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阿尔弗雷德来说,俄国的一切都是新奇的,也是忙碌的。巍峨壮观的宫殿,造型奇特的东正教教堂,繁华的街道,留着大胡子的官员和商人……一切都是家乡所没见过的。而且,新家比过去要宽敞得多,也舒适得多。
但是小家伙无法继续沉浸在初来乍到的惊喜中了,因为父亲——5年没见,父亲已经显得陌生而且严厉——已经给他和两个哥哥找好了家庭教师,并一再嘱咐他们务必勤奋学习,尤其是在学校里就成绩优异的小阿尔弗雷德。他对3个孩子寄予厚望,希望他们能尽快地完成学业,早日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在自己年老力衰以后能接过自己的班。他早就想好了,老大罗伯特头脑灵活,善于与人交际,是个很不错的商人,以后叫他负责工厂的采购和销售应该会令人放心。老二路德维希擅长机械制造,日后绝对是一个合格的工程师。至于最小的阿尔弗雷德,他还太小了,看不出将来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物,但毫无疑问,他头脑最聪明,性格也最沉稳,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年纪还小,家里现在有钱了,只要好好培养,这小家伙一定前途无量!
沙皇尼古拉一世统治下的俄国,政治制度依然十分落后,官僚主义的行政机构、严厉的检查制度充斥着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一个从西欧来的外国人,在当时那种政治动荡的局势下,要想在俄国谋生的话,就必须有特别的东西作为“技术移民”的资本,同时还要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和实干能力,以及能够谨小慎微地与上层打交道,找到过硬的后台才行。伊曼纽尔·诺贝尔具备所有这些条件。因此,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初,他的工厂的生产稳定提高,产品也不断增加。他与俄国政府的关系非常良好,特别是军队里的一些高级官员,很欣赏他的那些新发明。1844年,一名俄国军官在给上级的报告里写道:
诺贝尔在我们面前用一种火药爆炸装置将一大片土地炸上了天。实验非常成功,这种装置结构简单,便于大量制造,非常值得我们予以重视。倘若把这种装置应用到战场上去,我们只需要一队工兵在指定区域快速埋设这种爆炸装置,敌人一旦进入,必将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这段蜜月期延续了很长时间,1846年,伊曼纽尔用自己发明的碾压机作为主要设备,建立了一座新的更大的工厂,生产供应蒸汽机、水管及铁器制品;这家工厂在俄国的国营和私营企业中,都享有非常高的信誉,因此产品供不应求。
这个家庭现在总算交上了好运,伊曼纽尔·诺贝尔挣了很多钱,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他首先想到的是偿还在瑞典欠下的债,恢复自己清白的名誉。这件事很快就完成了。他不仅还清了在瑞典的欠账,还在圣彼得堡买了一幢华丽的大房子,装修得富丽堂皇,房间里铺设着自己工厂里生产的暖气管道,一家人都舒舒服服地住在里面。
父亲给孩子们请的家庭教师自然也是最好的,其中包括俄国著名的化学教授尼古拉·齐宁(1812—1880)和瑞典语文、历史教师拉斯·桑特森(1789—1853)。这两位教师渊博的学识和循循善诱的教学活动,对诺贝尔兄弟将来的前途和广泛兴趣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尤其是前者,齐宁教授的化学知识非常丰富,对新发现的物质也很感兴趣。正是他,第一次把硝化甘油带到了诺贝尔父子的面前。这种黏稠的油状液体非常容易燃烧,它的结晶体就连敲击一下都会噼啪作响冒出火花。因此一下子吸引住了伊曼纽尔和小阿尔弗雷德的注意力,日后他们的命运也就跟这种物质紧密联系在一起了。
阿尔弗雷德继承了父亲的强烈的求知欲,对种种奇妙的化学现象着了迷,在齐宁的指导下孜孜不倦地做着研究,他的化学知识变得越来越丰富,做实验的水平也在飞速提高。到后来,他完全可以胜任在父亲的工厂里做帮手的工作了。平日里不怎么夸奖别人的父亲也不由得当着别人的面称呼他为“我的好学而勤奋的阿尔弗雷德”。
