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余骑人马中,为首一骑番夷胡髡汉子,年约三十来岁,头戴狐皮罩耳风帽,身穿蓝缎箭袖罩袍,腰挎一柄月形马刀,满脸骄悍之色。他闪着一双惊诧的绿森森的眼光,把红拂女打量一阵后,用北番语问道:“呔!尔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先露个底儿,以免发生误会。”红拂女并不答话,却用北番语反问道:“尔又是什么人?来此则甚?”那汉子却亮刀喝道:“若问本爷名,本爷就是名震西域大刀将关熊手下一名头目,今奉首领差遣,来给弟兄们筹点买路费用。”红拂女柳眉一挑,道:“听说祁连山大刀将关熊为盗有道,从不欺弱暴寡,也是一条绿林好汉,怎竟跑往西域抢劫起这些小本谋生的商贩来了?!”那番夷胡髡汉子瞅着红拂女,瞅着瞅着,眼里渐渐闪出一种邪恶阴騭的神色,沉声说道:“本爷在这天山南北两麓周围几百里,拦劫了不少人,还从没听人说过我们首领一句好话。你既然瞧得起我们首领,不如随爷同去,给他作个压寨夫人,保你称心如意。”红拂女羞得满脸通红,似怒非怒地喝道:“住口!你怎敢这般无礼!回去告诉你们首领,为盗己是不仁,凌弱更属不义,大丈夫何事不可为,奈何甘于为盗!”那番夷汉子道:“你不愿做山贼的婆娘,这也好办,不如随本大爷去,本爷从明天起便可洗手不再干这勾当。”红拂女勃然大怒,指着那番夷汉子厉声喝道:“你再胡言,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那番夷汉子一声狞笑,说道:“难道你还能逃过本爷的掌心?!你这个香瓜,本大爷算扭定了!”他回头吩咐一声:“动手!”那十余个汉子便一齐跳下马来,操着腰刀向红拂女身后众商贩扑去。红拂女大喝一声:“住手!”迅即从鞍旁拔出青虹剑来,一跃下马,迎上前去,便和那十余汉子厮杀起来。可笑那群汉子开始还嬉皮笑脸,漫不经心;一交上手,只见红拂女运腕抖剑,展开三十六路玄女剑术,一柄剑顿时变作数团亮花,仅仅几眨眼功夫,便有三四个汉子手里的刀己被击落,逼得那群汉子连连后退,谁也不敢再上前一步。这时,那为首的番夷汉子己拔刀在手,赶了过来。他一面喝骂着那些汉子,一面举刀指着红拂女道:“看你长得这么俊俏,却原来是只母老虎!尔休逞强,本大爷先来陪玩几招,然后再陪你快活去。”红拂女气极,只见她一咬唇,双眉微微一挑,“仙女指路”嗖地一剑便向那番夷汉子咽喉刺去。那汉子赶忙举刀去拨,红拂不愧是一代飞剑女侠,她倏然抽回剑来,趁那番夷汉子刀落空之际,翻腕一剑,但听“唰”的一声,剑尖己将他身上那件蓝缎罩袍划破,剑锋从胸至腹,直透内衫。那番夷汉子吓得面如土色,还想举刀拼杀过来,红拂女迅又剑随身进,虚送一刺,抽剑一击,正好击在那青脸汉子手腕上。那番夷汉子只觉钻心般地疼麻,手中的刀早已失手落地。红拂女随即抢步上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她怒犹未息,正欲举剑砍去,她猛一转念,便又将己经悬在空中的手慢慢落了下来。红拂女逼视着那番夷汉子,冷峻而严厉地说道:“看在……天的份上,饶你一命。你且从实讲来:你叫什么名字?”那番夷汉子战战兢兢地眨巴着眼说道:“我名……叫……叫苏尼失。”苏尼失原是漠北番将,善骑射,精韬略,可谓勇冠三军。前次唐俭出使突厥,李靖率兵乘隙夜袭北番;唐俭逃归途中即遭遇此番将。当时唐俭离嘉峪关外一处峡谷仅一箭之地,穿过峡口,前面出现一片荒野,道路左侧不远处并列着一排
土堡,土堡半无房屋,墙壁亦多颓塌。那时红拂女举目望去,忽从颓墙塌缺处瞥见有人马身影在晃动。她不觉一惊,忙对前面校卫说道:“住马!当心,前面有埋伏!”几名校卫当时也吃惊非小,忙举目四望,可他们却什么也没看到。一名带刀校卫回过头来带怒地斥问她道:“你是看花眼啦,还是存心作弄我等?惊了唐使大人你能吃罪得起?!”那校卫话音未落,忽听土堡里响起一声唿哨,随即便见一群骑在马上的番兵从土堡里涌了出来,在唐俭前面数十步远的野地上一字儿排开,拦住了唐俭一行人的去路。一瞬间,亲兵和校卫们全傻眼了,呆呆地坐在马上,显得张惶失措。红拂女举目望去,见拦在前面的番兵约有五十来骑,一个个都手执月形马刀,神情十分慓猛。居中的一位番将,虬髯环眼,头戴一顶黑熊皮帽,身穿豹皮背心,手握一张长弓,更是凶悍异常。唐俭虽然脸色己发白,但他毕竟是大唐使臣,又是出身将门,尚能临危不乱,保持着应有的尊严气度,他纵马而出,指着那帮番兵喝道:“我乃唐使奉命与汝大王议和,尔等拦路,意欲何为?”居中那虬髯番将说道:“卫公早年在边关统兵时,杀了我北番许多弟兄,今天找你偿命来了!”唐勤勒马道:“尔等是什么人?”虬髯番将大声喝道:“你听着:我就是北番‘草上飞’苏尼失!今天既是狭路相逢,便是你的末日到了!
