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春天到。经过三年自然灾害的肆虐,催残,天道终于有了转机,大地也终于显现生机。虽然还是正月初,但已没有了严冬的冷酷。人们已明显地感觉到春天来临的气息。
春天来临,农民们都着手准备春耕春种了,人们脸上的眉结渐渐松开了,久违的笑颜也渐渐展现在人们的脸上。
正月初五,我们生产队的队长就挨家挨户地催出工了。中午时分,队长来到了我们家,老远就在喊:“老曾在家吗?”
父亲在屋里答应道:“在家呢。”父亲边答应边往外走,一见是队长,连忙打招呼:“哦!是刘队长呀!新年好!快进屋里坐。”
“新年好!新年好!”刘队长一边答话一边往屋里走,走进大门就高喊:“老曾,给你拜年啦!”
父亲笑道:“拜什么年哟!年早就走啦!”
刘队长说:“你说的也是啊,拜年拜年,髁膝上前,屁股一蹶,又是一年。一晃就初五了。就要春耕春种了呀。”
父亲回应说:“就是啰!刘队长,快进屋坐吧。”
刘队长进了屋,在火坑屋里坐下。
父亲从煨在火坑里的茶罐里倒出一杯茶,双手筛给刘队长:“刘队长,请喝茶。这是今天一早才煨的,是头道茶。”接着又找出两匹叶子烟装给刘队长:“请呼烟。这烟也是我自家栽的,您尝尝看,味道怎么样呀?”
刘队长伸手接过叶子烟,用鼻子嗅了几嗅,不住口地说“这烟好!黄金干色,油光水滑,好烟哪!”说完,就揪下两截,裹成圆筒,点燃了,放进嘴里叭了几口,呑云吐雾,满屋里叶子烟气,呛得我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刘队长却赞不绝口:“好香。这烟好,这烟真好啊!”
父亲说:“是有不少人说我的烟好哩。”
刘队长问:“你自己又不呼烟,栽烟做什么呀?”
父亲说:“我不呼,客来了要呼呀!家里来了客,茶没有一杯,烟没有一匹,那还像一户人家呀?”
刘队长说:“难怪那么多人喜欢往你这里跑啊!他们都让你的茶和烟给迷住了哪!”
父亲说:“所以人们才说烟是和气草呀!”
“那我再就经常来你这里呼烟啰!”
“队长肯来,今年我就多栽点烟。”父亲转过话头问刘队长:“刘队长,您是有什么事找我吧?”
刘队长一笑,说:“老曾呀,你也知道我是不喜欢在人家坐懒板凳的,今天来你这里,还真是有事求你帮忙呀!”
父亲说:“刘队长说笑了,我能帮您什么忙呀?”
刘队长说:“我这个忙没别人能帮,只有你才帮得了啊!”
“什么事,您就直说了吧!”
“那我就不转弯抹角了。”
“您照直说。”
“好吧,我就直说啰。这三年大自然灾害可真把我们害苦了,害得我们队里家家户户都缺粮食吃呀!马上就要春耕春种了,这春天的粮荒也就跟着来了。我们三十多户人家,已有十多户就要住口断餐了呀!搞得不好,不但春耕春种搞不好,兴许还会饿死人哪!听说你在湖南有一个亲戚,他们那里可以搞到粮食,你就去帮忙找找你这个亲戚吧!请他救救我们的急吧!”
父亲知道我们队里的情况,不少户一过完年就揭不开锅了,父亲不好拒绝,就答应了:“刘队长,您也是为社员们操心,我也不能看到社员饿肚子而视而不见。乡亲们有困难,我理应该去帮助。不过,这事搞不搞得好,我也不敢打保票!”
刘队长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要尽力去争取。”
父亲说:“其实您说的那个人,并不是我的亲戚,是我们相认结交的一个亲戚,我们既同姓,又同派,我们就认了兄弟。他看到我们家缺粮食吃,就要我们到他那里去背点来。我们一直没去,也正打算最近去一趟,那我们就一起去试试看吧。”
刘队长说:“好吧,我们一起去试试看吧!”
父亲说:“说去就去,投早不投晚,明天就去吧。这次人不要去多了,我看去四五个人就行了。情况好,真买得到粮食,我们再带人去。情况不好,也耽误不了几个工。”
刘队长同意,说:“你的想法很好,那我们明天就去。我回去喊两个人,我自己也去。加上你,四个人,你看怎么样?”
我在旁边插话说:“刘队长,我要初十以后才上学去,让我也跟你们去吧。”
刘队长看看我,说:“小曾呀,这你只怕奈不何呀,我们可不是走亲戚做客去呀!是去背脚的呀,背上百把斤,要走五六十里路呀!你行吗?”