至于语言和历史教师桑特森,他主要负责人文方面的素质培养。在这方面,大概只有阿尔弗雷德受益最多了。父亲和两位哥哥都是心思简单、富有冒险精神的实干家,不怎么关注优雅的文采和深沉的哲学思想。只有阿尔弗雷德,看上去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尽管这种天赋往往被他在自然科学方面的天赋所掩盖。兄弟三个不仅学习瑞典语和俄语,还学习英语、法语和德语。这其中,要数阿尔弗雷德学得最好。到了后来,在两个哥哥出去玩的时候,小阿尔弗雷德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玩翻译游戏:把法文的书籍翻译成其他各种语言,再将这些语言重新翻译回法语,然后对照译文与原文的区别,从而发现语言中蕴藏的细微的意思区别。靠着这种方法,他很快熟练地掌握了这些语言,并能写出情感细腻、表达优美的句子。这一点让他的语言教师也惊奇不已。
除了语言,阿尔弗雷德在文学上的进步也突飞猛进。与他那体格健壮、性格豪迈的父亲和两位哥哥不同,身体瘦弱的阿尔弗雷德一向习惯于在心灵的世界里自由翱翔,这时在良师的指导下,自然也对那些优美的语言、真挚的情感和伟大的思想发生了兴趣。那是多么美的一个世界啊!人类之所以伟大,不仅仅因为人能够战胜自然,改造自然,更因为人类能够认识自己!倘若说对自然科学诸如化学、物理和数学的钻研,追求的是一种简洁的、认识事物内在规律之“真”的话,那么人文领域的文学、历史和哲学则追求的是人类心灵之“美”。只有美丽的心灵才能发现和感悟自然之美,才能令人成为人,而非一种能够改造自然的动物而已。在实验室里看着一种试剂缓慢而清晰地与另一种溶液发生反应,看着预期的化学现象精准地出现,或者发现一种新的物质、找到一种新的方法,那的确是一种激动人心的成就。而当捧读一本好书,思接千载,神交古人,为历史上的伟大人物而惊叹,为小说中主人公悲惨的命运而流泪,为诗歌中的深沉情思而感动……思想的火花不可遏制地迸发,灵感的源泉汩汩流淌,这种时刻的美妙,完全不逊于实验成功的那种狂喜。这两种截然不同而又无比美妙的感觉,阿尔弗雷德都幸运地拥有了。
他爱上了英国诗人雪莱的诗,并开始学着写诗,像雪莱那样歌颂自由、爱情、正义和生命的美好。父亲不懂文学,也不屑于谈论文学,他觉得文学都是些华而不实、没有实际作用的句子罢了。然而母亲却支持他的这个爱好,母亲说,只有高贵的人才能理解和爱好文学。在母亲的支持下,这种爱好伴随了阿尔弗雷德的一生,也使得他具有了更加深邃的思想、更加细腻的情感,使他有别于一般只懂得做实验的实验员或者只懂得挣钱的企业家。很少有人知道,在他那为世人所熟悉的发明家、企业家的名声之下,他还是一个默默地守望着美好情感的诗人,在冷静的甚至是单调乏味的外表之下,他还拥有一颗敏感的心。近代以来的人类历史上,伟大的化学家和企业家数不胜数,然而阿尔弗雷德·诺贝尔以其独特的人格魅力和着眼于人类和平发展的理想显得与众不同。这其中,文学爱好的因素功不可没。
光阴荏苒,阿尔弗雷德很快地从一个年幼体弱的孩子长成了一位意气风发、孜孜不倦于学习的年轻人。他渴求知识,几乎所有被他碰到的重要学问,都被他像海绵吸水那样吸收进了大脑,新鲜的社会生活也成了他磨炼自己思想的最好的大学,他既继承了父亲的优点,又在此基础上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他说:“我把生活看成是一份珍奇的礼物,是大自然母亲亲手赋予我们的一颗宝石。让我们自己来磨炼它,直到这颗宝石用它的光泽来奖赏我们的辛勤劳动。”
1850年,父亲交给17岁的阿尔弗雷德一个重要任务:出国去考察、学习。这种“学习旅行”的方式在当时的欧洲很流行,贵族子弟和有钱人家的孩子往往在十几岁完成了基本的学业之后,要外出周游各地,才能算是学业的成功。在当时的交通通讯条件下,进行这种旅行一方面是危险和困难的,另一方面也因此格外有价值。当时的人们不能通过广播、电视和其他媒体很快获得世界各地的资讯,因此只有亲自旅行才能了解世界。从书斋中走出的青年们在各地参观游览,既开阔眼界,又增长社会阅历,还能就某一专门领域遍访名师,考察世界各地在这一方面的最新动态和研究成果。德国著名大文豪歌德就曾经写过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和《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其中就反映了当时欧洲的这种习气。这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中国古代,也有这种“游学”的风气。