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枝。上文曾述说武德九年(公元六二六年)八月高祖传位给秦王世民,世民成第二代皇帝,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唐太宗。世民时年二十九,正是精力旺盛,充满斗志的年代。翌年,改元贞观。太宗即位后,天下仍是混乱状态,国难重重。首当其冲的,便是天灾。贞观元年,关中遭到从未有的大饥荒。关中是指长安一带为南山、北岭两大山脉包围,形成一个南北一百五十华里,东西四百华里的大平原。秦汉时代,东以毗邻长城隘口函谷关,西以散关,南以武关,北以肃关护卫边境,因以得关中之名。从隋末至唐初,关中饱受战火摧残,民不聊生,谷物欠收也是必然的结果。米价奇贵,一斗米需绢布一匹,甚至有钱还买不到。人民强悍者沦为盗贼。弱者卖身为奴隶,或流离失所,四处逃亡。饿死的人民更是触目尽是,尸横遍野,凄惨的情状难以言喻。贞观二年,关中大旱。此后,又遇蝗虫为虐。大批的蝗虫如黑云一般,方出现天边,刹时便掩盖了整个天空,乌压压地一大片下降之后,别说一草一木,就连牛马身上的毛都被吃个精光。吃光之后,又如一阵黑旋风般,袭击另一地。太过南征北战,从不畏惧,碰到蝗灾却也束手无策。他曾恨恨地抓起一只蝗虫,生吞下去,咬牙切齿地说道:“蝗虫啊蝗虫,你要吃就吃朕的肝肠好了,不要再掠夺人民的食物吧!”蝗虫之害方结束,贞观三年又发生大水灾。
太宗即位之后,虽然政务繁冗,仍在百忙之中,抽时间巡幸关中各州,视察各地的灾情。并拨出内务府大笔的金钱,替卖为奴隶的人民赎身,让他们各自归乡。他这样做,虽然是杯水车薪,但身为新帝国的天子,又岂能不对人民尽职义务?太宗即位,除了接二连三遭逢天灾之外,仍尚需面对强悍的敌人。上章曾简略地叙述,朔北的胡族东突厥,曾趁新帝国的势力还未稳固,突然率十余万骑兵南下,己到达长安北郊的渭水北岸。这是太宗即位不久,关中闹饥荒的时候。所谓突厥,他的祖先为平凉杂胡,乃匈奴的别种,姓阿史那氏。从魏太武帝灭北凉,阿史那族约五百家奔邻邦西凉,世代居住在阴山,是一彪悍的游牧民族。他们的首领称为可汗。突厥过去不断侵扰北边,并时时觊觎土地肥沃、气候温和的中原。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和大沙漠,夜间则变得奇冷无比。多少年来,在这严酷的气候和大地上磨练出的游牧狩猎民族,天性凶猛残忍的性格。他们骑术优良,箭法奇准,独特的骑兵战术,对文化蒸然的中原地带,确实构成很大的威胁。
突厥来袭的主要目的,在于掠夺边境的子女和财宝。每次突厥北下时,中原朝廷总是睁只眼,闭只眼,任他们去。不但不要求归还抢走的子女财宝,更给予大量的金银布帛,以为安抚。久而久之,进演成不成文的规定。突厥之于中原,就等于是个轻易碰不得的恶性瘤。突厥屡次尝到甜头之后,对中原更加轻视,掠夺的行动也愈来愈大胆。然而,突厥内部也为了争立可汗,不断内哄。各地又有许多小可汗,国家的权力很难集中。隋朝有鉴于此,便积极从事突厥内部的离间工作,获空前的成功。突厥也因此分为东、西两部,势力在为减弱。一次东突厥来袭,并不如往常那么简单,仅在北边掠夺一番而已。他们己达渭水,直逼唐朝的都城长安。李渊晋阳(今太原)起兵时,为了怕突厥忽然发动攻击,对自己不利,曾派使者前往东突厥,恳请帮助,甚至不惜对可汗采臣下之礼。因有个弱点,高祖在位时,即使突厥侵略边境,高祖亦按照惯例,致赠巨额的财宝,求取暂时的和平。然太宗即位后,突厥就深感不安。因太宗的武功及成名,己远播突厥。他们害怕往后不能任意掠夺边境,获得金银布帛,便趁太宗即位之初,一切尚未稳定之际,发兵南下,欲借此恐吓太宗,并保持如往常的有利局面,故大军直逼长安。唐朝初创,无论在治安或武备各方面,都还未步上正轨。因此,突厥来袭,真可说是国难当头。对太宗而言,也是对威信的一项重大考验。
