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烟于萧府住了些时日,便觉这日子干巴巴的,实是无聊。萧府上上下下都对沉烟十分尊敬,这尊敬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个个把她神仙似的供着,却没有几个能说上话的,除了秋荻时时伴在身边,凉音下学后也来陪着沉烟聊聊闲,大部分的时候,沉烟都是一个人逛逛花园,或是在房中看书,烦闷得紧。
而冬逸日日忙于公司的事务,对沉烟渐渐冷淡下来。秋荻有时不免提起,沉烟想一想,便觉应是那一日在客厅里说的话惹恼了他,但她思量一回,终究觉得以后不会与冬逸有太深的交情来往,所以也不去理会冬逸,两人也就这么僵着。
这天下午,沉烟醒来已是四点来钟,一想到又浑浑噩噩过了一日无聊日子便心下懒怠,也不去起身梳洗,顺手取过枕边一卷未翻完的《牡丹亭》消遣。
不一会儿,秋荻便走进来,微笑道:“小姐醒了,快起来梳洗罢。今儿天气极好,咱们去园子里……”
沉烟一听“园子”,头也没抬便懒懒道:“不去。一天逛三回,倦了。”
秋荻笑道:“今天不只是逛园子,您看这是什么?”
沉烟放下书,起身往秋荻手中一看,是一只新做成的鸡毛毽子,几根长羽毛犹金闪闪的,下端的绒毛湛白,一看便知触手是极柔软的,不由浅笑,问道:“你哪弄来的?”
秋荻道:“伙房今儿宰鸡,拔了毛扔在那也没用,吴妈顺口一提这大公鸡尾端的羽毛做毽子正好,我便叫她给做了一只,咱们拿来解解闷儿,也算那公鸡没白养。”
有事做总比没事做强,沉烟点头:“也好。”于是掀被子下了床,梳洗妆扮一番,便与秋荻来到花园子里。
很难得地没有风,午后的阳光细碎疏暖,融融地拢在身上。雀儿轻轻盈盈地跃在树梢间,时不时有几只扑棱下来,在草间寻着春虫,迅速而准确地一啄,尖尖的小嘴开合几下便落了肚,不一会儿便吃得肚皮浑圆。
沉烟与秋荻寻一处空地,没有树木遮挡,很适于活动。沉烟手中拿了毽子,先试着踢了两下,只觉那毽子轻灵灵的,甚是好踢,又叫秋荻试了一试。毽子又回到沉烟手上,沉烟说:“我踢给你,你再踢给我,接漏的算输。”
规则简单易行,秋荻遂爽快点头。沉烟将那毽子往空中一抛,不等它落地,便用脚踝接住踢出去,秋荻在对面用脚踝接应,再踢出去,由此循环往复。游戏虽简单,但几轮踢下来,两人还是有些微喘,额头背脊也渐渐地渗出了星星点点的汗,但游戏的魔力便在于令人乐此不疲,她们就是这样一来一去地踢着毽子,在她们之间仿佛悬着一座弯弯的小桥,而那毽子就是过桥的人儿。她们沉浸在这简单的快乐里,浑然不觉远处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已经默默立了许久。
冬逸就那样望着沉烟,不上前也不离开,他看着日头的清辉漫漫播撒,将她窈窈窕窕的身子掬了一抹灵动的影,投在那离离的草叶子上,微微的破碎。她为着活动方便,一把青丝在脑后绾了一个髻子,随意用一把金镶灰绿猫眼錾海棠叠萼纹的簪子一插,几缕柔软碎发在颈间的发际线那里飘飘摇摇。她换上一身蝶翅黄色桑波缎的短衫与裤子,一双绣着金鱼的翠色布鞋,利落又明快。他看着她淌满笑意的面容,有些陌生,她在他面前从来清冷卓傲,他从未见过她这般肆意无鹜的笑颜。到底是十几岁的年纪,一个毽子便可以使她这样喜悦,笑靥莞然。他看着她孩子气的模样,不知不觉也跟着微笑起来。
二人转眼已经踢了好一会子,沉烟踢毽子的体力和技艺都不及秋荻,有好几次秋荻把毽子踢过来,沉烟都接不住。冬逸见状,便从沉烟身后悄悄踱来,伸出一根手指对着秋荻做个噤声的手势,秋荻立即会意,不动声色。没有几个来回沉烟眼看着又要接不住,毽子作高高的抛物线俯冲下来,沉烟本能地一躲,忽而眼前一只手伸出来,迅疾地将那毽子接了去。
沉烟吃了一惊,转头却见一身笔挺西装的冬逸立在那里,墨色的眸中荡然一抹浅浅的笑意,扬了扬手中的毽子,轻柔说道:“当心啊。”
沉烟抚了抚心口,嗔道:“走路也没个响儿,想吓死人吗?”很快又反应过来,“秋荻,你明明站在我对面的,也看不到么?”