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中国唐宋时代的士大夫子弟在十几岁的时候也常常出游各地,拜谒名师。二者都是由家庭资助,不同的是西方的“学习旅行”着重增加阅历、学习最新知识以便运用到个人的事业上来;中国古代士人的游学虽然也有在掌握了书本知识后增加社会阅历的考量,但更看重投靠亲友,寻找能理解自己的知己和能举荐自己的伯乐,以在官场上谋得职位。两相比较,我们可以看出前者表现出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人们比封建主义制度下更自由、选择更多、也更看重个人发展的历史趋势。也正是这种历史趋势,使得当时欧洲社会非常鼓励冒险和创造精神,才会涌现出包括诺贝尔父子在内的一大批科学家、思想家和政治家,极大地促进了欧洲文明的发展,并进而改变了世界文明的版图,把人类世界塑造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阿尔弗雷德的这次学习旅行为时两年,游历了美国、瑞典、德国、法国和意大利。1851年,他对这次旅行,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在我年轻的时候,
曾大胆离家远走,
到海外异国旅游。
一种怪念生心头:
漫漫大洋,无限锦绣,
却不能使我留念回首,
因为我心目中的海洋,
更加浩瀚悠悠。
这两年时间,是他生活中一段情况不明时期。我们不知道他具体的行踪和日常生活的情况,只大约知道,他游历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美国和巴黎度过的,在纽约期间,他曾见过当时著名的人物约翰·埃里克森船长,取得了某些需要的图纸和了解了当时美国科技发展的情况。当时正是美国日新月异而又经历动荡的时期,由于在废除奴隶制上的意见不一,南北两大社会阵营激烈对立,源源不断涌向新大陆的移民更加剧了混乱局面。阿尔弗雷德在这里肯定见识了不少欧洲社会中难得一见的现象,也肯定冒出了不少想法。可惜,由于没有详细的资料,这一切我们都无从知晓了。他也没有提到任何关于他对当时正蓬勃发展的美国军火工业的观察情况,那是他和他的父亲所关心的领域。
在巴黎,他可能是在那里的某所实验室里继续他的化学学习。他还在巴黎认识了一位在药店里工作的少女,并深深地爱上了对方。不幸的是,不久这位少女就因病辞世。从他为此写下的诗句中可以看出,这是他第一次深刻感受到死亡的含义,并开始用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眼光看待世界。他变得更成熟、更坚定,也更喜欢沉思了。在诗中他写道:
我的爱与逝者同在,
弥留之际我没能在她身边守候,
现在只能独自神伤。
凝视着她的芳容,
庄严的葬礼令我心中一凛:
尘世的哀愁实在微不足道,
从这一刻起,
芸芸众生的欢乐我不再分享,
美人的倾慕和多情的泪水,
不再使我动情……
约翰·埃里克森(1803—1889)是位瑞典海军工程师,他与小伊曼纽尔·诺贝尔年龄相仿,在瑞典时彼此就认识。他后来去了美国发展,发明了热式发动机,改进了螺旋桨推进器,又以他所设计的在美国内战中使用的“低舷铁甲舰”而闻名。由于他的兴趣和发明多与机械化战争及蒸汽和热力技术有关,而这些技术又正是小伊曼纽尔在圣彼得堡的机器厂所应用的,因此,可以设想阿尔弗雷德去拜访约翰·埃里克森一事,是事先计划好的,旨在为企业取得某些先进技术。阿尔弗雷德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他带回了工厂需要的东西。此外,在游历中他的语言和化学知识也获得了进一步的丰富。但可惜的是,我们知道的情况到此为止。关于在巴黎和纽约的其他情况,比如敏感的阿尔弗雷德·诺贝尔,一定会在这番游历中,在像纽约和巴黎那样光怪陆离、无奇不有的大都会中看到和听到很多东西,一定会有足以震撼他的心灵、改变他的一生的思想变化。这些情况到底是怎样的,都没留下详细的记录。这是一件十分遗憾的事,因此我们只能大致勾画出阿尔弗雷德·诺贝尔当时的样子:与同龄人相比,不管是在知识的积累还是在精神的成熟方面,他都已经明显地出类拔萃了,他精通德语、英语、法语、瑞典语和俄语,他是一位经过科学训练的化学家。他还有着强烈的文学爱好,有着深邃的想法。他是一个早熟、聪明、体弱多病、富于幻想和性格孤独的内向青年,现在经历了一番游历,他的人生观已经逐渐定型,他渐渐地从忧郁和孤独转向坚定,将要开始新的人生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