我说:“行!”
父亲说:“他要去,就让他去吧。锻炼锻炼也好,能背多少算多少。”
刘队长说:“那好吧,就让小曾去吧!少背点就是啰。”
父亲说:“行哪,少背点,把他不算数就是了。”
刘队长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去找李会计要点钱,明天一早就动身吧。”
父亲点头,说:“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就出发。”
第二天一亮,刘队长,李会计、张二毛和我们父子俩一行五个人,背着背篓,杵着打杵出发了。
一路无话。
下午,我们快到湖南天顶山。父亲在路边找人问了路,那人告诉我们说,离曾明生叔叔家已经不远了。
刘队长喊住大家,交代说:“伙计们,我们是来求人家的,所以我们到了人家那里,要讲规矩,要讲礼性,要让人家同情我们,心甘情愿帮助我们。”
我们一个个都点了头。
我们到曾叔叔那里,太阳还有一竹竿子高。在屋外,我高喊:“曾叔叔!曾叔叔!”
曾叔叔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是我们,就迎了上来,首先就拉住了我的手,亲切热情地问我:“奎生侄,你怎么来了呀?”
我连忙说:“来给曾叔叔拜年呀!”
曾叔叔说:“拜什么年哟!不敢当,不敢当!年上不了我们这老高山哪!”
父亲说:“明生弟呀,我对亲不说假。”父亲指了指我们又说:“我们一群叫花子、讨米佬!是找你讨米来啦!”
曾叔叔说:“明俊哥,你这话就说得有点重了哪!什么叫花子、讨米佬,你们是稀客呀!我一直望你们来,眼睛都望穿了,就是不见你们的影子呀!”
刘队长走近曾叔叔,说:“明生兄,你看我们这大背篓,大口袋的,不是叫花子、讨米佬是什么?我们真是来讨米的呀!”
父亲向曾叔叔介绍:“这是我们生产队的刘队长。”
“哦,刘队长啊!”曾叔叔握住刘队长的手,说:“刘队长上我们这老高山来,真是难得呀!”他又拉着我父亲的手对刘队长说:“刘队长呀,我这位大哥可真是一个大好人哪!我的命就是他救过来的啊!在刘队长的生产队里,有这样的大好人,那可真是刘队长的骄傲哪!”
刘队长满脸是笑,乐呵呵地说:“那是!那是!老曾在我们那个地方,真是有口皆碑,人人都夸好啊!”
曾叔叔说:“你们走了这么远的路,也很累了吧?快进屋休息吧。”
我们随曾叔叔进了他的屋。他的屋是一栋土垒瓦盖的屋,三正一偏,坐南朝北。屋里面分成三间都是装的板壁。他那个地方太高,不长杉树。所以,板壁是清一色的松树分板。楼板铺的也是清一色的松木寸板。屋里散发着松树的清香。楼枕上钉满了竹钉子,竹钉子上挂满苞谷砣。板壁的上半部分也钉了很多很多竹钉子,也密密麻麻地挂满了苞谷砣。放眼一看,到处都是苞谷砣。那可真是苞谷的世界苞谷的天地呀!苞谷的清香真让人陶醉呀!
曾叔叔招呼我们围着火坑坐下。火坑里燃着旺旺的大火。干透了的松木柴跟栗木柴一样好烧,肯燃,火焰旺。整个屋里都是热呼呼暖烘烘的,仿佛进入了暖春季节。
曾叔叔给我们筛了茶,装了烟。又把婶娘和他们一男一女两个子女叫出来,向大家作了介绍。然后说:“明俊哥,你们就坐着烤火,日白讲经,我们去准备晚饭。你们都是稀客,贵客,可惜我们没什么招待你们这些珍贵的客人哪!”
父亲说:“我们一来,就这么吵闹你们,真不好意思。你们不要太过细了,你们一过细,那我们就更不好意思,我们这脸也就没地方搁了哪!”
曾叔叔说:“我们也有两张脸呀,总不能只搞点苞谷饭、合渣汤吧!”
刘队长说:“苞谷饭、合渣汤好啊!有这样的生活,我们就跟过上大年一样啊!”
曾叔叔说:“我们这里不会过细,也不过细,就是粗茶淡饭,能够填饱肚子。你们坐,烤烤火,我们就去弄饭。要把你们饿一会呀!”