冬逸轻笑出声:“我叫她别告诉你的。”转而又对秋荻说,“你倒听话,不错不错,回头有赏。”
沉烟立刻瞪起眼睛,佯怒道:“好啊,你竟敢胳膊肘往外拐!”
秋荻忙双手合十,巧笑讨饶:“小姐息怒。”
冬逸笑着将毽子轻抛到半空,就着踢起来,沉烟在一旁默默数着,只见他提着一口气,竟一连踢了不下二十个,便微微有些惊叹。正看得入神时,冬逸却冷不防一句“接着”,毽子就直直地飞了过来,沉烟哪里料得到,躲闪不及,被毽子砸中了头。那毽子下面两枚铜钱,砸一下也不轻,沉烟“哎呦”一声,抬手揉着发间被砸痛的地方,小小的脸蛋有些红,也不知是累得还是恼得。
“你干嘛打我?”沉烟怒嗔道。
冬逸却抑制不住满面的笑意,摇摇头道:“怪你反应太慢了。”
沉烟从前是样样要强的,可自从遇见冬逸之后屡屡被他奚落,心里自然是不服的,于是扬起小脸昂然道:“哼,出其不意算什么能耐,有本事就一起比试比试。”
冬逸本来想与沉烟凑在一处玩,可想起沉烟平日对自己冷冰冰的态度,又生怕碰钉子。他知道沉烟的性子要强,所以故意用话来激她,她果然说出一起比试的话来,正中冬逸下怀。冬逸计谋得逞,掩住眸中的欣喜,勉强正色道:“比就比,怕你不成?不过,我这身西服诸多不便,你们等我一下,我进屋去换身衣裳就出来。”
沉烟刚好累了想歇歇,又不肯在冬逸面前示弱,听他要回屋更衣,自然是同意的,于是将手懒懒地挥两挥:“快些去吧。”
冬逸走了不远,又回头望向沉烟,见她在草坪上就地坐了,正扬着雪白的小脸,伸手去捉一只盘桓在身边的白色粉蝶。那小小的粉蝶一双翅子极灵活,哪里那么容易让她捉到?她看那粉蝶翩翩跹跹地落在一片草叶尖儿上,遂摒心静气,缓缓伸了手去拿,眼看着要到手的时候,那粉蝶振翅一跃便飞走了。她泄气地嘟了嘴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巴巴地望着粉蝶飞走的方向。冬逸不由得笑了起来,依依地收回了目光,转身向楼里飞奔而去。
沉烟与秋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一会子话,转头看见冬逸已经换了一身清爽的西式休闲服,正往这边走来,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与草叶。
冬逸走近了便笑道:“原来你这样的大小姐也会席地而坐的么?倒不怕把衣裳弄脏了。”
沉烟驳道:“管得这样多,反正不用你洗就是了。”
冬逸听了,促狭一笑:“谁说要管你了?难道你想让我管你不成?”