”唐俭己横下一条心来,指挥手下亲兵欲杀出一条血路。虬髯番将狰狞地一笑,说道:“是你自来送死,这也怪不得我了!”他随即搭箭拉弓觑准唐俭一箭射来。那箭带着一阵凄厉的哨音流星般直向唐俭胸前射来。早已拨马来到唐俭身旁的红拂女,一声呼叫:“唐大人休要惊慌!”随即拨剑一挥,便将那箭击落在地。虬髯番将忙又射来连株三箭,红拂女等那连株三箭分上中下三路己飞近唐俭胸前时,忽一伸臂,将左右两箭接在手里,微侧头闪过中路箭头,咬碎玉牙口中就叼住了另一枝狼牙箭。红拂女趁他还在发愣,忙回头对身后的亲兵、校卫说道:“你等只须护着唐大人就行了,等我去收拾他
们!”她一纵大黑马,旋风似的直向那虬髯番将冲去。虬髯番将见她来得迅猛,慌忙弃弓在地,拨刀相迎。红拂女还未容他将刀抡起,便己飞马来到他的面前,只见剑锋一闪,虬髯番将的右臂己被刺伤,他一声呼叫,刀也落到地上去了。他左右几骑番兵忙拔马挥刀齐向红拂女砍来。红拂女挥舞宝剑,有如闪电一般,侧身一探,翻腕一刺,逼近她身旁的两骑番兵便栽下马去了。也就在这时,左右两侧的二十余骑番兵一齐纵马向唐俭奔去。红拂女也忙带转马头,驰去救护唐使。她一边纵马一边取出弩弓,扬手向左右两旁各发出两箭,两侧跑在最前面的那两骑番兵立即应弦落马,跑在后面的几骑番兵
,吓得赶忙勒住奔马,十分惊恐地注视着她。红拂女随又勒马回身,向对面半环着她的那些番兵厉声道:“尔等竟敢半路伏击我大唐天使,都不想活命了。”她又举剑指着那正在抚臂呻吟的虬髯番将喝道:“你不过是原‘草上飞’手下的一名骑尉,竟来冒充你家主子前来行刺我唐使,有我在此就休想得逞!”虬髯番将十分惊恐而又极为惊异地问道:“你是谁?”红拂女伸手揭起罩面青纱,直盯着他说道:“你看看我是谁?”
