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驶在不宽的小路上,风口安静喷涌的白,散在车子里,失去了形色,却将周围冷却。肩头轻轻地沉了,靠在车窗,仿佛靠着的是向身后奔跑而过的山岩;消失在视线之后的,还有越过身边妹妹的另一面窗外泛蓝的天空。他闭上了眼,就像关掉了阳光的光,冰冷的玻璃,沁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温度,透过他的身体。
这个村子,或许本来应该不属于他的生活,但是妹妹忽然的疾病,让她承受了冰冷的刀,冰冷的钳子,还有冰冷的眼神,这让她不再适合都市的环境;而父亲似乎要开始一段漫长的研究,到一个他们兄妹亦知遥远的地方。这样的情况,也就使得他们来到了这里,他们将被寄养在村子里的外婆家,与姑姑和外婆住在一起。
听说,他们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从这里出去的,当然,他们没有这样的记忆。在他刚刚有记忆,而妹妹还未出生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就带着自己离开了这里,到了花两个小时车程走到镇上,再坐四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达的都市。这样的背景,使他们刚刚回到这里时,根本没有在这里居住过的印象,就连那个和蔼地对他笑着,却说不出一句话的外婆,都认不出来了,只能寒暄一声“外婆”。倒是村子里的人都很热络,一见到回到村子上的旧人,都微笑着打着招呼,有些还走上来寒暄着,问问回来的情况。这让他很惊奇,毕竟和冷漠的都市比起来大有不同。不过在这里待了三天的父亲似乎一直没有惊讶的样子,大概是他曾经在这里待过的缘故,时间早已让他将这亲近沉淀。已经习惯了这样不属于城市的亲近,即使十多年都过去了,烙在骨子里的亲情,还是没有风干过。
他和妹妹坐在开着冷气的车里,那车被姑姑驾驶着,缓缓行在了无人迹的车道上。这已经距居所有了一点距离,但是还是驶在村子的界限里。这个村子不算特别大,但也绝对不小,他们似乎已经到了村子的边缘,因为在村子中央的地方,没有这样平整却少有人烟的车道。
车子的一面,是靠着山的,而另一面,似乎是忽然出现的一片田,在其他的地方,都是树林覆盖着的,只有这里显得有些光秃。不过,这里确实没有种什么东西,只是零星的几株格外高长的草,还有的,就是奇形怪状却又丝毫没有艺术感的石头。哦,对了,还有一个破烂的稻草人,耷拉下脑袋,手臂却被木棍穿过支撑着,像是打算等待着阳光穿透自己的身体,一直烤到它的身子里,头顶那满是灰土的黑帽子,遮挡住头顶的太阳,像是唯一的东西,能够安慰它的燥热。
他们的车,是开往一片墓地。
那座墓地,似乎已经到了视线所及的地方,但却还有一段距离,延伸在眼前。他们去往墓地,为的是祭拜他俩的母亲。她曾经离开了这个地方,却在离开后没多久去世,似乎是因为一直以来的什么疾病。他还记得,母亲的眼睛日渐模糊着,最后靠着摸才能分辨自己的脸颊。而又忽然一天,父亲说,他要回去一趟,回到这个村子里,带着母亲。然后,母亲就再也没有在他们的眼前出现过,似乎家中留下轮廓的,也逐渐只剩下锁在书柜里的相片。
那乳白夹杂着青灰的石碑,向着他们走来,似乎逐渐靠近着他们的车子,如同一个个注视着他们的人,一动不动的,无言不语着。那竖起的木牌,仿佛行着不明出处,不知意义的礼,但终究平淡而有礼貌。它们从车不远的地方走过,却又随着视线渐行渐远。
墓园的停车场空空荡荡,他们走下了车。
“若叶,小心一点。”他打开着门,扶着妹妹走下车来。那染白的裙,被风轻轻扬起摆,贴在她的腿上。不远的知了声,载着夏天的气息,和着头顶的太阳。
“这天气还真是热!”姑姑“嘭”地把车门合上,眯着眼,抱怨着头顶精力旺盛的太阳,“今天真冷清啊!”
