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吐谷浑王被绑在帐下,一会儿,但听得三声炮响,一阵鼓吹,中军官宏亮的嗓音高叫道:“元帅升帐!”接着,三通聚将鼓响,一队顶盔贯甲的武将,一队锦衣乌纱的文官,分左右鱼贯入帐。又过了一会,中军官高叫:“元帅有令,带俘虏!”十名刀斧手提着白亮亮、寒森森、四指宽的鬼头大刀,雄赳赳来把吐谷浑王推进帐去。吐谷浑王进入帐中,眼角往两边一扫,只见帐上帐下戈戟森严,文官武将两行肃立。李三娘端坐帐上,不怒而威;身后两员女将,按剑而立、威风凛凛;案旁坐着柴绍,气宇轩昂。这般庄严肃穆的气概,使他不自觉地低下头来。刀斧手喝叫吐谷浑王“跪下!”吐谷浑王不肯跪。刀斧手正要踢他,只见李三娘用手摆,说:“不必勉强他!”用冷冷的眼光,把吐谷浑王望了半晌,才问:“你今被擒,有何话说?”吐谷浑王抬起头来,瞅了三娘一眼,又把头低下去,深深地低下去。三娘道:“要不,我把你放了,你回去整军再战。”吐谷浑王说:“罢了!我无力再战,认输了。你杀吧!”三娘哈哈大笑,挥手叫文武和士卒刀斧手都退出。她走下位来,亲手给吐谷浑王解去绑绳,叫紫月、青霜给吐谷浑王设座。然后,她在吐谷浑王对面坐下,心平气和地对吐谷浑王说道:“我唐军现在虽己进入你吐谷浑的腹地,但不用我说,你也清楚,这场战争是你挑起的,现在你在自食其果。你不想想,我大唐地方数万里,人民数千万,精兵劲卒,不计其数,粮秣武器,堆积如山。你吐谷浑有多大的地方,有多少人口,怎能与我大唐争衡?你们侵扰边境,无非是想得到盐茶绢帛。但用抢掠的手段,大唐焉能容许!你今己被擒,本该把你送到京城斩首,但我大唐素来宽大为怀,既往不咎。你如能悉心归顺,我奏明天子,封你为西宁郡王,仍管辖你本土。我大唐不在你境内驻兵,也不要你的贡赋。今后,你们如需要盐茶绢帛,可以用牛羊马匹,按市价公平和我大唐交换,你意下如何?”
那吐谷浑王只道自己已经被擒,要算冒犯天朝之罪,要算杀死许多唐朝军民之罪,是再也活不了的了。就是唐朝不杀,在吐谷浑另立别人为王,那新王和吐谷浑的牧民也饶不了他。现在,三娘不但不杀他,还仍可封他为王,提出的条款又是这样的宽大,这样的公平合理。他既领略了大唐的军威,又蒙受了大唐的盛德,一时,五内奔腾,感激涕零,从座位上站起来,俯伏叩头道:“天朝这样高恩厚德,我虽居化外,也有人心,今后当永作藩封,不敢再生别意了!”三娘把他扶起来。命设宴款待。在酒席上,吐谷浑对着唐军将领,折箭为誓,永远归服唐朝……吐谷浑王己降,三娘见将士们久征沙场,十分辛苦;这时,冬季又临,眼看就将大雪封山;就命立刻撤兵。吐谷浑王感激三娘不杀之恩,带着人马,亲自相送。那日,大军过了瀚海,看看玉龙堆相距不远,忽然下起雪来。北风吹着巴掌大的雪片,漫空飞舞,直扑人面。唐兵们虽然也和来时一样匆匆赶着马急驰,但这时的心情却和来时不一样。这时是“鞭敲金镗响,人唱凯歌还”,就是番兵们的心情也和先前不同了。先时煮好的牛羊肉不得吃,饿羊肚子狼狈逃命,这时却和唐兵并骑而行,敌人变成了朋友。唐兵欢笑着伸手去接雪花,张开嘴让雪花飞入口里,笑谈着雪花。番兵们也跟着学样。在塞外年年有一半时间和雪花打交道,如今才知道雪花居然是暖暖的。由于语言不通,番兵没法把这个“发现”告诉唐兵,只裂开嘴嘿嘿地笑。唐兵见番兵望着他们笑,也跟着嘿嘿地笑。将近玉龙堆,地上积雪己达数尺,马蹄蹴处,溅起无数碎玉。三娘忽然觉着肚子十分疼痛。她心想:莫不是要早产了么?但这里是茫茫雪原,风号雪厉,怎能生产?只得竭力忍着疼痛。催马快行,想尽快赶到玉龙堆去。马跑得越快,肚子越疼,她把牙咬着嘴唇,都咬出血来。
