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拂女挪动了身子,想站起身来,蓦然间,忽见纪干向她扫来一眼,但那眼光只在她身上略一停留,便又漠然地转过去了。也不知他是没有认出自己来,还是有意视而不见。红拂女感到了屈辱和伤害,不禁突然恼怒起来。她咬紧唇,低下头去看看怀里的银瓶,那兜布和她穿在身上的小布衫,突然间却显得那样寒怆和陈旧。她耳边不禁又想起在长安郊外柳庄的深夜,“一花一世界,一念一情缘,夜澜珊,意犹长……”隋末时局动乱,当时的红拂妓与李药师私奔出越王府,夜宿长安郊外的柳庄巧遇虬髯剑客等人,欲投唐主时和纪干曾说过的话来:“她已经是被逼得无路可走了!”红拂女想到目前的处境:无处可投,只得寄人篱下,这却正好应了纪干当时的妄断!她想到这些,不由心里一横,暗暗对自己说道:“好歹我也算是王府金玉之体,岂能在这潦困之时去见药师,惹得他来恻悯,招来他那班弟兄的冷眼和耻笑?凭了自己的剑法和本领,难道风尘三剑侠的我就不能横行西域?要见,也得等自己得意时再见!”红拂女在一阵恼怒之下,打定了暂不和李药师相见的主意。于是,她又心安理得地静坐那儿,漠然地注视着场里的情景。人群中,虬髯剑客、李药师二人和大家正谈得欢,忽然间,只听坡顶上响起一声清脆的口哨。二人猛然停下话来,举目向坡上望去,只见留在坡顶上的那百名亲兵骑哨,早已飞身纵骑驰下山坡,直向场里奔来。虬、李二人已经感到情况不妙,忙向奔来的百余骑马头迎去。马上那亲兵小头目也不离鞍下马,只勒住尚在腾跳的怒马,急匆匆地对虬、李二人说道:“二位大哥,西角四五里远处,有五千精骑人马向这边飞奔过来,看样子好像是薛延坨王一支部勇,请二位大哥赶紧离开这里。”纪干早已牵控着那匹赤炭火龙驹来到虬髯客身边,催促着他上马。顷刻间场地上变鸦雀无声,笼罩着一片紧张而又惊恐的气氛。布达热依汗老爹招呼着大家仍各自回到原来就坐的地方坐好。驼铃公主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住爷爷的腰带,惊惶不安地张望着。
红拂女仍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冷眼注视着场里每个人的动态,心里既觉好玩,又觉好笑。虬髯剑客在弟兄们的催促下,从容跨上赤炭火龙驹,勒住缰辔,高声对布达热依汗老爹说道:“那班杂种若来到这里,老爹尽管把我虬某的去向指给他们,让他们来追,我倒并不把他那五千余骑放在眼里!可千万别让他们留在这儿。记住:饿了的狼总是要伤人的!”虬髯剑客用那洪钟般的声音说出的这几句激昂话语,在一片肃穆的场地上叩入了每个牧羊人的心,也贯入了红拂女的耳里。她的心也同时被震动了,蓦然间,一种慷慨悲凉之感在她心里油然而生,立马场中的虬髯剑客突然变得沉雄起来,好似渡水入秦的壮士,又好似出塞远征的将军。丰俊儒雅的李药师则手持帅字令旗驻马而立。红拂女不觉站起身来,带着崇敬的心情,深情地凝视着虬、李二人。
虬髯剑客说完那番话后,环顾了下紧靠在他身边的那五百校刀手,喝了声:“走!”便提辔跃马与纪干等亲兵向东驰去。当赤炭火龙驹驰过红拂女身边时,虬髯剑客无意中回过头来,他那双射来的炯炯目光突然和红拂女的眼光碰上了,只见他眼里忽然闪过一道亮光,竟如奔马突临深渊一般,猛地将手中缰绳一带,那赤炭火龙驹发出一声惊嘶,顿时两蹄悬空,笔立起来。虬髯剑客横在马背上,仍侧过脸来大睁着惊异的眼睛望着红拂女。红拂女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只默默地凝视着他,嘴边含着一丝笑意。赤炭火龙驹笔立着又向前冲了几步才停了下来,虬髯剑客赶忙带转马首,正要策马向红拂女这边走来,李药师己从后面纵马赶到了虬髯剑客身边,只听他气冲冲地一声责喝:“还不快走,就又要折损弟兄了!”随即在赤炭火龙驹腿上猛抽一鞭,赤炭火龙驹被激得狂怒,猛然将身一纵,有如箭发离弦一般,冲出场地,一溜烟向东驰去。
