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鸣
【他终究是一朵云】
人若敞着井口,或挖井不遮盖,有牛或驴掉在里头,井主要拿钱赔还本主,死牲畜要归自己。
《圣经·出埃及记》
道德的云,模范君子之云,却身不由己。
一朵敏感得无法盛开的花,很瘦的骨朵,
平庸的奇迹,陋巷里的诗歌龙,也得食荤,
飞呀飞呀,说啥是啥,但,他好像又没有
直接地叫喊什么,比如和平,或反抗,
诗歌是枚骑缝章,最后,穿了太多的
鳄鱼皮鞋,“外国”,“外国”,大家一直
苍凉地听这个词,其技艺真得不出所料。
外国的也一直说受害,但受害的很复杂,
有的入了党,不再受害,或,潜伏下来,
接管了小行星,遥远而不及腐蚀的地表,
总是歌颂它,一直都在关系里打地转转。
他扯的响簧,一直都飘在天上掉不下来。
望穿秋水,为什么一直是这个姿势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高个头不易变换,
也就一直注定了是青年朋友仰慕的偶像,
但他自己却渴望是个老人,苍凉,很苦,
有天堂般的纯洁,但外国佬一直打干雷,
说“你要革命啊”,“一定要革命啊!”
可惜,他太瘦了,体质又不适合革命。
(可“阿拉伯的劳伦斯”正在横扫阿拉伯)
那么多人盯着他,用诗锥他没肉的屁股,
工蜂冰冷的睫毛眨了眨,似乎疲惫不堪,
心蹦得太快像凤凰,谁让他承诺了永恒,
锅碗杯碟也都可能永恒,看是何种事件。
既然如此,你就得自由地吊烟口袋(街头
吸大麻)。这儿没有的花你得有,这儿没有的云,
你得骑着,最好有两只兔耳朵,或许明月搔白头。
遥远的乌托邦好像有个名字叫“索尔仁尼琴”,
还有一个叫“布罗茨基”,等等。记得,有年,
一个诗人从巴黎寄来张报贴,想说明,他——
与布氏同台朗诵过,伟大的相遇。但布罗茨基已
倒在自己描写过的澡盆子的肥皂泡里。而他呢,
没啥才华还在写。作年轻的深呼吸,活动手指,
在枯叶里把关节弄得嘎嘎响,抱黍练精神气功,
像多肢节的昆虫擅于繁殖。你呢,还不至于吧,
但是,你准备好了成为自己最普通的寓言吗?
这个寓言,造物者的寓言,连连地对大家说:
其实也就是弓与矢,矛和盾。如果是弓箭手,
那你就得射自己的虚弱,古老的疾病,你懂:
“盯着我是种疾病,你也绝非圣人。”这就对了,
但你也不是个空壳壳,你的内心也并不省油。
所以,人民也得为你的玩具命名,甭想轻松,
得转,像轱辘,冬天把握久了便会觉得奇冷,
称你“田”先生,“赛先生”,或其它的道德。
风华正茂的一代人,需要你的面孔和图片,
并问你用的什么机型,何处拍得如此娇娆,
咋与这边新华社公布的一样。大家都以为
能一往情深地兜住不同的风骚,一蹴而就。
哈喽,多年前,一个外国煽动者就荒唐地说,
诗歌既然左右革命,何不就来场即兴的革命,
若是革命的逍遥游,何不就绑到十字架上去,
你总得给时代喂些鱼饵吧,口齿也不能含糊,
未遂的身体也不能分裂,因为你的格言
本就如此。如果直接给关进去,那最好,
因为,那可能就是一根害羞的导火索:嗤。
但你内心的节奏好像又不是这样的摆渡,
怕也是“砰”的一声,此过程,你很熟悉。
当然,你也不是撰写大部头的人,终究一朵云,
需要一块很笨的青砖敲打,也需要笔墨咽泪。
更需要你把自己的影子踩个正着,若能躲避。
至上者往窗口外看,那你就彻底地蹲在云端,
如果,你看我们,回头,那就可能摔在地上。
如果现在想念衰老经,却未必昂贵地摔得起。
因中产阶级已围着高僧在庙里嗅帝国的黑灰。
云可以学麻雀叫,也可以无声地分散,
但叫你死守的“田”先生便无可奈何,
“井先生”也不怎么合适。古井中间有点墨,
老迈的诗人说,那是咱们的投影(或我身),
感召我者,那他就该是云雀,孤岛,渺远。
汉语“近”曰“附近”,“远”曰“泻远”。
所以,汉语是一种模糊不清的运动,精细,
精细就显得繁琐,限制多,孔丘盗跖混杂。
一个复杂的折射,肯定都会在云中搁浅。
浪很大——但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大,
也非你捧在手上的一滴水——那么微弱。
大家客气地寻个不闹事的目标,虔诚地等着,
等着冷空气在暴动中凝结,等你瞄个
像样的你自己,你的含羞草,或你的
勇敢,——但那却未必是汉语的正餐。
汉语是一个合唱团吗,或一棵白杨树?