不知是不是这样的温度,这样的太阳,让人不愿意出来,在这样的时候。不过这样的抱怨也似乎有些不合情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在这样的日子去世。
他们走到墓园门前的水井前,拿着从守墓人手中接过的木桶和木瓢,将难得的冰冷的井水倒进桶里。
“把这水倒在身上一定很凉快!”姑姑舀起一瓢水,淋在了脚上,“啊……真舒服!”她跺了跺脚。水珠落在石子铺成的地上,不一会儿便干成深色的一片。
“你们也试试,这样比较凉快!”姑姑将瓢塞到他的手里。他望了望妹妹,妹妹笑着点了点头。他舀起水来,洒在妹妹穿着凉鞋的脚上。
“好凉!”妹妹打了一个寒战,缩着肩膀,跺了跺脚。
“哈哈哈……”姑姑在一旁笑开了颜。
他也笑着,又舀起一瓢。
水珠顺着腿流下,随着他的脚步,落在身后,落在看不见的地方。
林立的墓碑,仿佛跪坐在路旁的人,身后扎起的木牌,静默得如同闲暇的书简。听说这个木牌是按时间插上的,下葬时插上一个,此后的四十九天,每七天插上一个,再到一百天时插一个,一周年插一个,三周年插一个,所以望着那木牌的多少,大概就能知道这些墓碑立在这里的时间。
姑姑走在前方,四周张望着,似乎在寻找着母亲的位置,他和妹妹跟在身后,那水在拖鞋里虽然凉快,但不知从哪里粘在鞋板上的细沙细石子,也实在硌着难受。
“好久没来了,我都有点忘了地方。”姑姑停下步子,摘下头顶的遮阳帽,扇着风,吹过脸颊的汗珠,她那件旧衫都已经被汗水浸透,粘在了身上,看起来也能感到那种像是掉进油桶里的难受。妹妹抬起手来,也擦拭着额头的汗。这焦灼的阳光,还有焦躁的蝉鸣,总会让人没有耐性。
“啊,这个不就是吗?”他望向身边的一座小墓,青色的石碑,上面嵌着黑白的照片,镌刻着整齐的文字,像是仅仅道礼的明信片,没有多余的东西,简单如此。
“原来就在这里啊,亏我们还找了半天,哈哈。”姑姑拍着自己的脑袋。
他将木桶放在了地上。
大概这是记忆里第二次来到母亲的墓碑前。他还依稀有些第一次来的印象,在一片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石林般的地方,仿佛走入一道迷宫,眼前延伸着相同的场景。父亲牵着他,抱着出生未久的妹妹,来到这座墓前,下着浓厚的雨,仿佛坠落的帘,即使在伞下走过,也如同穿过一道道绵延的珠帘,夏天的泥土味,和在大颗的雨珠里,闷热的气息却依旧没有消散,反而潮湿得更加难以呼吸。
父亲松开了他的手,让他放下手中的木桶,里面盛着的井水,不知已经沉下多少雨水,交糅在一起,分不清那同样透明的身躯各自为谁。父亲拾起木瓢,舀起一瓢水,淋在那在雨水中更加青灰的石碑上,原本水迹斑驳,变成流淌而下的一片,一直延伸到碑角,游下地面,与积水附和。他望着父亲又舀起一瓢水,伸到了嘴边,啜下一口。而后,剩下的水重新倒回木桶之中,而又一瓢被舀起,递到了他的眼前……
一瓢水被递到他的眼前。
“该你了!”姑姑举着水瓢,递到他的眼前。他伸出手来接过,侧过的脑袋,望见墓碑上瞬间蒸发后的水迹,水色变薄,却也一直伸到地面。他抬起手,清冽的水流进他的喉咙,冰冷着他的胃。一阵凉气,扩散在他的身体里。
“啊……好凉……”似乎方才走过一路的阳光,也没有夺走水清凉的温度。
一瓢未喝完的水,重新往桶里倒回,姑姑再度拾起瓢,又舀起一勺,递给一旁的妹妹。“如果太冰了就少喝一点。”他说。“嗯。”妹妹笑着点了点头,将瓢接过。
