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我和你妈都还能劳动,你大妹妹也成人了,算是整劳动力了。二妹妹十六岁了,可以算半个劳动力了,可以做家务事,照管小弟弟、小妹妹他们。我们只要勤扒苦挣,精打细算,就会成为队里的余粮户、进款户。你放心去好了。”
“那我就太对不起您了哪。”
“爷儿父子之间还讲什么谁对不起谁呀?”
“我问心有愧呀。”
“只要你上门之后,在心里记得我们就行了。”
“我会记得你们的,不会忘记你们的。”
“只要到人家去了两口子合心,日子过得顺心就行了。我们作父母的也就心满意足了。”他停了停又说:“你就不要再三心二意了。我跟你讲清白,这桩婚事你必须搞拢。你要再黄了,搞散了,我就不要你再进我屋里了哪!”
我知道父亲这是为我好。
父亲处处为子女着想。
我不能辜负父亲的一片心哪,便同意了上门做女婿。
我也觉得出去工作的希望很渺茫了,婚姻大事是不能再拖延了。遵照父亲的指令,我去了金雪柳家。我把她叫到一边,对她说:“我们马上结婚吧!我父亲已经给我下了命令,命令我去你家上门。”
金雪柳不相信,问:“真的吗?”
我说:“当然是真的呀!你不相信,你就跟我一道去问我父亲呀。”
金雪柳说:“那有媳妇去问公公这种事的呀!亏你说得出口哟!”
“你不是不大相信吗?”
“我相信。你父亲真是通情达理呀。”
“那当然哪!我父亲就是我父亲!在曾家畈,只要讲起我父亲,谁不伸出大拇指夸他呀!”
金雪柳由衷地说道:“你父亲真好。”
我将她一军:“我父亲?我父亲不是你父亲呀?”
她笑了笑,说:“我们现在还没结婚,我还没改口呀。”她顿了顿接着说:“我们有这样的父亲真是我们的幸运哪!”
我连连点头,说:“是的呀,所以,我们一定不要辜负了我们的父亲,我们应该让他早日抱上孙子呀。”
金雪柳听了,舞起双拳擂打着我的胸脯,边打边说:“你转弯抹角,绕了一个大弯,说了这么多,原来你在打我的主意呀!”
我明知故问:“你说明白点,我打了你什么主意呀?”
她佯装嗔怒道:“我不给你生伢子,你父亲到哪里去抱孙子呀?”
我顺梯子下楼:“所以我才来跟你商量早点结婚呀。”
她微微一笑,说:“你绕来绕去就是来要我早点跟你结婚呀?”
“就是呀,我真等不及了啦。”
她望着我说:“你呀,真坏!我等了你这么多年都没着急,你才答应我几天呀?怎么就等不及了呀?”
我“嘿嘿”一笑说:“我想早点结婚早日抱儿子呀。”
她逼视着我,说:“你只怕不只是想早日抱儿子吧?”
“那你说我想抱谁呀?”
“想抱我呗。”
“那你就让我抱抱呀!”
“不行!”
“不行?”
“现在不行!”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等我们入了洞房,我就让你抱个够!”
我一下抓住她的双手,轻轻抚摸着说:“雪柳呀,说正经话,我们选个好日子,早点结婚吧?”
她深情地望了我一眼,点了点头,说:“我答应你!日子你订吧!”
我好高兴哪,一把抱住她,热烈地吻着她的脸庞、嘴唇。她一把推开我,说:“原来你是一只大馋猫呀!你这么用劲搂住我,我还喘不喘气的呀?”她理了理她的头发,说:“我已经是你的人了,还着什么急呀!你等不及了,你就订个日子,我们早点结婚哪。”
我认真想了想,说:“就订下个月初八吧?”
她听了,点头说:“初八?好。就初八吧。”
我问她:“你也喜欢这个八呀?”
“八当然好啦。要得发,不离八呀!”
“你也说好,那就这么订了呀,我们两家都做准备吧。”
初八一晃就到了。
那一天,艳阳高照,清风送爽,果然是一个好日子。大喜的日子,本应该有好心情,可我总高兴不起来。那天早晨一起来,我看见父亲挑水抱柴,忙进忙出,我心里陡然间酸酸楚楚、苦苦涩涩的了,泪水就在我眼眶里打起转转来。我含着泪水走进我常住的房屋里,闷着坐在床沿上偷偷地流着泪。
吃早饭时,父亲来喊我:“奎生,吃早饭去。”
“爹!我不想吃!”我这一句话一说完,就“哇”的一下哭出声来了。
我哭得很伤心,哭得很真情。
父亲走近我,劝我说:“奎生呀,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应该高高兴兴呀,你为什么要哭的呀?”
我哭泣着说:“爹呀,我对不起您呀!您上年纪了,我却离开了您,不在您身边了,我真是不孝啊!”
