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殇之后,父亲、母亲带着我回到了湖南九峰山家中。日本飞机那天在清溪湾没有发现目标就飞走了,再也没到清溪湾来轰炸。据说是日军在湖北战场节节失利,一败涂地,不日便退出了宜昌,退出了宜都,汉洋关的日本军队也悄然撤离了。家公、家家舍不得离开家,日本人一走,他们就感到太平了,也就没跟我们到九峰山去。
母亲被咬去了奶头,伤口老不愈合,伤口感染,肿胀、化脓,流出血水,日趋严重。
父亲找了很多郎中,湖南找到湖北,山里找到山外,九峰山找到清溪湾,郎中找了不少,药也弄了不少,可就是不大见效。
母亲对父亲说:“不要再找郎中了,白花一些冤枉钱,拖拖再说,拖得一日算一日,拖得一时算一时!女儿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活着不如死了好!”
父亲深爱着母亲。母亲的伤不好,父亲是不会罢休的。他去找了一个郎中,郎中知道我母亲的病情,就抓了几服药,还扯了一大包草药。父亲回家之后,把药熬了让母亲喝,又把草药细细嚼了给母亲敷上。喝了几天药,敷了几次药,母亲的伤好些了,疼痛也减轻了,母亲就说:“奎生他爹呀,我的伤好些了,也不那么疼了,不要再一天到黑守在我边上。你答应给人家帮工去的,你就上工去吧,免得人家白白地望你、等你。对人家要讲信用,不能失信人家呀!”
父亲答应了。
父亲过了两天就走了。
父亲走后,母亲在家里悄悄地流着泪。
母亲的泪水没有断过,快要流光了。小妹走后的日日夜夜,母亲是整日整夜的流泪。女儿是母亲的心头肉呀!小妹死得太惨,是那样惨烈地死在自己怀抱里!每每想到那永远忘不了的惨象,母亲真比剜去自己的心肝还痛苦。她把这都怪罪于自己。她甚至骂自己太残忍,让女儿承受了这天大的责任哪!用一个幼小的生命为代价,保住了一满村子的人!可这责任应该由我幼小的女儿来承担吗?她想不通,也想不明白,她只知道,在那种情况下,她是情不自禁呀!她是万不得已啊!为了保全百多人的生命,不得不割自己身上的肉呀!想到这,母亲就心如刀绞,她心痛呀!
母亲能不心痛吗?
母亲能不伤心吗?
我小妹是个非常听话、非常聪明、非常乖巧伶俐的孩子,那可真是人见人爱的孩子呀!小妹不到两岁,就能帮妈妈刮洋芋,帮妈妈择菜,帮妈妈扫地,还帮妈妈上山打猪草。穷人家的孩子是知事早啊!那么小,她就能背诵很多很多儿歌、童谣。母亲干活,她就在母亲身边背诵,那声音那么甜美,那表情那么天真,那情那景,都历历在目。母亲说起出事不久前的一天,父亲不在家,母亲打夜工推磨,我帮母亲喂磨,小妹就背诵起《推磨拐磨》:
推磨拐磨,推的粑粑黑不过。
隔壁的婆娘,一餐吃了十三个。
吃哒心里不快活,半夜起来摸茶喝,炊子耪到后脑壳。
请郎中,抓错药,请端工,扛假神,请道士,敲破锣,敲得好吃的婆娘,心里无交割(没有办法)!”
推完了磨,母亲就抱起小妹烤火,小妹就背诵《月亮走,我也走》:
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提笆篓。
一提提到石门口,石门开,接石榴,看见三个大姐在梳头。
大姐梳金头,二姐梳银头,三姐不会梳,梳个燕子窝。
燕子来生蛋,扒得稀巴烂。”
母亲听了直笑,就逗小妹:“还有一个‘三姐梳头’,你背出来听听。”
小妹问:“是《鸦雀尾巴歪歪》吗?”
母亲说:“只要有‘三姐梳头’的话,随你背什么都行。”
小妹头一摆,拿腔拿板地说:“妈妈,那你就把耳朵张大些,我背给你听啰——
鸦雀尾巴歪歪,穿不了的花鞋。
骑白马,赶白羊,吹吹打打送月亮。
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提笆篓。
一提提到东门口,碰到三个大姐在梳头,大姐梳金头,二姐梳银头,三姐不会梳,梳个乱鬏鬏……”
母亲笑嘻嘻地问小妹:“那你就是三姐吧?梳个乱纠纠!”
小妹嘴一撅,说:“妈妈真坏!我才不是三姐哩,我是大姐,梳的是金头!”
母亲高兴,说:“你是大姐,梳的金头!那你梳了金头做什么去?”