紧跟着她的紫月青霜和女侠张一妹,见她紧紧皱眉头,忙悄声问道:“怎么了?”三娘不开口,只用手指指肚子。张一妹说:“还没到日子呀!”紫月说:“怕是外面金鼓声不断地响,使得小家伙要早点出来见见世面吧!她抬头一望,说:“妹妹再忍一下,玉龙堆在一望之处了。”又走了一会,紫月却紧催马道:“好了,玉龙堆到了!”话刚说完,只听得三娘大叫一声,从马上跌了下来。紫月、青霜、张一妹等慌忙跳下马来看三娘,只见三娘满脸大汗,下身己湿,隐闻着血腥气。紫月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把三娘揽在怀里。只听得“哇哇哇……”婴儿的啼声。娘子军都跳下马来,在三娘周围围成一道人墙,掀起战裙,遮住纷飞的大雪,挡着狂吹的北风。有人飞马去报告在后压队的柴绍;有人飞马跑到玉龙堆牧民们的冬窝子里去找大车。牧民们听说,几个番妇用几床毡毯铺在大车上,急忙赶着车来接三娘。娘子军们七手八脚把三娘抬上大车,把大车赶到那个当向导的白胡子老牧民的冬窝子去。当夜,唐兵和吐谷浑兵都住在玉龙堆。柴绍怕吐谷浑王乘机为乱,便召集唐军将领商议,准备包围吐谷浑帐蓬,要解除吐谷浑兵的武装。三娘听说,把柴绍请来,告诉他不能这样做。我们应该以诚待人,也要相信吐谷浑的诚意。就是要作防万一的准备,也只能加强自己的戒备,暗中提防。如果唐兵去包围吐谷浑帐蓬,用武力解除他们的武装,就是吐谷浑没有反意,也会把他们逼反。夫妻正在争辩,只见娘子军战士来报:吐谷浑王求见。三娘问,是吐谷浑王一人来,还是带有人来?娘子军战士说,吐谷浑王身后还有几十人扛着刀枪等兵器。
柴绍一听,就跳了起来,说:“你看!如何?”拔出剑来,咬牙对紫月、青霜、张一妹说:“三位姊姊,你妹妹的安全就交给你们了!如孩子实在带不走,就舍了吧,千万要保着你妹妹!”又对娘子军下令道:“你们紧守这冬窝子,不得有失!我去调动其他军队!”说罢,掉头要走。三娘叫着他说:“柴郎,不得莽撞!他既然来求见我,就无反意。先叫他进来,看他如何说话!”柴绍说:“我怕到时候来不及了呢!”但他不能不留下。只紧握着宝剑,站在一旁。示意在屋里的娘子军们弓上弦,刀出鞘,加强戒备。吐玉浑王一个人被娘子军战士领进来,先问了三娘安好,然后说:“番兵良莠不齐,今天事出意外,小王怕坏人乘机煽动作乱,下令把所有番兵的武器都收缴了。其他的都集中在一起,现只将我亲军的武器扛来,请大元帅点验!”三娘笑道:“大王多心!我并未怀疑大王归顺的诚意,何必要收缴武器呢!”吐谷浑王说:“大元帅越相信小王,小王越要小心。万一出了意外,辜负了大元帅的信任,小王也吃罪不起。宁可防其有,不可信其无。”
柴绍听吐谷浑王说了这番话,把剑入鞘,悄悄走出去,见番兵扛来武器后,只留一两人看守,其余都回去了。那些武器,不只是战场上用的刀枪剑戟斧钺等兵器,连番民随身佩的匕首都交出来了。就回营去叫还在等候他的将领们只作暗中提防。当下,三娘用好言安慰吐谷浑王,叫吐谷浑王把兵器扛回去。吐谷浑王思量片刻说:“反正现在不打仗了,武器用不着,就让它堆在一起吧!”不肯扛回去。三娘想到,久留在吐谷浑境内,既增加吐谷浑人民的负担,又彼此心里都不安;而久征沙场的战士,也渴望凯旋;就不顾风狂雪大,寒气侵骨,自己身体虚弱,硬要赶回河西。柴绍只得用一辆篷车载着她,离开玉龙堆。因为鞍马劳顿,作战辛苦,致孩子早产,又是马上、雪中生子,产后急急返回河西,劳累虚损加上风寒外感,一到河西,三娘就病倒了。要病中,三娘还督促办理两件事:一是向朝延报捷,请封吐谷浑王为西宁郡王,并按和亲政策,遣公主下嫁。一是迅速运粮食,盐茶布帛等物,去接济吐谷浑境内遭兵的地方,以及穷苦牧民,使他们能够安全过冬。
