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拂女又漫不经心地问道:“公主殿下,我只问你一句:你留在这帐蓬里养伤的那军汉,是不是你曾对我说起的那位后来成为大唐将军的李大哥?”驼铃公主微微吃了一惊,犹豫了下,低声说道:“是的,当年正是李大哥携张一妹从隋越王府私奔出长安城邂逅虬髯客西逃大漠异域--沿途却遭遇大队官兵辑捕……”这一下该红拂女吃惊了。她心里一阵发冷,额上立即浸出了微微的汗珠。她怕驼铃公主听到她心头扑扑的跳动,赶忙侧过身去,抚弄了会孩子,才又回过身来,对驼铃公主说道:“公主殿下,你虽然没有告诉我你李大哥曾是隋大将韩擒虎(李靖娘亲舅舅)所推崇的怎样一个人,可我却已经猜到他当年为何奔唐借兵漠北诸部落举反隋的义旗了。”驼铃公主十分惊疑,问道:“那你说说看,他为何背隋投唐?”红拂女:“当年隋炀帝自认聪明之主而嫉妒当朝有大才之贤臣。正所谓‘良禽栖高枝’也。”驼铃公主不由一怔,惊异地看着红拂女,在她那带着稚气的眼睛里,也不觉闪起了戒意。她问道:“你怎会猜他‘良禽栖高枝?’”红拂女笑了笑:“当年如不是背隋奔唐联兵诸西域北番高举义旗,何须把他暗藏起来,你爷爷又何须不让你对人说去。”小驼铃公主埋下头去,不再吭声了。
红拂女挪过身来紧挨着她,温言对她说道:“公主殿下,别见外,我也有个亲人投到大唐旗下了,他曾和唐俭等同殿称臣西入吐谷浑诸北番,要打通高昌入大唐之碛北驿道;我也时时惦记着他们的近况。”驼铃公主十分惊诧地说:“姐姐也有亲人在那边?!那是姐姐什么人?”红拂女:“你以后见到你虬髯客大哥就会知道的。现在我还是很想听听你李大哥的事,希望你把他因何受伤以及他为何在你这里养伤的事告诉我。”驼铃公主思索片刻,说道:“好,我都告诉你。我十四岁生日那天--即炀帝南下江都那年九月初,爷爷有事到山那边去了,我代爷爷赶着部落里的羊群到西边去放牧。太阳落山后,我赶着羊群往回走,到了一处草长得特别深的地方,羊群全都往那深草丛中跑。我和雪儿姐姐骑在小花马上想把它们赶出草丛,没想到那羊群偏偏不听我的话,仍一个劲地往深草里钻,我正在着急,只见那羊群走到一处地方便忽然分开了,直到绕过那地方后,才又合成一群。我和雪儿姐姐觉得奇怪,便带着小花马走过去一瞧,原来是个人一动不动地伏在那儿。我还以为他是睡着了,便叫了他两声,不见动静,这才感到有些不对,赶忙下马俯身一瞧,见那人背上全是血,一只手里握着青锋剑,一只手里握着一枝箭,那青锋剑上染满了血,箭头上也染满了血。这下我明白了:他是受了伤,躺在那儿不能动了。当时,我心里害怕极了,真想快点躲开,但哪能见死不救呢,还是壮着胆把他扶起来,将我身边还剩下的半葫芦水灌进他嘴里。不一会,那人睁开了眼,把我们姐妹看了看,问道:‘姑娘,你们是?’我说‘我是西突厥三公主驼铃’,接着又简略介绍了牵着胭脂马、善使36把柳叶飞刀且百发百中的百花长公主,牵着小花马手持碧玉胡茄的雪儿二公主雪儿;那人‘哦’了一声,立即露出了笑容,说道:‘原来是虬髯客兄弟的驼铃公主。我姓李,是你义兄北海郡王子的朋友’。我真是又惊又喜,忙又问他道:‘你可就是曾接受我义兄百万重金助唐主立国的那位李大哥?’他点了点头。我心里更急了,便问他是怎样受伤的。李大哥说,那天上午他送虬髯剑客在山那边被隋官兵和北番高昌王狩猎的兵丁围住了,他和虬髯剑客突出重围,隋官兵和高昌王狩猎兵丁在后紧追不舍。他为了把追兵引开,便离开虬髯剑客及他所率的护卫马队,单人独马向这边跑来,高昌王子智盛向他背后放了箭,把他射伤了。他见那儿草深,便下马躲进草丛里,等隋官兵和北番高昌狩猎兵丁从他身边追过去,他也昏过去了(那时候的西突厥百花公主姐妹仨在投奔高昌国途中--大公主后被邂逅相遇在此狩猎的高昌王子花言巧语所蒙骗而委身于他--便助其高昌王子守城欲与灭隋的大唐为敌,不久虬髯客在海外立国消息传来,百花长公主和二公主领着护卫娘子军又投奔他国而立威于海外。本公主和爷爷暂不愿离开西域草原便隐居于此,仍过起了游牧部落无拘无束的生活)。当下我见他伤成那个样子,不禁伤心得痛哭起来。李大哥反而安慰我说:‘不要紧的,我这人命大,只要醒过来,就不会死了。等天黑后,我就离开这儿。’李大哥还催着我回去。我哪能丢下他不管呢!天黑后,我把他扶上小花马,走了一会,他又昏过去了。我趁着夜晚悄悄把他驮回帐蓬里来,给他包好伤。半夜,爷爷也回来了。爷爷说,隋官兵和高昌王正在这一带搜查他,得把他隐藏起来才行。爷爷想了一个办法,便在这毡毯下挖了个坑,把李大哥藏到坑里去,又去山上采来一些药,给他敷在伤口上。就这样过了半月,李大哥才完全好起来。一天半夜,他的一个弟兄牵来一匹赤炭火龙驹,把李大哥接走了。”