头发捋过肩膀,垂向身后。
风,轻起的风。不过肩头依旧是阳光的燥热。
瓢重新放回水桶。
他们闭上了眼,垂下了头,双手合在了嘴边。他的食指,感受到自己的鼻息。
父亲当时也是这个样子的,他还记得,而他,当时也学着这个样子,虽然不知其中的意义,但是也明白,这个时候就是应该这样做。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动作,似乎妹妹被抱得并不舒服,发出了哭泣的声音。父亲睁开眼,望着怀中的妹妹,没有言语,却松开了合上的手,将妹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
父亲忽然转过头来,望向他。他的手依然合着,父亲笑了,伸出一只手来,牵起他,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他迈着步子,踩在微微积水的小石子路。他回过头,望见那大雨中的墓碑,似乎,像是被没入雨帘中的人,端庄的坐着。似乎,还望向这边,带着温柔的眼神,带着笑脸。
“要走咯。”姑姑将最后舀起的一瓢水淋在了墓碑上。方才干掉消散的水迹,重新深着上色。
踩过石子路,踩过灼热的地面。拖鞋里的水已经完全干掉,只留下些无去无从的灰与沙。他停下步子,将拖鞋抖了抖。
他们重新坐回车里。车子发动了。
来时的路,重新从车轮下碾过。望向车窗外林立的墓,似乎能够望见刚刚祭拜过的那座,在一个角落,静静的端坐,望向这边,抱着笑容,温柔的,如同他的记忆。
车子再度从那片只有零星杂草和石头的田地经过,而那稻草人,也如刚才一样的姿势站着,没有一点动作却像是疲惫地摆完了所有的动作。一切都在向后,向着之前他们停留的地方,似乎都会停步在那片墓。
“现在正好有时间,要不咱们到眼川那里去看看吧!”姑姑透过后视镜,望着坐在后面的他俩,“要说这村子比较好看的景色,也许就只有那里了!”
依稀的记忆里,曾经从父亲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但除了听过,似乎丝毫没有其他的印象。他也不记得自己还在这里的时候,是否去那里看过,是否去那里玩过,但是能够确定,在外面出生的妹妹,确实对这个地方是好奇的。妹妹望向了他,眼中像是有些企盼。他望向了前面的后视镜,对着那镜子里的眼睛点了点头。
车子开往与村子中心相同的方向,他在车中回忆,想要寻起一点或许会有的对那里的记忆,但是他只是挠了挠脑袋,依旧什么都没有。不过在他正思考着放弃时,车子停下了,在一个并不算开阔的地方。这是通往村子中心的路,周围却没有房屋的痕迹,能够判断这里有人经过的证据,也只有脚下的路,还有路旁被人走出的一条小道,向着树林里的位置。
头顶的阳光,仿佛被一层膜遮挡,削弱了温度,也削弱了光亮,他们仿佛被隔在倒扣的玻璃瓶中,外面,又是一片安静。
“就是这里了。”姑姑回过头来,望向我们。她推开了驾驶座的门,钻出车子。他也将门打开,走到门的一旁。妹妹从另一侧的门里出来,似乎也没有像墓地的停车场里那样揉揉忽然被阳光刺到的眼。
“从这里走进去,就可以到眼川了!”她越过车子,指向另一头的小路,被杂草和不知落了多久的泥叶覆盖的小路,“走吧!车子就停在这里。”
说着话的姑姑,带头向树丛里走去。
