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倒是英国近代学者科林伍德的一段话帮我进一步作出了决定,因为他指出了隐藏在象牙塔里的更大危险,而这种危险我们平日早已隐隐约约感觉到。他说,象牙塔看似高雅精致,却是一种自我囚禁。他不客气地描述道,囚禁在象牙塔里的文艺精英除了自己之外别无可谈,谈完了自己就互为观众。他认为,全部无聊、麻烦、伤害,就产生于这种小空间里的“互为观众”。由此他得出了一个惊人的论断:真正的文化人、艺术家要做的事,正是文化艺术界竭力要反对的事。这个事,显然就是离开。象牙塔里“互为观众”的囚禁者们只要看到有人离开象牙塔,就会暂时地一致对外,对付叛逃者。但科林伍德认为,正因为这样,证明除了叛逃别无选择。
科林伍德极富哲理的话开启了余秋雨还有些迷惑的心,他义无反顾了,终于他的圈子越走越大,从国内走到国外,他自己说,像是在森林里走疯了的人,全然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一位芬兰教授对他说:“想不起哪个欧洲的旅行家走欧洲走得你这样长,据说以前你还冒险走完了那条世界上最恐怖的路,当然还要加上中国……”
余秋雨出行时走得很远,出行的时间加在一起也很长,他的足迹几乎遍及大半个世界。余秋雨所作的考察并不是那种走马观花式的游玩,而是一种具有明确目的的行为。每到一处地方,余秋雨都特别注意了解当地的地貌物产、风土人情、文化背景。《行者无疆》一书,就是他行走于欧洲大陆后留下的宝贵笔记。余秋雨将自己一路的所闻所感所思纷纷记录,那些有悖于先前传说的令人震惊的发现给了他很大的启示,使他明白,任何民族都有它流芳千古、令人赞叹的伟大贡献。于是余秋雨手中的笔,一路流淌着难以抑制的激情,其中有欣喜,也有悲哀。他的文字时时迸发出火花,引领读者对文明进行更深沉的思索。
在《南方的毁灭》一文中,瞬间的火山爆发,给了罗马庞贝古城以毁灭性破坏,它留下的创伤是无法修复的。痛深深扎入历史的经脉。那座城市,那座城市无法抗拒的毁灭,不仅牵动了罗马,牵动了欧洲,也牵动了整个世界。一千九百多年过去了,人们提起庞贝城的毁灭,还是心有余悸。余秋雨在这篇文章里,用较多的笔墨描写了那些毫无准备、瞬间死去的人们,他细腻的笔触使人仿佛身临其境:
什么叫“人形模壳”呢?当时被火山灰掩埋的人群,留下了他们死亡前的挣扎形体,火山灰冷却凝固时也就成了这些形体的铸模硬壳。人体很快腐烂了,但铸模硬壳还在,十九世纪的考古学家一旦发现这种人形模壳,就用一根管子把石膏浆缓缓注入,结果剥去模壳,人们就看到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连最细微的皮肤皱纹、血管脉络都显现得清清楚楚。这个办法就是当时庞贝古城挖掘工作的主持者费奥莱里(C.Fiorelli)发明的,使我们能够看到一批生命与死神搏斗的最后状态。
接下来,余秋雨形象生动地描述了火山爆发时人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的状态,那种真实的确让人有点毛骨悚然,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就是艺术家也很难塑造出那样的形态:
我所看到的这种人体遗形,大多是痛苦地躺在地上或台榻上挣扎,只有极少数靠壁站着。在这样的灾难中居然能站着死亡,让人顿生敬意。在一个瓦罐制造工场,有一个工人的人体抱肩蹲地,显然是在承受窒息的晕眩。他没有倒地,只想蹲一蹲,憩一会儿就起来。谁知这一蹲就蹲了一千多年。更让他惊讶的是,重见天日之时,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变成了自己的作品,都成了硬梆梆的石头。
在这场灾难中,有一位学者在指挥救援时牺牲,他就是当时著名的科学家,《自然史》的作者普林尼(Caius Plinius Secundus)。余秋雨对这位先生颇为敬重,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因为据朱龙华教授在《罗马文化与古典传统》一书的引述,普林尼在其书中曾提到当时在罗马做生意的中国人“举止温厚,然少与人接触。贸易皆待他人之来,而绝不求售也”。这让余秋雨很是感动,中国文化和中国文明其实早已根植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只是不被外国人注意而已,走出去的余秋雨有幸从地球的另一端感受到了祖国人民的伟大,这种激动一度长久地占据着他的心灵。他相信,类似的激动会在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国家感受到,因为祖国的历史是如此悠久,文化又如此博大精深。
古罗马有一位非常有名的暴君——尼禄,连自己的母亲、妻子、弟弟和老师都杀。最令人痛恨的是,公元六十四年一场连续多日的大火把罗马城烧掉一半,照说作为皇帝应该悲痛才对,他却高兴得对着大火大声高唱。事后他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为了抑制民愤,他胡乱捕了一些“嫌疑犯”处死,而行刑的手段又极其残忍,他把那些“嫌疑犯”当作“活火炬”慢慢点燃,或蒙上兽皮让野兽一点点撕咬。但就是这样一位凶残的皇帝,一到剧场里看悲剧就会感动得流泪不止。他还迷醉于希腊文化,时常亲自登台表演。当他发现罗马人对他的表演不够推崇时,居然花了一年时间在希腊从事专业演出!