虬髯番将正在迟疑,骑众中忽有人惊呼出一声:“飞剑女侠!”,他声音虽然不大,但传入众骑耳里却如一声惊雷,大家立即显得惊愕万状,两侧的几骑番兵,有的己不禁带转马头准备逃走了。虬髯番将色厉内荏地对散立在他左右的三十余骑番兵喝道:“她只一人,怕她则甚!大家一齐动手,先结果了她再说!”他身旁的几骑番兵又催动坐马一齐向红拂女奔来。红拂女跃马迎去,只挥剑几斩几刺,便又见两骑落马。其余几骑忙带马窜开,只逡巡近旁不敢近身。红拂女纵马直取虬髯番将。虬髯番将见状,赶忙返身逃走。其余众骑也如惊弓之鸟一般,狼狈四溃。这就是红拂女勇救唐使的故事。眼前这位慓悍青脸竟也来冒作他人,红拂女愣了对方一眼,不禁想笑,却又不便笑出来。她又问道:“你出来拦路抢劫,是奉了你家首领差遣,还是背着首领干的?”那番夷汉子看了看红拂女那凛凛难犯的神色,答道:“是背着干的。”
红拂女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恼怒,略一沉吟,又问道:“你家首领现在何处?”那番夷汉子惊愕地摇摇头,说道:“他行踪无定,我也不知道,实实不知道!”红拂女道:“我看你不像是真正的大唐管辖的番骑马贼!你听着:今后不准再抢劫行人,更不准假冒别人的名姓!你如再敢胡作非为,我定不饶你!”那青脸汉子连连点头应是。他见红拂女顾自走了开去,这才爬起身来,带着那己被惊呆了的十余骑汉子,慌忙上马,向草原西边逃去。众商贩等那帮山贼去远了,这才围上前来,不住向红拂女称谢。红拂女既无得意之色,也不谦逊,只对着众商贩说道:“方才那番夷汉子所供认的一番话,想你等己听得明白:四处骚扰抢劫西域各部落商旅,原是这帮境外流贼所为,非关卫公将帅事!”说毕,她跨上大黑马,离开众商贩,顾自向北疾驰而去。
一路上,红拂女心潮起伏,感触万端。她虽然己从那番夷汉子口中弄清,眼前天山北麓一带所发生四处抢劫商旅及西域各游牧部落粮草之事,并非卫公所率大唐将帅所为,但那帮流贼却都偏偏打着大唐西征军的旗号,众口铄金,哪里还能说得清楚。千错万错还是错在唐军不该插手西域各游牧部落为争夺牧场扩充领域而发生的冲突,她再也无心去观赏草原景色,也不愿再去勾起这片草原曾给她带来过的回忆。她只感阵阵无端的意乱心烦,只感阵阵难禁的精疲神倦。第二天中午,红拂女终于抵达了驼铃借住的那个村落。她经过一天一夜的奔驰,过草原,走沙砾,除了坐下的大黑马和偎睡在怀里的女儿小银瓶,没见到一个人影,也没见到一只野兽(包括草原狼群和西域虎),展现在她周围的,全是战后的一片死寂。当她远远地一眼看到这个游牧村落时,她那颗己快僵木了的心,突又急剧地跳动起来,她好像刚从坟墓里走出,回到了人的世界。她这时才隐隐感到人不能离群索居,也需要有悲欢离合。她高兴得情不自禁地埋下头去,偎着银瓶的小脸,充满感情地对她说:“我的小乖乖,就快到你驼铃小姨的家,你又多了个能疼你的亲人了!”红拂女来到村外下马,略一整衣理鬓,便牵着大黑马,穿过村落,缓缓向那边村口走去。这个游牧村落的毛毡帐蓬依旧,还有几幢乱石嵌砌而成的平顶矮屋,矮屋中唯耸立一座高大显目的寺庙。红拂女隐隐感到异样的是,许多户人家的门都紧闭着,村前、坝里竟看不到有孩童在嬉戏玩乐,异常的寂静,竟变成一片萧疏,给人引起一种不祥的感觉。红拂女出了村口,忙举目望去,她猛地一怔,脚步也突然停住了。眼前有一口水塘,水塘旁边植有几株高大的白杨树,白杨树下一间用圆木钉成的小屋兀自冒着浓烟好像刚刚起了一场大火,只剩下满地的焦炭和瓦砾。红拂女木然呆在那儿,惊诧,意外,怆然,怅惘,各种滋味一齐涌上心来,她好像突然变成无家可归一般,眼前是一片迷茫。红佛女在木屋前徘徊许久,决心要把雪儿的下落打听明白。她正茫然四顾间,忽见有一老妇提着一只木桶到池塘边打水来了。红拂女忙将大黑马拴在白杨树上,慢慢走到塘边,迎着老妇问道:“大娘,这儿不是布达热依汗老爹的家吗,怎变成了这般光景?”老妇打量了红拂女几眼,漠然答道:“被人放火烧了。”红拂女道:“谁?谁放火烧的?”老妇边走边冷冷地答道:“谁还能放火烧别人的房子呢,当然是那班没良心的贼呀!”红拂女不由一怔,忙跟上前去又问道:“贼?!什么贼?”老妇回过身来,瞪着红拂女,气冲冲地答道:“什么贼?像山贼一样的官兵(暗指大唐义兵)!”红拂女镇定从容地说道:“真正的大唐义兵决不会干出这等事来。”老妇张大似乎有些混浊的眼睛看了红拂女一会,态度也慢慢变得和气些了。她反问红拂女道:“你这位大嫂打听布达热依汗老爹干什么?你又是他家什么人?”红拂女道:“我和驼铃是结拜姐妹,是特地从远方赶来看望她们的。”老妇又仔细打量了下红拂女,忽有所悟地问道:“你可是三年前从大漠一路护送驼铃到此的那位张姑娘?”红拂女点点头。