不日,朝旨下来,一一依三娘所奏。封吐谷浑王为西宁郡王,下嫁公主于明春送来。吐谷浑上至王公,下至牧民,都非常感激。西宁郡王挑选了骏马百匹,具表入贡。从此以后,吐谷浑代代臣服,终唐室之世,未为边患。随朝旨来的,还有几名太医院的太医,他们奉高祖之命,来给三娘诊治。经过治疗,三娘能够起床了。但仍经不得车马劳顿。只得让副将先领得胜大军回去奏凯,三娘留在河西养病。柴绍陪侍。养病中,三娘仍留心军国大事,遣人多带金帛,分送深入西域各国,直到天竺、波斯,了解他们的国情,宣扬大唐的威德,和他们订盟结好,相约互不侵犯。因此,西域各国如高昌、鄯善、薛延陀(一度占有古楼兰全境)、焉耆、于阒、龟兹以及昭武九姓等都遣使入贡。西部边境得到安宁。三娘见西境己安,心中高兴,正欲回京,不料新生的婴儿突然夭折。三娘未免悲伤过度,旧病又复发。随侍的御医诊视,开出药方,百药俱备,只差一味雪莲。这雪莲生在天山深处,终年不化的冰雪中,甚是难得。柴绍只得悬榜求药。这天,有个提锄挎筐的灰衣老药者来揭榜,柴绍见他头发胡须象霜雪一样白,脸却象桃花那样红,没有一点皱纹,行动象年轻人那样敏捷。问他有多大年纪,他说一向在山中采药,“山中无历日,寒暑不知年”。问他的姓名,也说忘记了。但就絮絮地问三娘的家世,问的又都是几十年前的事。问这个平阳公主,是不是太原留守李渊的女儿?在仁寿元年是不是曾失散过?今年多少岁等等。好像不知道如今己改朝换代了似的。柴绍因见他是个奇人,对他所问的问题,并不见怪,都一一老实作了回答。白须老人见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就要求见三娘。柴绍就把他引入内室。
银须老人把三娘仔细看了看,又看了她耳后的朱砂记。一把握着她的手,说:“姑娘,果然是你!”三娘撑起半身来,望了银须老人半晌,似曾相识,但不记得是谁。就问:“老人家,你是谁?”银须老人说:“你不记得仁寿元年的事了么?我就是在山中和你相处了近一年的药老呀。”往事像潮水似地涌上心头。三娘记起了幼年流落的往事,记起了老人曾把她救活,教她剑器舞和玩袖箭,又带着她上太原找父亲的事。不禁热泪盈眶,倚在银须老人的肩上哭道:“老爷爷,是你呀!我们这是在梦中相逢么?你不是被麻拐子从高崖绝壁上推下河去了吗?”银须老人手抚长髯说:“龙王不肯收,阎君不来管,我可又活了。”他说他被人救起后,辗转来到西域,仍然采药为生。近来听西域各国人民传说,有个平阳公主李三娘,本事如何了得,为人又如何仁慈,把他说动了心,他要赶来看看这个李三娘,是不是二十多年前他救出的那个小姑娘。银须老人拍着三娘的肩说:“姑娘,放心!雪莲么,我见过,我这就去采!让你像当年那样,死中得活!”银须老人告辞要走,三娘和柴绍都留不住。送他的金帛也不受,只说:“采药要紧!”就提锄挎筐飘然而去……
这时,秦王世民己把东方平定,统一了中原,回到长安,听得三娘己平定了西方,却因劳累过度,产后失调,患了重病,禀明高祖窦后,赶来探看。三娘的病己十分沉重,见世民到来,便强打起精神说:“你来得正好!我有许多要紧的话要说,但怕是见不到父皇了,表章上又写不清楚,你来了,就对你说吧。”世民说:“皇姊但放宽心!听说以为死了的药老突然到来,可见你的病一定会好的!”三娘说:“生死的事,我倒能置之度外。只是这次到西边来,颇有所见,这有关国家大计,耿耿在心,不能不说。你前次对我说该如何对待外族的话,是很有见地的,希望这一方略要坚持不变。