这并不算特别高,但却并不矮小的树,将阳光隔绝在了空间之外,几块依稀斑驳的光洒在肩头、落在地上的时候,也没有了外面那样炙热的温度,就像是桌端台灯照在臂膀,而不是贴在身上的电磁炉。不过依旧还是明晰的,眼前,树叶随着风疏响,也不乏知了,那无止境的蝉鸣,也没有那样焦躁,反而更透出了些冷寂。
似乎有水的声音,泠泠而过,在不远的地方。
拐过一道弯,一道被人走出的弯路,依旧是满地树叶与阳光斑驳,杂乱在脚下,却不知其中的意味,为何有这样的路转。走过之后,似乎依然还是原来的方向。
“听说这里有土地神住着,这个弯路是为了不侵犯它而绕过的。”姑姑这样说。
似乎依旧有些意义不明,那为何不直接重新走开一条路,在这里的一旁,一条直线依旧可以走到的地方,更近的直线。他思索着这些,却没有问,因为,这些其实都还是无关紧要。
似乎走到了。
眼前的清流,是都市生活中从来没有见过的,不过似乎在电视中,还算常常能看见,记忆里曾经见过的屏幕里,总会有些这样清流曲水的景象。并不高的山,从上面滑落的水流,仿佛倾杯的美酒,透明却依旧激起些许泡沫。在那横流之中的,也是清澈,见底不仅是浅,连滚动的细沙似乎都能明清。
他忽然发现,自己踩着的已经不是杂草落叶铺满的泥地,而是脚下凹凸的鹅卵石。他蹲下身子,拾起地上的一颗。似乎这里的鹅卵石更加的圆,还有斑驳的黑色,不规则,却凝在一起。
他忽然打了个寒战,将鹅卵石丢在了地上。
“怎么了?”妹妹从眼川边走来,似乎注意到他异样的动作。
“没,没有什么啊,只是一不小心抽筋了。”他抬起头来,望着妹妹,露出笑脸来。
他忽然感觉,这满地的鹅卵石,仿佛凝固的眼睛一般,盯着他,让他毛骨悚然。当然,这些不会在妹妹面前说,也不会告诉姑姑,不然,一定是一阵难平息的嘲笑。
他站起身子,跟着妹妹走到眼川边上。
“你们有听说过眼川的传说吗?”姑姑拾起一块石子,抛进了水流中。他们摇了摇头。“从前有一个名叫萝草的姑娘,爱上了村子里的小庙中收养的少年,但是这个少年被小庙主人选中做了继承人,不允许与人相爱,更不允许与人结婚厮守。但是,这两个年轻人终究是相爱了,因为不被允许,所以只能在这树林中幽会,每次分离时,二人都会痛苦哭泣,最后这二人哭泣的眼泪,便化作这个眼川。而最终,二人感动了村里人与庙主人,最后终于能够在一起。”
只是一个平凡而虚假的传说,不过是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就像每一个被赋予意义的旅游景点一样。他这样觉得。不过最终的美好,或许是意料之外,因为这个风与流水,夹杂蝉鸣的空间里,似乎流淌的,并不是像传说中这样美好的气息。
他和妹妹像姑姑说的那样脱下鞋子,摆到一旁,坐在石头上,将脚伸到水中。
确实是舒适而清凉,又不如井水那样刺着皮肤,而是仿佛带着呼吸的水,吹过脚底。
似乎,也确实算是美好的地方。
车驶向住所的方向,有些屋子里已经亮了照明的灯,还有些人影晃动着,却因为太阳还未完全落山,而显得并不清楚,不过,天也确实不早了。
妹妹靠在他的肩上,不知何时闭上了眼,没有多远的路,或许上车时,她就已经睡着。
桌上的饭菜是简单的,就像村子里简单的天地一样。他和妹妹、姑姑坐在桌前,却没有看见外婆出来,姑姑说:“她一直都在房里,成天都不见出去!我已经给她送进去了,你们就安心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