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秋天,我终于摘掉了“听用干部”的帽子。我这块任意搬动的“砖”终于归了正位,搬回了文化馆,砌进了文化大厦里。
我从1972年到县文化馆至1982年的十年中,都是被抽调参加政治运动或者在公路建设工地搞政工宣传,当了十年的“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搬来搬去没有停止过,是文化馆资深听用干部。1983年底才回文化馆上班,才正式从事群众文艺创作辅导干部的工作。这时的文化馆又调来了新馆长。新调来的文化馆长还是姓杨。看来我们县文化馆离不开姓杨的馆长了。不过,新来的杨馆长比前两任杨馆长要年轻许多,我们都叫他小杨馆长。小杨馆长主事以后,公开宣布文化馆文艺创作辅导干部可以进行个人创作。可以用个人的名字在报刊上发表作品。当然,他也强调辅导工作还是第一位的,个人创作也是业余创作,是第二位的。创作辅导干部不是专业作家,文化馆不是文联,更不是作家协会。他这种要求无疑是正确的。我们都很拥护。我坚持创作辅导、业余创作两不误,也有了小成果。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成了一名群众文化工作者。
群众文化工作者有苦也有乐,有喜也有忧。文化馆的主管部门领导要求群众文化工作者思想要进步,政治觉悟要高,自觉地配合党的中心工作,时时处处起模范带头作用。我也是自觉地听党的话,服从组织领导,积极搞好工作,争先进、成先进,深得组织和领导的信任。这不,又有一件被组织和领导信任的事不由分说地落在了我的头上——
一天晚上,小杨馆长把我叫到他的房里。
小杨馆长开门见山说:“我叫你来,向你传达文化局领导的决定,要你明天最迟后天到医院去做结扎手术。”
我毫无思想准备,问:“局领导要我做结扎手术?”
小杨馆长很干脆,说:“是呀,局长说的,要你去做结扎手术。”
我心里不愿意,说:“我们长期坚持避孕,又没超计划生育指标,怎么就要做结扎手术的呀?”
小杨馆长说:“县里有规定,凡生了两胎的夫妇必须有一方要做结扎手术。你生了两胎呀!”
我说:“我保证再不生就行了,怎么非要去结扎呀?”
小杨馆长说:“你不结扎,谁敢担保你再不生了呀?”
我说:“我自己担保呀!”
“你自己担保?”小杨馆长连连摇头。
“你不相信?”
“不是我不相信,是我不敢相信!你要知道,计划生育出了问题,单位领导是要负责任的呀!”
“我可以写保证书,立字据呀。”
“写保证书?立字据?”
“是呀,我保证再不生了,白纸黑字,立了字据还不放心呀?”
“老曾呀,我可不敢放这个心哪!”
“我可以写明,有了第三胎自愿受罚,甘愿受重罚!”
“重罚?怎么罚?”
“有了第三胎,一是保证做人工流产,二是我愿罚款一千元!”一千元可是我两年的工资呀!当时我每月工资才四十八元呀!
小杨馆长听我把话都说绝了,他也有点动摇了,拿不定主意了,就说:“我不敢对你明确表态,我明天给局领导汇报,听局领导怎么说吧。”
第二天十点钟左右,小杨馆长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对我说:“老曾呀!我已经把你的想法给局领导汇报了,而且,我还为你讲了好话求了情呀,可局长听了只说了两个字!”
我知道凶多吉少,还是明知故问:“两个什么字?”
“不行!”
“不行?为什么不行?”
“局长说,你家所在大队是全县计划生育的点,县、区、公社抽调了十多名干部组成工作组在你们那里搞试点。工作组组长在大队群众大会上宣布:凡生育二胎以上的夫妇必须有一人要做结扎手术!”
“一刀切啊?”
“工作组要求一刀切呀!”
“必须挨这一刀?”
“看来是免不了呀!”
“这不是太左了呀?只要人家保证不生了,为什么硬要一刀切啊?其实,就是奖励我一千元,我也不会生了呀!”
小杨馆长劝我说:“老曾呀,你就不要再想七想八了,老老实实服从组织决定,早些去做结扎手术吧!早去早主动,早去早解脱!免得有人拿你做文章呀!”
“拿我做文章?”我大惑不解,反问道。
小杨馆长说:“好吧,我就跟你直说了吧。你们大队党支部的项书记对工作组说,大队社员的工作他们做,保证当结扎的百分之百的结扎。大队在外工作的国家工作人员由工作组做工作。县里有关部门因此向全县各部门、各单位发了紧急通知,只要家在你们大队的国家工作人员,两胎以上的人必须结扎!局长说了,曾奎生必须马上去做结扎手术!局长还说,这是你们大队项书记特别强调又强调了的呀!”
我们文化馆,像我这样的半边户,妻子在农村的有四人。他们都风平浪静、安全无恙,惟独我这个曾家畈籍人必须上手术台。
我只好上了手术台。
晚上,文化馆的同事一个个都来看望我、安慰我。但两位女同志没来,大概觉得难为情吧!小杨馆长也来了,他说:“你结扎的事,我真作不了主,我给局长也讲了一大堆理由,可他们根本不听,就不行两个字。我也无可奈何呀!反正你手术也做了,你就安心休养吧!我放你一个月假!”我向小杨馆长表示了由衷的感谢。当时规定,男性结扎只给一个星期的休假。
文化馆的人都离去后,我就催促儿子晓青:“晓青,你去睡吧。明天要上早自习,你去拿两角钱,明天买包子过早,过了早就去上课,抓紧点,不要掉了课呀!”