最后,你可能会坐到空椅子上排座次,
但那一顿对祖国来说却可能是夹生饭。
或许当个女巫医更好,同门中,不是
已有很多超然者了吗,排除门户之见,
更像那些坟茔中的玫瑰,硕大,灿烂。
胖子集团把一切可能的空间都挤干净,
他们害羞,虚构神秘的身份,生意人,党员,
作协会员,不签约的密探,快照师,旅行家,
皇太子的风水先生,策划师,一直为世界感动,
也一直不为资本主义所动——但货币却可以。
双目深邃的云可以,结交老谋深算,且嬗变,
飞机上阅读的国际局势也一直是这样,好变。
所以,坏人比好人更容易团结些,
他们分配的东西也很多,几根线,
一个球体,蚂蚱,假盲人的回访。
云永远都是拐棍,永远的北方牌局。
殊不知,天玄地黄,那本就是一个神谶,
居南向北,二人向背在不平的地平线上,
注定了是个两面体,南辕北辙。“哈哈,
我是旅行家,我只是被别扭的行李拽着”。
想想看,这国家的学问行李啥时隆盛于北,
拽着云的得把自己扭转过来,很痛,也很脏,
但看见的还是印度的耍蛇者,暴殄天物。其实,
叫啥都没关系,“流放者”也行,“啰嗦鬼”也罢。
我们的历史就是一部唧唧咕咕的历史,
谁都难免唧唧咕咕,只要别扭伤就行。
那些希望他成为英雄的人,鬼脸迷途,
篡改了他一开始就暴露出来的乡土情。
可惜,任何乡土,都得设立安全检查站,
以便过关,在白云里体验一回天佑我土。
否则,“我为什么非要远飘?”“今夜一过,
我便得与刽子手告别,或许得虚与委蛇”,
“我得远离人民,然后看清真面孔。”
真是的,有时,人民的“面孔”犹如行李,
比统治者的还更难辨识。比如“坏”这个字,
也一直就是“坏”啰,那么“窝囊废”呢?
窝囊废会不会变成坏的“窝囊废”。
或干脆就是一个假肢的“人民”,
替其呼喊,却又自相矛盾,错了错。
但人民,咋办,一直就是老百姓啊?
你总不能笼统地说他“好”或“坏”呀,
他老态龙钟的间接性,本身就稀奇古怪,
不偏不倚。他们混在里面求生,有啥错?
他们与镜子里的革命者旗鼓相当,咋分?
也都会去拉拢他们,收买脆弱者,淘汰强者。
他一开始就呼喊“人民”,在哪里并不重要,
城楼上,芦苇里。蜡烛诗歌,秘密的党代会。
开始都是宋江啊、脱靴的太白呀,赈灾者,
然后,都是拯救者,结果,也都是善良百姓,
都是苛求者,都是极端不知所云的杜撰,通关,
最后,也都是圣人,都是被刈倒山里的虚构者,
纯洁者。血流殆尽,但围拢观看的却是些胖子。
胖子所患的是他来不及拖走的线形病毒,或某个按钮。
(常见的病症:心绞痛,糖尿病,痛风,小儿哮喘)
我研究过圣人之“曰”,无非是一种气场,
上下相通,像鼻孔,挤眉弄眼,婉转跌宕,
最后都得拿老百姓出气,拿粮食供给出气。
莫说人民了,人民就是云中鼓动的强迫症。
他曾慷慨地对某港人说:“不想和他们玩”,
那与谁玩呢,达者,奉承者,非常的成功者,
生活有技巧的人,中产阶级,“云”如何分散,
如何延至晌午,都在允许或普通的否定之间。
云啊云,就是一朵害羞的云嘛!一顿错误的午餐,
谁也没有错过,谁都赶上了,微妙的道德弥漫。
他们玩音箱、玩艺术、玩国际法,难道还不知道?