父亲说:“不饿!不饿!我们在清溪湾奎生他舅爷家吃了中饭啦。”
我们也都争相点头说:“我们真的不饿,您去忙吧。”
曾叔叔笑了笑就出了火坑屋。很快,曾叔叔就提了一只大猪蹄子和一只刚刚杀了的大公鸡,放在火坑的柴火上上下下左右车车转转的烧烤,把毛烧去,把皮烧焦。那种烧烤过后的油烟子和肉的香气直入心扉。我们好久好久没闻到这种香气了呀!好过瘾哪!
曾叔叔把烧好了的猪蹄和鸡子提进了灶屋。不一会,就把剁成了砣砣的猪蹄放在鼎锅里,舀上水,然后吊在炊壶钩子上,炊壶底下加上大火煮着。然后又找来炖钵炉子,用火钳夹了一满炉子燃着的火炭,把一钵子鸡块放在炉子上炖着。不一会,都煮开了,热气腾腾,满屋飘香。傍晚,曾叔叔就摆出了一桌子丰盛的晚餐。除两个燉钵炉子外,还有红里透亮的烟熏香肠,色白内嫩的野香菌以及野猪、獐子肉,真让我们大开眼界,馋涎欲滴呀!
曾叔叔把桌席摆停当后,就请我们入席。他把我父亲和刘队长请到上席。客随主便,我们便都一一入座了。
曾叔叔提出一只酒葫芦,给每个人酌酒。先要给父亲酌酒。父亲从来就不喝酒,就推辞:“明生弟,我真的不会喝酒。”
曾叔叔不让,说:“我这是自己用苞谷煮的,真正的纯苞谷酒。喝一点点,喝了可以舒筋活血呀!就喝一小杯!”
父亲坚持不喝:“我真的不能喝酒,一闻到酒的气味,就头晕,脑壳疼。”
曾叔叔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相劝:“大哥来我这里,酒都不喝一滴,那人家会怎么说我呀,我这个当弟弟的就脸上无光了哪!”
父亲推辞不掉,就说:“好,我喝,不喝显得我心不诚,对不住你的盛情。不过,我确实只能喝一点点。”父亲端上杯子让曾叔叔酌酒,说:“只能酌一点点,只能酌一点呀!”
曾叔叔见父亲真的不能喝酒,通情达理地说:“大哥放心,保证只酌一点点,就一口,表达我的一点心意。”曾叔叔当真只给父亲酌了一席酒。
曾叔叔给父亲酌了酒,就给刘队长酌酒,刘队长很爽快,根本就没有推让的意思,让曾叔叔给他酌了一满杯。酒酌了之后,曾叔叔说:“刘队长,看来你是一个能喝酒的人,也很直率爽快,我们很合脾气。我们俩今天就尽情地喝一顿!不喝醉,你今天就不许提别的事!”
刘队长真是个豪爽汉子,朗声道:“行!我就舍命陪君子吧!”曾叔叔给刘队长酌了酒后,就走到李会计身边,要给李会计酌酒,刘队长说:“李会计真不会喝酒。他一沾到酒,就头昏脑胀,就不知天地日月了。”
张二毛喜欢喝酒,酒量也大,是个夹生量。曾叔叔给他酌酒,他当然不会推辞。
我也不知深浅,自告奋勇地举起杯子,让曾叔叔也给我酌了一满杯。看着那一满杯酒,我感觉到了酒的醇香。
酒酌起之后,曾叔叔就举着杯子,说:“大哥,刘队长,你们都是稀客,贵客,我家没有好招待,真对不起,请各位原谅吧!先敬大家一席,我们一起喝,请——”大家举杯,一人喝了一席。
然后,曾叔叔走到父亲身边,说:“大哥,我要单独敬你一席!不是你们一家救我,你们今天就不可能在我这里喝酒,也许我的骨头都打得鼓了哪!所以,我首先必须敬大哥。喝下这一席酒,你永远是我大哥,我永远是你小弟!我的真情都在酒里边。大哥,请——”父亲皱着眉头喝下了这一席酒。这是我父亲第一次端杯子喝酒。他给家公煮了多年的酒,他尝都没尝过。这是父亲平生第一次喝酒。酒一下肚,脸发烫,眼发红,头晕眩,咳不止。
曾叔叔说:“大哥真不能喝酒,那我就不再给你酌了。你就吃菜,多吃点菜。可不兴客气呀!”
父亲说:“真感谢明生弟!我这哪门来为你的情哪?”
曾叔叔说:“大哥,你把话说反了,应该是我说难为你的情呀!”
刘队长插话说:“你们既然是大哥、小弟相称,就都不要再讲谁为谁的情了。只是我这样一个外人,让明生兄这么热情招待,我才真是难为情哪!”