父亲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我们两家相隔又不远,经常可以相见,互相也照应得到。你们常来常往,不就同在我们身边一样呀?”
“爹呀,您把我带起从湖南到湖北,既当爹,又当妈,千辛万苦把我拉扯大,我没报到您的恩,我心里真不好受呀!”
“奎生呀,你不要多想了,你只要记住爹妈就行了。难得有你这么一份心哪!结婚是大喜事,你就不要再伤心了,你这么伤心,我们当大人的心里也不好受呀。吃饭去吧,客人马上就要到了,你这个样子怎么见客人哪?”
我呜咽着点头,“嗯”了一声,跟着父亲走出房屋。当我看见围坐在饭桌上的年龄还小的弟妹们,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又流了出来,他们都还这么小,我怎么忍心离开他们呀?
我这个当大哥的不应该丢下他们不管呀!
大妹妹走到我身边,给我揩去眼睛里的泪水,对我说:“大哥,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要高高兴兴欢欢喜喜起来,嫂子要是知道你哭了,她会不高兴的呀!”
弟弟妹妹们一哄而起,异口同声:“大哥,笑起来!笑起来呀!”
我只好笑了。
我知道我笑得很勉强,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的。我强作笑颜,可心里却是苦苦的。大妹妹给我盛了一碗饭,我往甑子里倒去了一多半,吃了几口就放碗了。鼻子里酸酸的,饭在嘴里直打转转,我实在咽不下去呀!
吃过早饭,客人陆陆续续来了。那时,时兴移风易俗,喜事新办,不兴请客送礼。来客就是叔伯姑舅姨。来送一声“恭贺”,吃一餐饭就走了。送的礼也是千篇一律。那天我收到的礼品:《毛泽东选集》十套、《毛主席语录》二十本、毛主席像章三十枚、洗脸盆两个、热水瓶一对、床单一床,最抢眼的是艾珍珍托人带来的一对鸳鸯戏水的绣花枕头。我看着那对枕头,睹物思人,心头一紧,鼻子一酸,泪水又夺眶而出。
父亲看见了,连忙走进我,小声对我说:“奎生哪,你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了,千万不能再有别的心思呀!忘记艾珍珍吧!”
我哽咽着说:“我忘不了她呀!”
父亲说:“我知道你忘不了她,忘不了她也要忘记她!牙齿咬碎了吞进肚里去,切莫再去想她了呀!”
我点了点头,说:“爹,我会记住您的话的,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
父亲说:“这样我就放心了。不过,艾珍珍给你的这对枕头,我不能让你带走,免得你的心又走了岔呀!”
我说:“爹,您放心吧,这对枕头我没有想到要带走。但是,您要帮我收藏好,这是艾珍珍的一番心哪!”
父亲说:“我会把它收藏好的,这也是历史啊!曾经有过的历史呀!我们都要面对现实,但历史不应该忘记。”
中午,客人们都到齐了,支客司安排客人吃了饭。我也该出发了。母亲、大妹妹、幺姑一行八人的送亲队伍已准备出发,送我到金雪柳家。客人们都围住我话别,给我道喜,为我祝福。可就是没见到我的父亲。
我急忙问母亲:“妈,爹呢?”
母亲说:“你爹他不敢看着你走呀,他一个人躲在房屋里悄悄地抹眼泪呀。”
我听了,一下子冲出人群,奔进父亲的房屋里,看见父亲坐在床沿上,脸煞白煞白,眼睛红红的,眼角还淌着泪水,我扑的一声跪在父亲面前,喊了一声“爹”,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泪水直涌,止也止不住。幺姑、三妈、舅妈一齐拥进屋里来劝我。幺姑拉住我的手,动情地说:“奎生哪!你是有文化有知识懂礼性的人,这大喜的日子你怎么能这样呢?你这样做不好呢。你这会更伤你父亲的心哪!你这么做,这么多的来客也觉无趣呀!”三妈、舅妈一齐劝我:“奎生呀,你要听我们的劝呀,你幺姑说得对呀,大喜的日子里,哭什么哭呀,多不好呀!”可她们越劝我哭得越伤心,我想去想来对不起我的父亲呀!
父亲站了起来,用衣角擦去自己的泪水,情深意长地对我说:“奎生呀,你就听幺姑她们的劝,不要再哭了。听我的话,擦去眼泪,露出笑容,高高兴兴走出我这个门,欢欢喜喜走进你新的家!我只要你听我一句话:你到了人家那里要好好做人!”这是父亲那天送别我时最后的一句话。这一句话是我这一生的座右铭!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把泪水吞进了肚子里,但不敢再朝父亲多望一眼。我知道我再看一眼父亲,我就肯定走不出家门了啊!
我愧对我的父亲呀!
我什么时候才能报答父亲的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