我没有想到,早自习后,晓青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爸爸,给您买了两个包子,放在写字台上,您等会儿起床了吃,我怕掉了课,就走啦!”说完,拔腿就跑了。
十一点多钟,金雪柳来了。
我连忙先打了招呼:“雪柳,你来啦?”
雪柳说:“晓青说你病了,做手术了,要我赶急来。我没听你说过有什么病呀?我就问晓青你是什么病,晓青告诉我说是疝气,你从来就没这个病呀,怎么一发病就要做手术的呀?”
我说:“晓青还小,有些事他不懂,我也不好跟他讲,他也不清楚。”
雪柳问:“是什么病不好跟他讲的呀?”
我说:“雪柳呀,我做了结扎手术哪!”
雪柳一听大惊:“什么?你做了结扎手术呀?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呀?你怎么不同我商量呀?”
我告诉她:“局里决定我昨天做,我来不及告诉你呀。”
雪柳说:“结扎这么大的事,怎么一说要做就做了的呀?”
我说:“他们还不是怕夜长梦多呀,所以就采取了突然行动,要你做你就得马上做!”
雪柳气愤地说:“你们国家机关也是这样做工作的呀?”
我说:“我这是沾了我们曾家畈的光呀!”
雪柳不解,问:“你说什么?沾了曾家畈的光?这同曾家畈有什么关系呀?”
我告诉她:“我们大队要抢夺全县计划生育的红旗,就按工作组的意见,规定两胎以上的育龄夫妇必须结扎!是半边户的,必须是有工作单位的那一方结扎,以确保农业学大寨和计划生育两不误,两面红旗都抢到手!”
雪柳听了更加气愤,她说:“你哪里知道,工作组长和项书记昨天还去我们家给我做工作,说我是国家干部家属,要我带头做结扎手术呀!要不是接到晓青的电话呀,说不定我已经上了手术台呀!”
我一听,怒从心头起,大骂道:“妈的!这不是蒙人、坑人、害人啦!他们的人性到哪里去了呀?”
雪柳看见写字台上的两个包子,问道:“你还没吃早饭吧?”
我一看见那两个包子,我的眼泪就忍不住直流,我抽泣着说:“这是晓青上早自习后买了送回来的。他没吃就上学去了,你说,我吃得下去吗?”
雪柳望着那两个包子出神,儿子不吃,老子也不吃,她一声一声地叹着气,一把一把地抹着泪。
我说:“雪柳,你也不要太伤心。跟我做手术的医生是熟人,是医院的专家,都称他是第一刀。他说我的手术很成功,你放心好了。”
雪柳说:“我怎么放得了心呀?做结扎手术留下后遗症的人又不是没有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哪!”
我说:“放心,我不会有问题的。我绝不会是那个万一呀!”
雪柳说:“你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问题呀?”她还是不放心。
我为了让雪柳放心,化解她心中的疙瘩,就跟她开玩笑说:“等我好些了,你一检查一试验,不就知道了呀!”
雪柳瞪了我一眼,嗔怒道:“你真是一个大憨包!这种时候,亏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啊!”
我真想不出安慰她的话了,就言不由衷地词不达意地说:“笑总比哭好啊!我是想让你开心呀!”
雪柳听了,只是苦笑了一下。
一时间,我们都无话可说了。
雪柳来了,我们的生活改善了。她从家里带来了鸡蛋、腊肉、香肠。那天晚上,她弄了一桌子菜,让我和晓青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我们好久没吃过这种美味佳肴了,吃得好痛快呀。自从晓青转来县城实验小学读书,我既当爹又当妈,日子可过得真艰难呀!特别是我要经常下乡,经常外出开会、学习,晓青就得自己弄饭吃,饥一顿饱一顿的,而且是饥多饱少呀。我外出时间长了,他还要自己洗衣服呀,真苦了晓青哪!这回是该让他妈妈好好给他弥补一下了!
有雪柳在我身边,我心情好多了。她坐在床头纳着靯底,我坐在床头,背靠在墙上,双眼凝视着她。我的手也不安分在她身上抚摸起来,时不时还搂住她的头,在脸上亲一口。她顺从我,吃吃的直笑。我就说一些县城里的轶闻轶事,讲一些带荤的故事笑话,她听了很开心。这种日子一年难得有几回啊!像我们这种半边户,就跟牛郎织女一样,一年见不了几回面。她在农村忙,里里外外一把手,忙前忙后无闲时。我在单位上忙,忙了辅导忙写作,常常挑灯夜战绞脑汁。平日里都是形单影只,天各一方,水各一方,各人忙各个人事。不是单身,却似单身,夫妻俩各自守空房。今天相会,说不完的千言万语,道不尽的情深意长。都说小别胜新婚,我们可是半年没见面了呀。我两眼直直地望着雪柳,浑身燥热难耐,却不敢轻举妄动,惟恐乱了心性坏了根哪!
我们就这样过了两天的夫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