驼铃公主讲完这番话后,她那双亮亮的细长的丹凤眼里,闪起一种又是高兴又有些怅然若失的神情。红拂女虽只默默地听着,暗地里却咬紧唇,忍着心头阵阵的疼痛,让泪水悄悄流到枕边。过了一会,她才又问驼铃公主道:“你可向他打听过你义兄的消息?”驼铃公主道:“李大哥说,有消息言传我义兄虬髯剑客率领着其部落马队豪气冲天立国于海外。他还告诉我说,我义兄虬髯客娶了两位非常出众的西突厥公主。西迁途中(伊朗高原、两河流域、叙利亚及土耳其诸多国家即是突厥后裔),俩公主一直跟虬髯客在一起,有时住崖洞,有时宿老林,踏上沙漠就住沙漠,走进草原就宿草原,俩公主和虬髯客死也不分开。爷爷原也打算西迁的,后来他听了李大哥说起他(她)的好处,老人家高兴得直夸,说他(她)是大雁,也就打消了西迁的念头。”
红拂女不由对雪儿、百花公主生起一种钦羡之情,同时在钦羡中也带上怜悯。她想起自己曾和百花公主、虬髯客跨马在草原上驰逐猎捕的那些日子,以及和他们共过的那些患难,她对他们更加怀念起来,陷入了沉思。一瞬间,平阳长公主、紫月、青霜以至越王老夫人等,一张张满含辛酸和善意的面孔,都闪现在她眼前。红拂女不觉在感于怀地说道:“妹妹,你们仨公主真好!这世上最痴心、最善良的都是女人。”驼铃公主却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也有的女人心肠狠毒极了!”红拂女笑了,打趣地问道:“公主殿下,你该没有碰到这样的女人吧?”驼铃公主嘟着嘴,说道:“本公主倒没有。可李大哥却碰到过这样的女人。”红拂女不由一怔,问道:“你李大哥?!他碰到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驼铃公主微锁秀眉:“李大哥不肯说,本公主只知他胸口上有个很深的伤疤,就是一个狠心的女人刺了他给留下来的。”红拂女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她有如突然咬到了一口麻芋子,竟痛苦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她才冷冷静地问了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驼铃公主并没有察觉出红拂女神情有异,仍叨叨地说道:“有天我给李大哥的箭伤换药,忽然看到他胸口上也有个很深的伤疤。我便问李大哥那伤疤是不是也被高昌番兵射伤的?李大哥摇摇头,我又问他是被谁弄伤的?李大哥说:‘是被一个女人刺伤的。’我不相信,心想,李大哥那么勇敢,又有那么大的本事,怎会伤在一个女人手里!李大哥笑了,他说:‘论剑术,我真打不过那女人。不过,她刺伤我时,我并未和她相打。’我又问李大哥是否和那女人有仇?他说:‘无仇无怨。’我再想问李大哥一个究竟,他却不肯说了。姐姐,像李大哥那样能文能武、熟知兵书战策的奇才,又没和那女人相打,那女人却无仇无怨地刺伤了他。若不是心狠手毒的女人,怎能对李大哥下得起这样的手来!”红拂女的心被驼铃公主这番激愤的话搅得疼痛起来。她好像看见李药师捂着伤口,脸色惨白,正对她说“我也太大意,你也太心狠”的情景。当时那种万分委屈的滋味又攫住了她的心,她流着泪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要为他抚摩作品。一瞬间,她意识到身旁是驼铃公主时,伸出去的手又赶紧缩了回来,心更乱了。过了一会,她才嗫嚅地说:“他没对你说,也许那个女人不是心狠,是心乱,是误伤?”驼铃公主道:“他说是说了,但本公主不相信!哪有这样误伤的?!害得李大哥现在伤口还在发痛。”
红拂女:“他那伤口现在还在发痛?!”驼铃公主:“这是李大哥曾亲口对我说的。”红拂女刚刚略感释然的心又陷入了深深的不安。她自语般地说道:“早已愈合了的伤口,怎会又发起痛来?!”她又偎过脸来问驼铃公主道:“李大哥是怎么对你说的?他痛得可厉害?”驼铃公主:“是我先问李大哥:那伤疤现在还痛不痛?李大哥用手摩了摩伤疤,有些难过的说:‘外面不痛了,可里面还时常隐隐作痛呢!姐姐,我想兴许李大哥那胸口里还时时流血呢!”红拂女那早已包满眼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突然一下迸溢出来。她几乎是用鼻音含糊应道:“是的,兴许还在流血呢!”驼铃公主似乎已经察觉到了红拂女那声音和动态的异样,忙轻轻伸过手来往红拂女脸上一摸,不禁惊异地问道:“姐姐,你怎么哭啦?”红拂女哽咽着答道:“不知为什么,我一想到李大哥那伤疤,心里就替他难过起来。”驼铃公主一下偎紧红拂女的身子,抱着她,亲热而又动情地说道:“你的心太好了,真是我的好姐姐!”驼铃公主就这样偎着红拂女,悄悄睡着了,红拂女却强抑住哭声,久久郁结在心里的凄楚,随着泪水在黑暗中迸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