最后,都是要靠那不存在的土地政治来解决——
谁说那不是种优雅的手腕。我们知道他需要什么,
但确实不清楚,他反对什么,当然,他更有理由,
我不需要反对什么呀,云,会反对什么呢?所以,
它才不翼而飞,云在内部找到了它舒适的小亭子。
亭长,亭长。现在,该集中享受点什么了。享受即奋斗。
【二姐夫】
古谣谚:网鱼得鱮,不如啗茹
先摘的果子偏苦,后摘的很甜。而甜呢,
毛大爷解释是湛蓝垂直的衣裳,兜兜里,
别着一支红钢笔,很宽,像聒噪的梭子,
把安静的灵魂反复编织。姐夫都爱吃素,
大家都是苏醒的小草,也都是“有价值之人”,
有价值之人都会耐心地等待,颇像拉二胡,
但却是个瞎子,其弓法就是锯开闷葫芦,
满怀同情,磕磕碰碰,近似于一种治疗。
高兴时也哼不成形的小调,下放在洪湖边,
看满地荡的荷叶,看自己的影子是不是个
污秽,里面是不是有个非凡的蛙鸣的夏天。
结果,每个青年的胸口,都像一部收音机,
闹哄哄,充满杂音,灵敏的波段,全音符,
唧唧咕咕,里面播的啥也不是。也围拢去看
墙上粘贴的布告,尽是一些坏人,各种罪孽:
反革命,破坏水利罪,三青团,作奸犯科……
总之,谁都不能与时代为敌,即使是姐夫们。
辽阔的时代,脚后跟却只能吊在自己的脚尖上。
也只有一架织布机可以纺纱,只有一个喉咙,
是真正的喉咙,喇叭,只有一种细胞能变化,
也只有一种男人可嫁,那便是绳子上的蚂蚁,
或隔壁家的革命老南瓜,要么是普通老实人。
老实人的特征就是——朴素,瘦,清癯,高挑。
每个小女孩的第一个男明星都是“电线杆”。
或低调的瘦猴子,斜肩,缺乏营养,母家
便觉得有了将其壮大的责任。仿佛那女婿
永远都客气吃不饱,也永远都低调且安全。
安全繁衍,老实人,国家也一直扮演受气包。
老实人,这几乎是一代女性最美丽的借口,
这些老实人,偷鸡摸狗,压抑强悍的性格,
而且,把婆娘家的箱箧瞄得准,若她爹爹
又是文化干部,有提拔的可能性,那最好,
但那时代,不能有私活,私是根冷板凳。
若实在清廉,至少也该有些发黄的宋版蝴蝶装,
一堆老书,读得最多的则是那本《竹书纪年》,
仙桃也不知有多少轻狂的眼光扫过,却焉知书味,
于是,统统作了遁世的嫁妆,与小银锁压了箱底。
男娃子最不能让人放心,但好歹却可以打得粗。
李家也有根独苗,喜欢楼顶营土种菜,喂鸽子,
凡农活,家禽,都行,姊妹们都惊叹称他神农,
那年夏天,他把船划进洪湖茂密的深处,害得
爹爹和渔老鸹满湖乱窜,以为顽童全葬身鱼腹。
纳闷中国的爹爹都是这样,发现儿子太像自己,
便有失偏颇,故意让他吃苦,结果染了血吸虫,
我们血缘里或就有一种自我背叛,拿儿子出气,
见娃聪明,就想起自己的愚笨,或是未读之书。
结果害得男娃子害羞,女娃子却捋袖爬树,
个个性格刚烈。下有湖北佬,上有九头鸟。
人人摔跟斗,都知道吃是个好东西,受伤
也是好事,全家都会软和下来,分析利弊,
慢慢地也习惯在藤蔓间读书写字,夜闻书香。
爹爹过世后,我又继承过来,竟发现足够的能量,
也发现伏羲是蜀人,一张上过镜的照片,浪打浪,
扑到脚跟前,告诉男人们质朴的生活与未竟之业。
姐姐们却拜了自己的灶神,泪水悄悄绣在枕头上。
女孩子的隐私都要娘告知,都窝了胸,扎短辫子,
穿衣背书包永远都是一个土气的模样,耸肩搭背,
男娃子只能在被窝里作弄小鸡鸡,想象一次艳遇。
结果,后遗症不是贫血就是心肌炎,或小儿哮喘。
(这种病一长大,便会自动消失,或就是依赖症,
我们不能在饥饿的背景下依赖想吃荤而惩罚吃素,
否则,我们就会得厌食症,但实际更多是饥饿症,
因为过去,大家并非都是素食主义者,或忠诚者。)
那年头,爹爹都很忙,幸好,荆楚尚巫,
我们只能求菩萨保佑,娘娘就是这菩萨,
一个能免去姊妹寒碜的巫医妈妈。她最能
识破那些裤兜里揣小鬼的假男人,最爱说:
“此世道,至少儿女不能受苦,只有老实人,
明哲保身,不求聪明,但能免祸。”善哉!