沉烟一时口快,又被冬逸捉弄一回。冬逸的话实在暧昧,而这暧昧又实在直白,沉烟只觉双颊连同耳根子都烧了起来。她把头一扭,勉强镇定道:“你不是要踢毽子么,再耍嘴一会儿天就黑了。”
冬逸望着沉烟,见她神色尴尬,便知道她性子虽清冷高傲,可终究是脸皮儿薄。他见她那窘迫羞赧的样子甚是娇俏可爱,心中欢喜得很,嘴上却只是平平静静的一句:“好,那我们踢毽子吧。”
沉烟手中拿着毽子,将毽子在空中掂了两掂,抬起眼来看着冬逸:“嘴巴虽灵巧,脚上却未必。”
冬逸闲闲地立在那里:“放马过来便是。”
沉烟轻巧地抬腿,毽子如一只鸟儿展翅跃上枝头一般,翩然起落。冬逸早已瞅准了毽子的来势,不疾不徐地抬起一条腿,那毽子竟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脚尖上,接着脚尖一抛,修长健美的腿屈伸起落,那毽子在他的膝盖、小腿、脚踝、脚尖来回跃动,直瞧得人眼花缭乱。毽子最后落回他的脚尖,他轻踢一下,以手接住,结束了动作。
秋荻在一旁先拍起掌来。沉烟没有想到一个男子竟然能够如此轻灵如燕,不免惊叹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冬逸剑眉一扬:“想学么?”
沉烟立即嗔他一眼:“很得意么?”
“这个自然。”冬逸唇瓣微勾,似新月初玄。她这样难得地对他有了些微赞许,他如何能不得意?
沉烟看向冬逸,见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固在自己的面容上,他灼灼的双眸如月汐微澜,又如凌波欲去,晓星欲散。她被看得有些局促,心跳竟不可抑制地凌乱起来。她干咳了两声,看了看渐渐偏西的日头,说道:“时候不早了,再玩一会儿就该回去了吧……”
秋荻在一旁早看出了端倪,此时笑着说:“我刚想起来,还有些活计没做完呢,小姐和萧大少玩着吧,我先告辞了。”
冬逸笑容淡淡的,也不挽留,只随着她去。沉烟见秋荻走了,剩自己与那个人在这里,有些不自在,便也转身欲走。
“我也……”
话没说完,就被冬逸拉住了手腕。
“你不许走。”
他说。
她一下子被拉了回来,他手劲极大,她几乎撞到了他的胸前,连忙后退几步,保持一个能够平稳呼吸的距离。
他却故意不想给她安生似的,偏要把脸凑近来。她明明紧张得要命,却又不甘表现得太不自然,那样倒显得她有多在意他似的。所以她抬起脸来,努力平静地面对着他,她见他双眸如子夜灿星,流光转转,那样柔暖依依地望着她。佯装的平静被打破,她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一颗心跳得狂烈,让她有些晕眩。
他似笑非笑地问她:“你要回去做什么?”
“自然是……呃,很多事情做……”她大脑一片空白,这谎言也编得苍白。
“说谎。”他果然立即拆穿了。“你根本没有事做,整天除了逛园子就是看书、睡觉,日子无聊得很,对不对?”
“……”一定要说出来给她难堪吗?
他捻起她小巧的下巴,满目怜惜:“都怪我,这些日子太忙了,都没能好好陪着你。”他语气无限爱怜,她只觉周身起了无限鸡皮疙瘩。
他见她一张莹白玉雪的脸儿烧得云霞一般,心中暗笑,竟然有一种复仇的快意。他第一次遇着这么一个人,他越想怎样,她越是不怎样,不像平日里那些女人百依百顺、千娇百好地往上贴,她又冷又倔,像块冰一样拒人千里。这样的一个人,有朝一日也会在他的面前如此窘迫,他终于给了她一点颜色。
“我答应你,以后尽量抽空多陪陪你,好不好?”
他这样温柔的语气,如雨后黄昏,可她听在耳朵里,只觉脊背阵阵发僵。她连连后退,勉强挤出个和顺的笑来:“好,自然是好的,就这么定了。那……我先走一步了哈……”她说完这些话,趁他没跟上来,赶紧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