吐蕃己出英主,数年之后,必然强大,要与他和亲,争取与这个邻邦和好,以保西南方的安宁。但下嫁的人,必须文武、德才兼备的能干女子,不然,徒然被他轻视,也不能更好地促进唐蕃和好。我看芸儿那孩子倒很可以担负这样的重任。我知道芸儿是你最钟爱的孩子,但是为了国家,你要割爱。对待西域各国,以至天竺、波斯,也应以文德为主,武功为辅。天竺笃信沙门,可派遣高僧支朝圣取经,从宗教文化上来促进两国和好!”(数年后唐太宗派陈玄奘到天竺取经,历时十七春秋,载誉而归。)说到这里,三娘喘息了一会。举眼四看,挥手示意紫月、青霜、一妹出去。连柴绍也叫出去。挥手叫世民坐近靠她枕边,执着世民的手,声音似乎有些哽咽道:“唉!这话在我们家人骨肉间,我甚不忍说,但是为了国家,为了黎民百姓,我又不能不说。建成如若登基,将把黎民百姓推入水深火热之中。隋朝非不强盛,隋文帝勤俭爱民,其子杨广也是个能文能武、有才有智的人物,皆因他的聪明才智只用来残民以逞,丧失了人心,一旦天下豪杰并起,就身死国亡,我们要以隋为鉴啊!如父皇不废立,你当大义灭亲,继承皇位!可惜,我不能帮你了!”说毕,松开手,倒在枕上,两眼渐渐闭上……
世民大惊,急叫:“皇姊!皇姊!”柴绍和紫月、青霜、张一妹等人闻声,急忙跑进房来。三娘又睁开眼,断断续续地对世民说:“记…记…着……百姓……要……要紧……国……国……家……要紧!”又对柴绍和紫月、青霜、张一妹微微颔首,就永远闭上了眼睛。世民、柴绍、紫月、青霜、张一妹诸人连声呼叫不应,都号啕大哭起来。这时,家人引着双手捧定天山雪莲花的药老进来。听见哭声,药老几步跑上前,拨开三娘眼睑一看,神光己散,无可挽回了。药老顿了一脚,恨声道:“可惜!人间又少了一朵雪莲花!姑娘,你还年轻,却怎么叫我这白发人送你黑发人啊!”不由得满脸老泪纵横。他把雪莲花摆在三娘头边,拭着泪,在哭声中走出房来,又飘然而去不知所终……
三娘的灵柩运到长安,高祖窦后都十分伤感,命满朝文武出郭相迎。下葬之日,高祖钦命赐以鼓吹。吏部尚书侯君集谏道:“鼓吹是军乐,为国家重典,圣上不应以儿女之私,赐之妇人。”高祖慨然道:“这个妇人,比许多须眉男子还强呢!你翻开功劳簿看看,在朕起义之先,为朕屯粮聚兵的是谁!在朕起义之时,首定京西的是谁!当突厥入寇,满朝慌乱时,守城破敌的是谁!西境不靖时,远征绝域,安定西陲的是谁!她所训练的娘子军,是国家的一座长城!是千古的一件伟业!临终之时,她无一语及私,所谈全是筹划国家的大事。你翻翻古今史籍,有哪一个妇人象这样的?有多少男子能跟她比?朕虽有二十余子,但可说实在只有子女二人。你说,该不该赐以鼓吹?”侯君集低头无语。
这一日,虽是晴天,那日色却是昏昏朦朦的。送殡的队伍,最前面的是钦赐的鼓吹;接着三千骑娘子军,全部穿白挂素;从来只穿紫衣、青衣、红衣的紫月、青霜和张一妹,也全身换成白衣;再后面是满朝文武公卿,也各穿丧服;扶柩的除三娘与柴绍所生的子女外,高祖(李渊)的二十二子和他们的家属子女都来送葬。长安百姓也感念三娘当突厥来犯时,守城破敌,救了全城性命,都自动在街道两旁摆设香案路祭。这支送葬队伍,从谯国公柴府直排到长安城外。真是挥泪成雨,哀声如雷,归雁声声震恸云霄。在千千万万人的悲悼中,这个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创建了娘子军,发挥了妇女安邦定国作用的奇女子就要归去了……正是:古今多少英雄女,数到平阳更出奇,娘子一军光史册,怎教有笔不添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