她能嗅出十里外扑着的荷花与前世的良心。
她保证儿女会幸福,她用针头划了个圈圈,
姊妹们便只能关在里面跳狐狸之舞。
老实人一入赘,孩子一大堆,也要
磨掉许多精力,虽不再作女红,但,
她们念书擅背诵的才华却散似珠玉。
个个面如桃花,个个身宽体胖,欢欣,
如果再回头看那年代毛大爷似的红润,
便知家庭的欢欣实际是种隐蔽的消耗,
四海恶狼,所有的激情便只能转内销。
看看周遭,又全是杏仁眼和不咋进步的懒惰。
每个人都很和气,但每个人背后都有只独眼,
甜得来像螺丝钉。成熟,坏,幼稚,则死掉。
我家姊妹多,于是乎,入赘来的都喊姐夫哥:
“大姐夫,二姐夫,四姐夫”,都是蜜糖,贼甜。
大姐的就喊大姐夫,二姐的便叫二姐夫。
二姐夫,出身工商兼资本家,便有赎罪感,
拼命教书,一激动,便如革命晕厥过去。
二姐好伤心,幸好,沔阳此地出真夫君,
女子不愁嫁,也不愁汉水扮燕子悄无声息。
有个领导不识“沔”字,于是,骤改
仙桃。结果,那个老南瓜最后成了弼马温。
因毛说:革命必须珍重“历史”,这历史
就是革命,革命又如何能让你小子乱来。
但那年头,却让许多人白白地改姓、丧命。
甲骨文有曰:小子有鱼。沔阳人最爱吃鱼。
每年都会在北风中腌制那些洪湖供的鱼儿,
外省饿死一大堆,洪湖至少还有苟且的藕。
还可以熬鱼汤,喂给姐夫的一窝小崽崽们。
翻爹爹的竹书,方知道沔水即汉水,
下游有个鱼肠似的“乙”字在等着,
鱼尾像个分叉的“丙”字朝着上游,
朝拜所有的云朵,培养钓鱼的习惯。
甲就是上帝啊,乙就是湖北,丙方即蜀,
丁,就是空白框框中那些梦游者的婚嫁,
汶埠之山,汉水之下,便又养了个二姐夫。
都在校园旁黑黢黢的铁砧板上钓假想的鱼。
都会烹调,嗅酱油醋,也都会拜年,当然,
也都会孝敬老人,虽然日子过得平平淡淡。
咋办,妈妈?“问那个闷葫芦似的爸爸呀!”
爷爷赌掉了一生,奶奶,脚踏千只鹤,但,
那只鞋,却容不下自己五根葱似的脚指头。
她独坐花园空想童年的书生,背着《三字经》。
有个小哥(爹爹的堂侄),甚至一直幻想
巴基斯坦的亲戚,他筹钱要去寻根,于是,
给栽了叛国罪,批斗给弄得来神魂颠倒的,
一直保留族谱至今生今世——悲戚的族谱。
那年头,少年空想女人的背景,渴望白馍馍,
挑肥拣瘦,错过了桃花运。也曾乐滋滋的,
睡觉时,裤兜有掏不完的玻璃珠,头发丝。
隐藏的镜子折射的结果却是一场病,一个梦。
二姐夫第一次吃饭的表情啥样,都忘记了。
大家都围着一张桌子,看上面浮着几片肉,
两眼一闭嗅嗅鱼汤,团鱼,虾米,藕的脆甜。
幸福很短暂,爹娘驾鹤,便只剩下了姐夫哥。
这个二姐夫心很细,很善良,他退休的本领,
就是划船在沔水周围钓鱼,逗二姐开心,二姐的
遗产就是天生的记性好,现在,其女儿妮子也如此,
眯着眼睛就学习最好,这就是吃鱼的好处。
天天学习,应改为天天食鱼——至少,
鱼能掉尾游戏于莲叶间,游戏于一个
亢奋的岁月,自己吞食锈铁钩的岁月。
幸好,小吕鱼虾也没能听懂的语言好担忧啥,
鱼儿的脑子里有一种不可复制的氨基酸,
能遗传家族的记忆,能让姐夫顶替父亲,
多年后,我们还能背诵厚厚的李氏家谱,
我们还能围湖,聊那个水淋淋的老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