妹妹回答说:“《明朝上坡看家家》去:
嘭嘭嘭,请开门,”
母亲接上了:
“开门做什么?”
小妹:
“讨个火。”
母亲:
“讨火做什么?”
小妹:
“蒸粑粑。”
母亲:
“蒸粑粑做什么?”
小妹:
“明朝上坡看家家。”
母亲一下抱住小妹,使劲地亲着她,亲得小妹痒痒的,嘻嘻直笑。母亲问小妹:“那你背的儿歌是从哪里学来的呀?”
小妹说:“跟妈妈学的呀!妈妈唱歌又多又好听,这地方的人,哪个不夸你呀!我要把你唱的歌都学会,要赶上妈妈,超过妈妈!你说我行吗?”
想到此,母亲“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我的女儿呀,我舍不得你呀!我好想你呀!你就不想妈妈呀?你来接我吧,我要跟着你去呀!你接我去了,我好天天听你背儿歌,天天教你唱儿歌!”说完,就哽哽咽咽地唱起来:
月亮走,我也走,月亮走,我也走,月亮走,女儿走,女儿走,娘也走……”
母亲哭累了,唱累了,就笑,笑一阵后,又唱:
月亮走,我也走,月亮走,女儿走,女儿走,月亮走,月亮走,娘也走!”
看见母亲悲痛欲绝,神魂颠倒的情景,我感到害怕,感到无助,只有和母亲抱头痛哭。
父亲在外打工,离家有二十多里路,他每天顶着月光出门,背着月光回家,回到家就很晚很晚了。
今天是个意外,天刚黑,父亲就回家了。我感觉父亲今日没有了往日的愁眉苦脸。他进了屋就叫我:“奎生!”他今天叫我的声音也格外亲热、亲切。他问我:“妈呢?”
我回答:“还是在床上躺着呀。”
父亲走进房屋,走进母亲身边,问她:“今天的感觉怎么样?好些了没有哇?”
母亲回答:“还是老样子噢。”
父亲安慰母亲:“你就安心养病吧,我不会饿着你们娘儿母子的。”
母亲说:“你一个人,忙进忙出,忙里忙外。我帮不上你,我哪么安得下心来呀?”
“你不要这么想,你看你的伤已经好一些了,再安心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你病好了,再给我当帮手,我们一起使力,日子会好起来的。”
母亲叹口气,说:“只怪我,拖累了你们父子呀!”
父亲说:“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要说二心话呀!我们两人是夫妻,夫妻间还存二心哪!”
母亲说:“我说的实话,真心话呀!”
父亲说:“我不听你这些话,你再不要这么说了噢!”
母亲怕父亲难过,没有再说什么。
父亲对母亲说:“我已经结了帮工的钱,给奎生他们缝了新棉衣。”他拿出一件粗白布做的新棉袄叫我:“奎生,你来试试看。”
我走到父亲身边,喜出望外,穿上新棉袄。父亲给我扣上扣子,扯抻了衣角,母亲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说:“大小相宜,蛮合身。棉花也铺得蛮厚,暖和。奎生这个冬天好过了。”
三岁的我终于穿上了第一件新棉袄,我感激地望着父亲,很亲热地喊道:“爹!”我高兴地扑进父亲的怀抱里。在父亲的胸前,我看见父亲的包袱里还有一件新衣服,我打开一看,是一件新印花布做的小棉袄。
父亲连忙拿起花棉袄,对母亲说:“今日是我们女儿‘五七’祭日。我给女儿也做了一件新棉袄,我们去把它烧了,给女儿寄过去,让女儿在那边也穿上新棉袄好过冬!”说完,父亲扶着母亲,牵着我一起去屋外墙边,焚烧了小妹的新花棉袄。回到屋里,父亲和母亲又抱头相拥,哭泣了一夜。
父亲起早贪黑,砍了楂子,烧了火粪,耕了田,趁一个晴天,就背起洋芋种下地窖洋芋去。我要给父亲去放洋芋种,父亲点头答应了。我们给母亲打了一声招呼就下地了。
我们下地还没窖几窝洋芋,母亲也下地来了。
父亲见了说:“看你,伤还没好,要你来干什么呀?”
母亲说:“不要紧的,奎生在放洋芋种,我就来上火粪,你就挑火粪壅。多一个人多一双手,总归快当些呀!”
父亲劝止不住母亲,只好说:“那你就慢点上,上得多少是多少。你搞不赢了,我就自己上,你不要太用力,莫把伤口搞返了。”
母亲说:“我晓得的,我又不是三两岁大的小孩子!”
