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说了自己这段身世后,不禁叹了口气,说道:“不怕你见笑,就从大家对我这三个不同的称呼上,也可见做人难啊!”红拂女最关注的还是杨洪彪。她俯首沉吟,将她这三个称呼仔细斟酌一番之后,说道:“刘大姐,杨洪彪可曾对你说过他充军是犯了何罪?”那妇人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说道:“‘刘大姐’?好,还没人这样称呼过我呢!这样叫亲热。”她乐了一阵之后,才又说道:“你问那杨洪彪因何被充军之事,他说冤,我说也不算冤。只因越王府有个侍妓名叫张一妹(艺名红拂)的女子,才艺双全。后来,红拂和一个姓李的后生私奔了,府里正在寻拿她。杨洪彪是隋越王府大总管,越王杨素每对敌临阵前,总会驱赶50名死囚阵前自杀以惑乱敌军心;然后命越王大总管亲领前锋冲杀,每战必胜;红拂夫妇双双投奔唐朝军中效命屡建奇功,他似难脱其咎。隋亡后,大唐如初日新兴,前隋一班旧臣或降或亡命抗拒。越王杨素独木难撑,郁郁而终。杨洪彪上山为盗被唐将捉拿在京城督衙署牢房里。关了他两月,又糊里糊涂的定了他个山贼罪,就把他充军到我这儿来了。”
红拂女心里明白了,知道当今皇上是怕杨洪彪走漏风声,为了堵口,才这样作的。因此,她听了并未对杨洪彪的不当其罪而感到不幸与同情,却只因皇上为她的行径所费的思虑苦心而深觉感愧和不安。正在这时,店小二领着一位须眉皆白的药老进房来了。那药老瞥见红拂女己盘坐在床上,三分惊诧七分欣慰地问刘大姐道:“几时苏醒过来的?”刘大姐沏了一杯香茶给药老道:“己醒来多时,我们都己闲谈许多了。”药老脸上充满疑虑,忙来给红拂女切脉。切过脉,又对她凝视片刻,方才轻抚银须说道:“死脉己弱,活脉转盛,抑有神佑!恕老夫直言,适才若不是小二哥苦苦相邀,老夫都不想再来的了。”红拂女没想到自己病势竟沉重到如此地步,便问药老道:“老先生,不知我所患何病,竟沉危至此?”药老沉吟道:“产前劳瘁伤神,产后失调损体,二者居一,己是沉疴;小娘子二者俱备,更兼风寒入体,浸透脏腑,实为绝症,小娘子却能转危为安,真乃造化不浅。今脉象己克险为和,但仍须好自调养,方可保得无虞。不然,扁鹊、华驼等在世纵有回天之术,恐亦无能无力了……”红拂女这才知道自己得的是产后寒。不由对药老和刘大姐满怀感激之情,再三向他们称谢。接着药老又认真给处了个散瘀补气驱寒的方子,临走时对她谆谆叮嘱:“静心调养,戒劳戒怒。慎之慎之。”随即便告辞匆匆而去。
红拂女从此只得羁留客栈,在刘大姐的亲自关怀照顾下,病体日渐好转,己能出房料理一些生活琐事。一日她因事来到外堂,见有两名旅客在堂前闲话,一位胖旅客说道:“都督李绩大人悬赏五百吊铜钱寻找一个携带妇婴的妇人,不知何故?这妇人和女婴又是他何人?”另一位瘦旅客说道:“满城议论纷纷,传说也很离奇。我看那妇人多是李绩大人的小妾,那女婴也多是李绩大人的女儿。不然,他怎肯悬出这大的赏钱!”红拂女听了不觉一惊,正想伫听下去,忽见杨洪彪大步走了过来,便忙抽身返回内堂房里去了。入夜,掌灯时分。红拂女趁刘大姐给她送药来房的机会,婉转向她探询,才从她口里打听到一些消息:原来过年以后,李绩大人见大雪己解,便派人去客房接李二太太,才知李二太太早在过年前一天便己离开客栈雇车去肃州。李绩大人十分诧异,经派人严查,才从店家吴成口里查明李二太太将女换子,匆匆冒雪离店的前后情形;又从熊七口中逼出姓张的妇人如何追至祁连山山道垭口,发现车马坠崖,又如何寻进谷去了等情况。刘大姐谈了这些她听来的消息后,又说道:“边塞大唐守军正在关外与突厥接战,官府到处张贴悬赏榜文,访查得急,听说还派人在嘉峪关盘查,只要是带着小孩的单身女人,都要来回盘查才得放行。”红拂女笑了笑,说道:“碰巧我也有单身女子,带的这孩子也有女儿,等我病全脱体出嘉峪关时,看他们放不放行。”刘大姐瞅着红拂女,半打趣半认真地说道:“还有更巧的是,你恰好也骑的一匹乌龙驹!说老实话,当我听了这消息时,也曾犯过疑,为你担心过。后来我细一琢磨,又认为你决不是李绩大人悬赏寻找的那个女人。”
红拂女瞅住刘大姐,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要真是那个女人呢?”刘大姐先是一怔,然后又迟疑片刻,慨然说道:“你要真是那女人,我一定护着你,决不会拿你换赏去。”红拂女淡然笑了笑,说了句“你真是个好心人”,便把话题扯开了。第二天大清早,红拂女发现杨洪彪在房外走廊上荡来荡去,还不时侧过头来向她房里张望。红拂女见他神情诡异,便忙躲身窗后注视着他的动静。一会儿,见他匆匆退到外堂去了。红拂女感到有些可疑,不由心里戒备起来,便忙将零散什物收装囊内,以备应付仓促。她刚刚收拾停当,忽见刘大姐面带怒容,急急忙忙地进房来了。她见红拂女己收拾好行李,便忙问道:“你可是要走?”红拂女注视着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刘大姐眼睛潮润了:“你病还未好,照说还应调养一些日子,不过……走了也好。”红拂女似也泪光闪闪:“刘大姐,你不说我也明白几分了。你怎嫁给了杨洪彪这样一个人!”