余秋雨觉得尼禄身上表现出的这种双重人格很值得研究,他提出一个疑问:尼禄的出现对于罗马是必然的吗?他的来去对于罗马的历史命运,究竟是产生了巨大影响还是正好相反。只有当余秋雨站在罗马这块神奇的土地上,经过一番瞻前和回望,他触摸过震颤的土地,才终于揿开他灵魂的弦音,走近了这位令人敬畏又令人讨厌的皇帝。
在余秋雨眼里,每一座城市都是一座画廊,每一座画廊都有一个主题。巴塞罗那的主题,余秋雨认为是流浪。这个主题似乎让人感觉很迷茫,但正如任何事情都有个来龙去脉一样,流浪一词在这个城市是具有一定渊源的,因为全城主要的大街就叫流浪者大街。余秋雨为了感受一下这条大街的魅力到底在哪里,便邀伙伴们一起去逛,不过瘾,再独个儿去逛,逛完,再急急拉伙伴们去看他发现的好去处。没想伙伴们也各自发现了好的去处,一一带领过去,晚饭后又一起来逛,看夜间又是什么模样,结果让他们长吁了一口气又相视而笑,总结出二个字:流浪。这条大街的内容就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流浪者在这里卖艺卖物,用余秋雨的话说是抖出百般花样,使尽各种心智,实在是好看极了,好玩极了。
流浪者大街的东边一段,是各国流浪画家活动的场所,这一场所提升了流浪一词的内涵,很具诱惑力。他们搭起画架为行人画像,漫画的生意最好,快和有趣是漫画的特点,这给旅行者们增添了轻松和快乐。
笔端再往下走,松驰愉快的心境变得有些凝重。这就是余秋雨,他的敏感给生活注入了更多的思考,其实生活本来就是这样,没有遗憾就不成其为生活,一张白纸惟有人的涂抹才赋予它意义。有一个小小的细节,他注意到了,他告诉了读者:
写实画家中画得最好的,肯定是那几位中国画家。他们在那里一摆摊,把周围所有别的画家比得十分狼狈。夕阳下黑色的眸子盯着画纸一笔笔勾勒,笔触精确玄妙,使周围驻足的行人都屏住了呼吸,形成了一个与整条大街很不相称的宁静气氛……这让我们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骄傲,又怕干扰气氛不敢动问。等到一幅画完,我们的两位小姐轻声用中国语与中国画家打招呼,原想会出现异乡遇同胞的兴奋,谁料画家听到后只是嘴角轻轻一牵,算是回了礼,连眼睛都没有移过来。一位是这样,另一位也是这样。
关键就是余秋雨下面的议论,真是将人的心揣摩得玲珑通透:
这一定有什么原因,实在无法妄猜。我只知道,流浪是一种告别,告别的原因,有的可付诸言表,有的则难以言表。真正的流浪,大多属于后者,被迫言表,只是搪塞。不想搪塞,当然沉默,牵牵嘴角,已是礼貌。
余秋雨的行走多有可叹之笔,真是将人心写到了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