聪明睿智的太宗,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也早有所准备。即位之后,每天都亲率数百名将士,在城北的禁苑,以败方为假想敌,勤练突厥式的骑兵战术;马上射箭,是突厥最得意的战法,然而太宗自幼也是一个射箭高手,在太宗亲自指导下,唐朝官兵的骑术与箭法,己有显著的进步。唐朝的朝廷弥漫着忧虑焦急的气息,东突厥己派遣军使渡来。“此番我君亲率百万骑兵出征。”将十万夸为百万,目的在于恐吓。此时太宗满是钢丝般紫髯的脸孔,因愤怒而涨红,严斥突厥代表太无礼,立刻抽出佩剑,欲斩军使。不仅突厥军使脸色大变,连周遭的群臣也都吓得面无血色。暗想:若惹怒突厥,事情就严重了。突厥的军使立刻双脚一跪,请求太宗饶命。群臣也力劝太宗,太宗方饶过军使,但却将他软禁。太宗从亲信部队中,挑选六骑快速驰奔渭水,到达渭水南岸后,怒斥对岸的颉利可汗太无礼。突厥方面根本没有想到,天子竟会亲自出征,且仅带了少数的侍从。非便没有求和,反而怒斥他们太无礼。突厥顿时不知所措。片刻之后,唐朝的骑兵担心天子安危,浩浩荡荡而来。太宗要骑兵暂时后退,仍旧隔着漫漫渭水,对颉利可汗喊话。渭水是一条相当大的河川,在长安西北的渭城附近,宽度达百五十余米。现在虽己成滚滚浊流,唐朝以前是以水清闻名。与长安附近混浊的泾水形成强烈的对比。时人尚以泾渭比喻清浊。当然,河水的流速和宽度会因时代而改变。在一千三百五十多年前的唐初,流经长安北郊的渭水,究竟有多宽?己不可知。太宗必然站在最狭窄的地方,向对方喊话。但若非沙场惯战悍将,也没有这等的功力。一开始就出乎意料的颉利可汗,再度凛于太宗的勇气、声量和气魄,内心己开始动摇。过去曾有过中原的天子,面对突厥大军,且独自在突厥的射程之内,尚如此神色自若?他似充满信心的口吻道:“国与国之间订立的和约,应互相尊重。不知守约的君主,等于是不懂道理的禽兽。禽兽无论如何勇猛,终会为人制服,不守约的国家,迟早会灭亡。”太宗这种作法,堪称空前绝后。颉利可汗就算不理会太宗话中的道理,单凭太宗和过去的天子或霸主不同,把突厥看成“有理性和道德观念的人”,就己感激莫名了。这一天,太阳未下山前,突厥便再派使者前来求和。数日后,在渭水上搭座便桥,太宗和颉利单独约会,斩马献血,缔结新盟约。虽然颉利可汗再三恳辞,太宗仍赠颉利可汗大量金银布帛,然后大军撤退。第二个月,颉利致赠马三千匹,羊一万头,太宗并未接受,只要求归还掠走的中原儿女。这个愿望不久之后就实现了。尔后,漠北草原遭遇前所未有的大雪袭击,突厥牧民的唯一财产--家畜,大都冻死。人民受尽饥寒的折磨,徘徊于生死边缘。颉利可汗并没有改变生活习惯,依旧横狂暴敛,以供挥霍。人民怨声四起,甚至军中也不时出现背叛的行为。颉利的侄儿突利,虽是颉利的臣下,本身也拥有可汗的称号,亦为国内的一大酋长。他早就对叔父颉利不满,再加上前述的天灾,突厥的国力迅速衰退,人民及士兵纷纷叛离,叔侄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化。突厥原内部一片混乱。颉利统辖东北边的契丹各部族。此地的契丹民族,由于生活艰苦,向南逃亡,投降唐朝的人非常多。同受突厥管辖的回鹘各部族,也不时发生叛变。颉利派十万大军前来镇压,大败,突厥军队大半被俘。颉利再派突利前去讨伐,依然吃了败仗。颉利十多天来,不断地鞭打突利,突利对颉利的怨恨,也因此愈来愈深。贞观二年春,突利派使者向唐朝求援。朝臣们多建议借此机会征讨突厥,太宗则认为时机尚未成熟,没有采纳。隋末后初唐连年不断的内战,及一面再的天灾,己使民不聊生,旧创未愈,千万不可再兴兵加重百姓的负担。太宗认为应再争取时间,尽量充实国力。太宗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一年春天,突利请求降服唐朝之事传开之后,突厥原统治下的薛延陀,立刻遣使向唐朝进贡。薛延陀部族因突厥横狂暴敛,早在二心,早就伺机准备随时向唐朝求援。