刘大姐又羞又愧,只好叹息一声,说道:“都怪我有眼无珠,遇上这样一个冤孽!他听一一些风声,就己对你起了疑心,昨晚和我商量,说要去报官领赏,被我抢白卫顿。适才我寻他不见,听一个伙计说,他出店径往北街那边府衙去了。我看他可能做出损德事来,特来关照你一声,走与不走,你心里有数。”红拂女眼眸里噙满着激动的泪花:“刘大姐对人如此忠信,我将铭感一生。事不宜迟,我打算立即动身,烦刘大姐就去关照一声,叫店小二给我把马备好。”红拂女等刘大姐刚一离房,便忙将银瓶用兜带紧紧系在怀里,挽着行囊来到前堂。店小二亦己将大黑马牵来,红拂女搭好行囊,牵马向店外走去。不料她刚走到门口,正好碰着杨洪彪匆匆从外面进来。杨洪彪见了红拂女先是一怔,有道刀疤的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嗫嚅地说道:“你……你……是谁?”红拂女狠狠瞪了他一眼,也不答话,牵着大黑马直向门外走去。杨洪彪急了,忙上前将她拦住,说道:“你还不能走。”红拂女忍住心头的厌恶,冷冷问道:“你想干什么?”杨洪彪听到红拂女的口音,不禁又是一惊,他忙从头到尾将红拂女打量一番后,惶惑地问道:“你究竟是谁?本大爷好像见过你来?”红拂女鄙夷地瞟他一眼,说道:“谁耐和你叨唠,我还要赶路去。”说毕又向门外走去。
杨洪彪忙又抢步奔到门口,拦住她的去路,说道:“你要走不妨,只是得把你怀里的孩子留下。”红拂女不由勃然怒恼起来,她一挑眉,眼里闪过一道亮光,喝了声:“闪开!”随即一掌向杨洪彪胸前击去。杨洪彪顿觉眼前金星乱冒,还未及呼叫,便己跌出一丈开外的街心去了。红拂女出了店门,正欲翻身上马,忽见街口那边涌出一群衙役,押着一名带着锁链的人犯直向客栈走来。红拂女一看就已经明白那些衙役是为她而来,她不愿和他们纠缠,便忙一跃上马,准备冲过街口奔出城去。这时,只见一位领班衙役大声呼喊道:“休要放走那姓张的妇人!”不料红拂女刚一勒转马头,杨洪彪己从地上爬起,亡命地扑了过来,他张开双手拦住马的去路,仰面瞪着红拂女说道:“你也姓张?!我杨洪彪眼尚不花,你以为我就认不出你来!”
红拂女见杨洪彪似己认出自己来了,着实吃了一惊。她一咬唇,心里暗说道:“非是我容你不得,是你自来寻死了!”迅即从鞍旁抽出青虹剑来,正要挥剑斩去,她猛然想起昔日的越王杨素素待自己不薄,不禁又停下手来。杨洪彪乘机转到马后,伸手揪住大黑马的马尾,大声呼喊道:“快来捉住这妇人……”不料他喊声未落,那被他激怒的大黑马,猛然飞起后蹄向他胸前踢来。只听他一声惨叫,口里狂喷出一摊鲜血,便躺在地上不动了。就在这时,那群衙役己围上前来,红拂女正想挥剑纵马冲出人群,忽然认出那个被押在前面的犯人正是熊七。她见熊七神情惨戚,狼狈不堪,不由又收住缰绳,问熊七道:“他们为何捉你至此?”熊七惨然道:“李二太太被人抢走,官府疑是我熊七干的;他们已经知道了李二太太以女换子的事,押着我前来认人。”
那位领班衙役手提齐眉水火棍上前一步,指着红拂女盛气凌人地说道:“你一个妇道人家,竟敢纵马行凶,定非善良之辈,还不快快下马,将拐骗的孩子交出,乖乖随我见李绩大人红拂女哪里受过这等侮辱,早已激怒得变了脸色。但她仍强按捺住心头的怒火,用青虹剑指着那位领班衙役冷冷地说道:“回衙转告你李绩大人去:抢走他二太太的乃是祁连山的大刀将关熊,与这位赶骆驼的熊七无关。作官应廉明清正,休要诬良为盗。至于换子之事,纯属乌有,休去轻信讹传。”领班衙役瞪着红拂女说道:“你行了凶还敢这般桀骜!管你乌有乌有,且随我见李绩大人去。”说毕将手中齐眉水火棍一摆,就向红拂女马头逼来。其余衙役也举棍刀一涌而上。红拂女正想放马冲出,那领班衙役却猛然将齐眉水火棍向马头打去。大黑马受惊,倏忽腾起前蹄,差点把红拂女颠下马来,她怀里的女婴也被惊得呱呱直哭。领班衙役不等马蹄落地,又是乌龙摆尾反手一棍向红拂女腰际点来。红拂女恼怒己极,忙用剑挑开棍梢,顺势翻腕一剑向他咽喉刺去。只见锋光一闪,领班衙役便栽倒地上。红拂女柳眉高挑,杏眼圆睁,勒马提剑,怒对众衙役道:“敢来挡路的,有如这厮!”众衙役己被惊呆,谁个还敢上前!红拂女环顾众衙役,冷笑一声,然后将马一带,大黑马昂首奋鬃,荡开四蹄,突出西门,直夺嘉峪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