父亲总放心不下母亲,好几次对她说:“奎生他妈,你带奎生回去吧!奎生小,你的伤又没好,你们都回去吧!现在窖洋芋又还不迟,不会误了季节。今天窖不完,我明天接着又窖。照我看,这几天也没得雪下。”
母亲笑着说:“你懂天?你算得到?人算不如天算,这天它说变就变,再一场雪下下来,洋芋今年就窖不下土了噢!”
母亲执意不肯先回家,父亲拗不过母亲,也就不说什么了。
一天窖到黑,终于把窖洋芋的地窖满了。
洋芋窖了,父亲就又可以出去帮工了。
晚上,母亲要去做饭,被父亲拦住了,父亲说:“你就老老实实的,跟我坐在火坑边烤你的火,带着伤搞了一天,你没搞吃亏呀?你不心疼自己,我和奎生可心疼呀!听话,我去做饭,你们烤热乎了好吃饭。今天都搞吃亏了,吃了饭,早点睡觉。”
父亲把没有窖完的洋芋种刮了皮,煮熟了放在锅里炕。炕洋芋是我们那地方的一种主食。父亲把洋芋炕得金黄透亮,香味扑鼻,酥软爽口,一边烤火,一边吃炕洋芋,对于种田的穷苦人家,就像过大年,真是一种享受啊!
洋芋炕好了,父亲首先给我盛了一碗,我说:“先给妈吧!”
父亲就给母亲端过去。
母亲伸手接碗,突然“唉哟”一声,手臂一颤,碗没端稳,掉落地下打破了,洋芋滚了一地。母亲连忙弯腰去捡洋芋,一下扑倒在地下,父亲连忙扶起母亲,小声问:“你这是怎么啦?”
母亲按住乳房伤口,吃力地说:“这儿很疼。”
父亲轻轻解开母亲的衣扣,掀开衣裳,只见伤口又红又肿,说:“不好,你伤口发炎了。”父亲心疼地责怪母亲:“叫你不要下地,你就是不听!硬要撑着去,把伤口搞返了呀!”
母亲说:“不要紧的,过一夜就会好的。”为岔开父亲的话头,母亲又对父亲说:“我饿得背不住了,快拿碗,再跟我盛一碗洋芋,都坐下来吃洋芋,烤火,不要再讲这讲那了。”
“唉!你,真是!”父亲心疼地望了母亲一眼,拿碗盛洋芋去了。
劳累了一天,吃过洋芋,就早早地睡了。
半夜过,父亲被母亲“哎唷——哎唷——”的声音惊醒了。他连忙起床,点燃油亮子,透过微弱的油亮子亮光,只见母亲用被窝紧紧地捂着身子,把头也蒙在被窝里,悄悄地、轻轻地“哎唷——哎唷——”哼着,她是不愿惊动我们啊!父亲走近去,揭开被窝,只见母亲浑身抽搐,伤口又裂开了小口,流出黄色的脓水,母亲紧抿着嘴,嘴唇被咬破了,也在流血。
父亲跪在床前,看着母亲,心里痛苦,不知所措。
母亲见了就说:“看你呀,这好大个事,着什么急呀!只怪我昨天不该取下敷在伤口上的药。不是还有副敷的药吗?你快去嚼了给我敷上。敷上就不要紧了。”
父亲连忙拿来草药,放在嘴里嚼。看见父亲嘴里嚼出的绿水,我就想呕吐。父亲不停地嚼着,一满嘴的草药,翻来覆去,嚼成末末,嚼得细细的,吐出来,捏成一团,小心翼翼地给母亲敷在伤口上。敷好了,就急忙出门到门前溪沟中去洗手、漱口。我也跟着去,见父亲一下扑在溪沟水里,张嘴去喝水,嘴里刚喝进一口水,“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接着大口大口地呕吐,搜肠刮肚地呕吐,吐得上气不接下气,吐得眼睛水直流,吐得流黄水。吐完了,又喝水漱口,含一口,吐一口,吐了喝,喝了吐,反反复复,吐了好久好久。漱了口,父亲又捧水洗了脸,洗去呛出来的泪水。然后牵起衣角在脸上擦了又擦,问我:“洗干净了没有哇?”
我点头,说:“洗干净了。”
父亲又说:“我跟你讲呀,回去不要跟妈说我吐了,免得让妈听了难过,听清了吗?记住噢!”
我连连点头,说:“听清了,记住了。”
父亲不放心,还说:“奎生呀,你是男伢子,是一个男人,是男子汉,男子汉说话要算数噢!”
为了母亲,也为了父亲,我强忍着心里的痛,很庄重地朝父亲点了点头。
母亲敷了药,父亲就扶母亲上床睡了。父亲问母亲:“敷了药,你感觉有效没有?”
母亲说:“好些了,不那么疼了,这药有效。你就让奎生在屋里照护我,你就忙你的去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