曾叔叔说:“你是跟我大哥来的,就是稀客、贵客,就不是外人,都是一家人!来,刘队长,我们俩单独喝一席!不,不是一席,是一杯,来,我们喝下这一杯!”
两个爽快人,真的很爽快,两个人的脖子同时一仰,咕哝咕哝,都一口气喝下了这杯酒。
曾叔叔又跟刘队长酌满了酒,就走到我身边,说“你是我侄儿,我是你叔叔,我们叔侄俩也喝完这杯酒,行不行?”
我站起身,端起酒,说:“感谢曾叔叔!我先干为敬!”我一口气喝下了。曾叔叔也跟着一口干了。
曾叔叔一一敬罢酒后,就说:“我们边吃边喝。大家吃菜,不要客气。一家人就不能客气。”曾叔叔一边说,一边不断往我们碗里夹菜。猪蹄子肉砣,鸡肉块、獐子肉片,在我们饭碗里堆成了山。
我们也真的没讲客气,这是难得的一顿美餐。说我们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点儿都没夸张。
吃完饭,我们都去火坑烤火。曾叔叔又去拿了几块干柴,架在火坑里,火又熊熊燃烧起来。我感觉太暖和了,解开了胸前的衣扣。
婶娘又端来一撮瓢苞谷泡子,放在火笼架子上,又烧了一满火坑洋芋。我们肚子都是饱饱的胀胀的,都没吃。不想吃,也吃不下。
烤了一会儿火,我父亲先开口给曾叔叔说道:“明生弟,我们这次来,就是想请你帮帮我们生产队,救救我们队里的人。”
刘队长接着说:“眼看春耕农忙就要到了,可我们队里有好多户人家没粮食,快断火住餐了。我们来就是想请你支援支援,给我们卖点粮食。我们按价付钱,决不把你们吃亏。你们这一带有不少人家,想必都有余粮,就请明生兄帮忙联系一下,救救我们的急,有多少我们就买多少。”
曾叔叔说:“刘队长,我们都是种田打土垡的农民,我们两人的脾气,秉性也相同,我就给你说直话:我们本不想卖粮食,我们这地方从盘古开天起,就没有卖过粮食。自家种了自己吃,说不定也碰上大灾呢,要是几年收不到粮食,到时吃什么呢?这天灾有无,谁也料想不到。但是,我大哥在你们那里,你是他的生产队长。看在大哥的份上,我把我家的余粮全卖给你。别的人家我去说,买个几千斤苞谷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你们这次就把我家的背点回去。等几天,你们就多带几个人过来背。”
刘队长抱拳鞠躬,千恩万谢,感激不尽,说:“感谢明生兄!你真是救人的活菩萨呀!”
曾叔叔说:“看在大哥的份上,我会尽力的。要说菩萨,大哥才是真正的活菩萨!没有他,你我就不会走到一起来!”
这种贴心巴肝的话一直持续到半夜过。
天刚亮,父亲听到堂屋里有桌子拖动的响声,连忙穿衣起床。一看,曾叔叔已把早饭弄好,菜已端上了桌子。
父亲连忙喊我们起床。
洗完了脸,我们就吃饭。
曾叔叔拿酒出来,我们都不喝,他也没勉强。
吃完了早饭,曾叔叔就说:“大哥,你们还住两天吧?”
父亲说:“我们就不再打扰你了,我们队里好多户人家在等米下锅哪!再说,奎生也快要去学校了,回家了好做点准备。我们下次来了,就在你这儿多住几天。”
曾叔叔说:“你们要走,我也不好硬留你!你们都把口袋拿出来,去装粮食吧。”又问:“这一次你们估计能背多少呀?”
刘队长看了看我们,想了想,说:“明生兄这么慷慨施舍,我们就尽量多背一点。我看大人每人背一百斤,应该问题不大。”他又看了看我,问道:“小曾,你没有干过体力活,这路又远,又不好走,你能背多少呀?”
我想了想,说:“七八十斤吧。”
刘队长说:“能背这么多呀?”
父亲说:“背七十斤吧?”
刘队长说:“好吧,一共四百七十斤,按每斤一角钱计算,共计四十七元钱。”说完,就从衣袋里掏出钱给曾叔叔。
曾叔叔推开刘队长的手,说:“这么一点苞谷,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把钱哪!”
刘队长说:“怎么不把钱呢?一定要把钱!你能把粮食卖给我们,我们就该谢天谢地啦!”
曾叔叔说:“好,我收钱,按每斤八分钱算,其中除去一百斤,那是我送给我奎生侄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