了出来。
我第一个下车,喊道:“舅爷!舅妈!”
舅爷舅妈答应着迎了过来。
我扶着父亲走下车。
父亲一走下车,就一下抓住舅爷的手,连摇直摇,问:“传礼弟,你好吗?”
几乎是同时,舅爷和父亲的另一只手也握在了一起,问我父亲:“明俊哥,你也好吗?”
父亲和舅爷多年没见面了,亲情油然而生。
舅爷把父亲迎进屋里。
舅妈招呼着我们一道进了屋。
我一进屋,就闻到了一种奇香。我猜想到,舅妈已经把中饭弄好了。
舅爷找出茶杯,杯子里早就放好了细细的绿茶。他朝茶杯里一一倒上一点开水,将茶叶浸泡,把杯口用盖子盖住。接着又拿来烟,给父亲装,父亲说:“我不会抽。”
舅爷问:“还是不抽呀?”
父亲说:“我这一辈子是不会抽烟哪!”
舅爷说:“我这一辈子是离不开烟了哪!我每年上千元的钱就白白烧成灰了哪!”
父亲说:“你们是搞脑力劳动的,不抽烟不行哪!”
舅爷说:“我的脑力早就没劳动了哪!”
舅爷又给我装烟。
我连忙摆手,说:“谢谢舅爷,我也没学会抽烟呢。”
舅爷笑道:“你爹刚才还说,搞脑力劳动的才抽烟,你才是真正的脑力劳动者呀,你怎么也不抽呀?”
我说:“没学会,学不会,爹不抽,我向爹学习,也就不抽呀!”
舅爷说:“是应该像你爹那样。这抽烟有百害而无一利。你看我,一抽烟就咳嗽,咳得喘不过气来。我想戒,戒了几次没戒脱,越戒抽得越厉害呀!”
父亲说:“都这把年纪了,戒不脱就抽呗!这也要顺其自然,勉强不得呀!”
舅爷说:“也只能这样了呀!”说着又给文华装烟。文华没接,他也不抽烟。我们全家没一人抽烟的。
思华接了烟,他开玩笑说:“都不抽烟,那烟厂不都要关门哪?我是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为国家做贡献哪!”
装了烟,舅爷就提起开水瓶,往茶杯里一一倒上小半杯水,又一一拿起杯子晃动几下,再倒上开水冲,冲至大半杯,就一一筛给我们。
舅爷一辈子教书,烟、茶是他的嗜好。他泡茶特别讲究,就同他教书一样,循序渐进,一丝不苟。泡茶的全过程他从不删繁就简。
我有点渴了,就端起茶杯揭开盖子,一股浓香直冲鼻子,我情不自禁地叫起来:“舅爷,您这茶真香哪!”
舅爷说:“这茶是县教育局领导来看望我时,专门送给我的,湖北名茶第一品牌采花毛尖啊!”
我说:“难怪这么香的呢,是采花毛尖呀,果然名不虚传啊!”
听我这么一说,父亲和文华、思华也都端起杯子,咂了一口,细细地品尝起来。
喝了茶,舅爷就请我们入席吃饭。
我们也没讲客气,入了席。
舅爷舅妈弄了一满桌子菜。
舅爷提出一壶酒放在桌子上,说:“我这是清溪湾酒厂的特产,纯苞谷酒。我是那酒厂的顾问。因为这煮酒的工艺是我传授给他们的,是我们家祖传的工艺。这酒俏得很,湖南都有很多人来打这种酒,经常供不应求呀!都尝尝吧!”
父亲说:“传礼弟呀,你应该知道我不喝酒呀。那时,我帮家公煮酒,搞了几年,从来没尝过。我是喝一口酒,醉一向时啊!奎生有‘三高’症,医生一再说不能喝酒,他也有好多年没沾酒了呀。就文华、思华喝一点点。”
思华就说:“舅爷,那我和文华就多谢您喝一点吧!”
舅爷对我父亲从来就是言听计从,也就没再劝,只跟文华、思华酌了一杯,自己也酌上一杯,就说:“明俊哥、奎生、文华、思华,你们都是稀客、贵客,我没有什么好招待,对不住你们哪!明俊哥、奎生,你们不喝酒,就以茶代酒吧!为欢迎你们的到来,我先敬你们一杯,来,干!”舅爷敬了酒就说:“明俊哥、奎生,你们不喝酒,就吃菜,文华、思华,你们就边喝边吃。我再不敬酒,不劝酒,各尽所能,喝好不醉,搞自由式吧!”
我们都喜欢这种自由式。
舅爷喝了几口酒,说:“奎生哪,我和你爹,在一口锅里吃了好几年的饭哪,我们就跟亲兄弟一样啊!”
父亲说:“我们比亲兄弟的感情还要深哪!一口锅里吃了那么多年的饭,没吵过一回嘴,没红过一回脸哪!”
舅爷说:“就是,就是呀,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啊!”
父亲说:“我真感谢你对奎生的教育和照料呀!”
舅爷说:“要说感谢,我还应该感谢你呀!我在小龙潭小学教书时,要不是你去呀,我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哪!那个贾书记硬把我往死路上逼呀!是你救了我一命!你走后,王书记一震怒,就把那个贾书记撤了职,当了打铃、打扫卫生的校工啦!”舅爷说得喜形于色,手舞足蹈。“我们都退休了,现在我每月拿将近两千元钱,他一千元不到呀!他一个小学生,教得好什么书呀?就靠整人过日子哪!”
我说:“整人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