红拂女呆呆地站在那儿,夹杂着一半儿惆怅和一半儿不快的心情,目送着那渐渐消失在草原边际的骑影。突然间,红拂女身后又响起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她不由回过头来,见有五千余骑带刀的番兵卷起半天沙尘己来到场外,他们并不下马,却立马成环,把围坐地上的牧羊人包围起来。其中,有个身材微胖,身穿金线绣边蓝缎袍的西域番将,带着几名贴身侍卫,己下马向场地中央走来。红拂女觉得那番将十分眼熟,她略一思忖,立即想起来了:他不是别人,正是数年前曾在草原上戏辱过自己,后来又在荒野里乘自己困倦夺走自己马匹的薛延坨王(自号真珠可汗)。红拂晓女一见到薛延坨王,心里感到一阵厌恶,蓦然间,旧时的仇怨一齐涌上心来,她横眉冷对,只碍着怀里多了个银瓶,身边少了柄宝剑。薛坨王站在场地中央,一手扶着腰间刀柄,一手握着马鞭,眨着一双阴狡的眼光,向围坐的牧羊人环顾一周,拉开嗓门问道:“刚才有一股盗宝山贼向这边跑来,大家可曾看见?”场地上谁也不吭声。薛延坨王从身边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鹿皮袋,举起来摇晃着对周围的人说道:“谁说出来了,本王就把这袋银子赏他。”场地上还是一片沉默。薛延坨王走到一位弹琴的老人面前,瞅着他,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大概也要说没有看见吧!本王也对你说,你敢说半句谎话,本王就挖掉你的眼睛!”红拂女也不禁为那老年人捏了一把汗,她知道,薛延坨王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那弹琴的老年人却不慌不忙地说说道:“真珠可汗,老夫什么也没有看见,老夫本来就是个苦命的瞎子。你要挖老夫的眼睛,就挖去好了,反正它对老夫也是无用的。”红拂晓女不禁想笑,但她极力忍住了。这时,布达热依汗老爹站了起来,以手扶胸向薛延坨王弯腰施礼,说道:“真珠可汗,这场上的牧羊人都来自四面各部,都是一些老实人。我们聚在这儿过节,确实并未看见有人从这儿经过,我愿用我这双眼睛向你保证。”薛延坨王盯着布达热依汗老爹注视了会,问道:“你是何人?叫什么名字?”布达热依汗老爹仍然很恭敬地答道:“我叫布达热依汗。别人都叫我布达热依汗老爹。”薛延坨王似乎吃了一惊,不禁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嘴唇也张动了下,好像要说什么,可又把话咽了回去。最后,只说了句:“哦,你就是布达热依汗老爹!”薛延坨王那双不停地转动着的眼睛,突然盯在驼铃公主身上不动了。他盯着盯着,眼里渐渐闪起了绿焰,那绿焰不禁使驼铃公主感到一阵寒怵,她吓得赶紧低下头去。薛延坨王慢慢走近驼铃公主跟前,从头到脚,从前身到后背打量了一圈,这才回过头来问布达热依汗老爹道:“这姑娘是谁?”布达热依汗老爹走过去用身子护着驼铃公主,冷冷地答道:“我的孙女--驼铃是也。”薛延坨王立即在脸上堆起了笑容,对布达热汗水老爹说道:“你养了这么美的一个孙女,真是好神气。本王要正式娶你孙女做一房妃子,你该不会不乐意?!”布达热依汗老爹说道:“穷配穷,心连心。穷配富,苦一生。我布达热依汗不敢高攀!”薛延坨王说道:“不对。应该是:穷配穷,苦连心。穷配富,乐一生。驼铃本王算是娶定了。谁敢不从……”布达热依汗老爹颤抖着声音说道:“不能!驼铃还小。”薛延坨王厚颜无耻地说道:“我薛延部落里那些出嫁前献来让本王享用的女子,有比驼铃还小得多的哩!”布达热依汗老爹己被激怒得忍无可忍了,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真珠可汗,这儿不是你辖领的地方,我们也不是你的部民,你不能像在你的薛延部落那样行事!”薛延坨王的脸一下暴起了青筋,大声喝道:“这方圆马跑七日,天是我薛延坨王的天,地是我薛延坨王的地,你们要想在这儿安居就得安分,要想在这乐业就得敬神!驼铃本王三日后就琮娶她,你敢违抗,本王这把你在场的人和羊、牛、马都赶到沙漠里去!”薛延坨王怒气冲冲地跨上马背,带着那五千余骑部勇折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