如今突厥的内部,己四分五裂。太宗认为时机终于成熟。贞观四年春正月,派遣大将李靖率李世绩、薛万彻等武将,及十余万大军,征讨突厥。过去对突厥的傲慢无礼忍气吞声的唐朝君主,终于发威了。颉利败得很惨,对阵第一仗被李靖袭破营帐,奔往塞外戈壁胡帐,正欲思量营垒自固,不料肃州都督李世绩,又督兵自玉门杀奔而来。料知抵敌不过,仓皇率众胡骑奔往阴山。一面令执失思力,赶赴唐都请降。太宗于是遣西域归使(白衣秀士)唐俭、将军安修仁,同往抚慰。又诏令李靖率兵迎送唐使。李靖接了圣诏,遂对副将张公瑾密语道:“颉利虽败,部属尚有数万余众。若逃往漠北老巢,就如放虎归山后且难图。为今之计,宜乘诏使到胡营,出其不意发兵掩击;胡酋以为有诏使往抚,不防我唐军突袭而至,必为我等所擒……”公瑾道:“诏书许降,唐俭等一行人己前往胡营,若我唐军出击,虽可必胜,但唐俭一行人等毋成了‘死间’么?”“兵不厌诈,机不可失。韩信破齐,就是用此上策……”遂定策当夜出兵。适值李世绩率兵来会,两下叙谈,英雄所见略同。于是李靖为先锋,世绩为后应,沿途遇着突厥巡卒,一律擒获,令作向导。颉利可汗方接着唐使,闻知许降,心底甚是宽慰,正在设宴款待,忽有亲兵入帐报道:“唐兵己到,离此不过十里了。颉利大惊,双目直视着唐使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大唐天子,既许我归附,却又出兵袭击我部,难道也这般无信么?”唐俭等急中生智起座道:“可汗不必惊疑,我们俩人从长安来此,未曾到过李总管军前,想是李总管尚未接洽,所以率兵前来,若由我两人出去拦阻,定可令他收兵。可汗勿要多虑!”说毕,二人即携手出了胡帐,策马挥鞭,竟自飞驰而去。颉利听唐俭此言,便也信以为真,待唐使去后,尚以为不必防敌,眼巴巴的望他退兵。哪知帐外探马络绎急驰而至,有说唐军只相距七里,有说唐军只相距三五里,于是出营遥望,果然大漠深处尘沙直冲半天云,唐军浩浩荡荡疾驰而来,自知抵敌不过,慌忙跨上千里血汗宝马,只身逃去,部众相继四散逃窜。唐军俘虏了突厥男女十余万,及羊马战驼等数十万头。追逐一阵之后,颉利亦被俘虏,送至长安。太宗虽责备颉利的罪行,在食、衣、住方面,仍给予草原部落大酋长应有的待遇。
汉民族一向认为,汉族是天下的中心。汉族的天子,才是天下真正的统治者。不服汉族天子教化的塞外民族,都是野蛮民族,即东夷、南蛮、西戎、北狄,藐视汉族的外族,都要受到惩罚。一旦来归,则被视为臣子,以宽厚的态度,让他们信服,这才是作为天下之主应有的态度。可是,我们从历史事实看来,从秦始皇至今,历代的天子中,不受朔北游牧民族入侵之苦的,可说绝无仅有。这一次,唐太宗破了纪录。宫中举办庆功宴,以庆祝这个伟大的时刻。酒过三巡之后,太上皇兴奋之余,亲弹琵琶,太宗也簿起剑来,群臣的喜悦,更加不可遏抑。在此之后,突厥和过去相反,得向大唐帝国进贡,并尊称太宗为“天可汗”。太宗虽然说道:“身为大唐天子事务己多,还要担任突厥的天可汗,真是烦人也!”但我们可以从太宗的言语之间,感受到胜利者的光荣和满足。强悍的突厥降服了,必然影响塞外各国。西域的天竺、龟兹、疏勒、于阗、高昌、楼兰、波斯,及东边的高丽、倭国等,亦相继入贡。喜事接二连三而来。贞观四年,突厥投降,接着又是大丰收。米价也很便宜,一斗只要三枚铜钱,流离失所的人也相继回乡,各处的叛乱也相继平定,唐朝终于统一了天下。虽然如此,隋朝末年赋税繁重,及唐初战火所带来的创伤,仍未完全平复。全国上下仍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到了贞观七年,从洛阳至山东一带,仍旧是“苍茫千里,人烟绝迹,道路萧条。”的情形。在内忧外患结束后,经十余年的建设,终于奠定了大唐帝国日后强盛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