老妇一下变得异常高兴起来,一刹间,只见她脸上的疑云收了,阴雾散了,迎向红拂女的却换成了一张慈祥的面孔。她一把拉着红拂女的手,说道:“走,到我家去,我再慢慢和你谈。”老妇的家就离池塘不远,是一间乱石砌成的小屋,外面围着篱墙,却也十分幽静。老妇帮着红拂女把马安顿好后,忙将她让进屋去,这才将驼铃家被烧的前后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她:原来,早已在祁连、玉门边关一带销声匿迹的一伙山贼,打从去年六七月起,忽又闯入西域地界威风起来。他们在沙漠里劫了侯君集所率西征官兵的饷银,抢了番酋的牧马,攻打了几处巴依的庄园,救出不少被他们抓去做工的穷苦百姓。这一来,可把侯君集所率西征军营里的将官和各部落的巴依、番酋们吓得坐卧不安,慌了手脚。他们尽管平时互相勾心斗角,你倾我轧,这时却又联成一气,派兵四处追击围剿。闹了多时,不但连一个真正的山贼也未捉住,反而趁此巧立苛捐,强纳杂税,只是苦了百姓。更奇怪的是,就在天山北麓、额尔齐斯河一带也时时出现了境外马贼,他们不去抢劫巴依、番酋,也不拦劫豪商巨贾,却专门劫掠百姓。去年九月的一天,村里突然闯来一群境外马贼,他们一进村就把驼铃家团团围住,看样子,那群境外马贼好似专为布达热依汗老爹和驼铃而来的。偏巧布达热依汗老爹放羊在外,驼铃又给她爷爷送粮去了。那群境外马贼扑了个空,便放火烧了驼铃家的房屋,又将全村洗劫一空,才大摇大摆地出村去了。红拂女听老妇说了这番话后,不禁想到自己昨天在草原上也曾遇到过的那群境外番贼。她想,放火烧毁驼铃的房屋,会不会也是那帮人干的呢?他们和布达热依汗老爹、驼铃又结下了什么深仇大恨呢?这一切都使红拂女感到不解和困惑。因此,她只默默地听着,默默地思忖着,没插话,也没做声。老妇讲完后,忽又问红拂女道:“张姑娘,你刚才说真正的大唐义军和马贼决不会干出这等事来,你这话是从何说起?”红拂女道:“都说卫公所率大唐义军西征向来秋毫无犯,纪律严明。而那些真正的边关山贼即劫富济贫,许多百姓也一心向着他们。而今这帮强盗却反其道而行,因此,我量定这强盗决不是真正的马贼而是来自境外的不良之徒……”老妇听了直点头,说道:“其实,村里人,谁心里都有杆秤,谁也不相信这会是卫公的手下将官冒充马贼干出来的。不过,这帮强盗为何要打着边关马贼的旗号?他们又是安的什么心呢?”红拂女不加思忖的说道:“边关马贼势大,他们不过是仗势行劫而已。”老妇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边关马贼虽然势大,却是西征官兵和巴依、番酋的死对头,随时有被斩尽杀绝的危险,这帮境外强盗难道不知利害!”红拂女默然了。她没料到老妇能说出这番话来,而这点却是她未曾想到的。她略感羞愧之余,不由对自己的明敏也有些疑虑起来。她突然感到自己己不及过去聪慧机敏,这兴许是由于过分的疲累以及过多的煎熬所致,这使她越更觉得自己急需寻个安静所在,住下来好好养息养息。于是她又问老妇道:“布达热依汗老爹和驼铃现在何处?大娘可知道他们的下落?”老妇将红拂女带到门外,指着村北远远一排山脉,说道:“就在那排山的那边,是一片望不到边的草原。为避兵火,布达热依汗老爹带着驼铃到那草原上去了。你要找驼铃,就到那草原上找去。他们准在那儿。”红拂女凝望着那排山脉,暇想神驰。她眼前出现了碧绿无涯的草原,放任无羁的骏马,温暖恬静的帐篷;斜阳西下,缓缓行进在西海大沙漠深处那曾响起的串串商旅驼铃声;以及那逍遥无拘的生活,虔诚机警的布达热依老爹,纯真善良而又美丽绝伦略带些高贵气质的驼铃公主……这一切都在召唤着她,这一切都勾起她深沉的怀念,她真想立即跨上大黑马,越过高山,向草原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