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人的心灵,人的精神力量是宇宙间最伟大的力量,起码在他的经验看来是如此。雪莱的诗曾经在他心里引起了多大的震撼啊!那是他第一次认识到人的心灵能比外貌和世界上其他美丽的事物更美丽一万倍。从那以后,阿尔弗雷德就爱上了文学,并且自己尝试着写诗。我们在第一章中读到的关于自己童年回忆的诗歌就是其中的优秀之作。根据1890年左右他留下的手稿统计,他一共创作有十几首长诗、两三部小说和一部剧本。这些作品在他逝世以后大多数都不见踪迹,大概已经被他临终前烧掉了。
从现有的一些记录看,他的长诗主要题材有:对人生的苦难和死亡的思考,如《陷入死亡》、《疾病与治疗》、《这个谜团》等等;对亲情的歌颂和对爱情的渴望,如《三姊妹》、《她》、《假如我曾经有过恋爱》等等。还有一些纯粹形而上的哲学思考,如《精神抚育》、《信与不信》等等。风格大都沉郁顿挫,充满了思辨和抒情色彩。
他的小说大都没有写完,其中一部写于1895年的《专利细菌》是讽刺英国法律的。因为他的无烟火药专利权被侵犯,他起诉到法院却被判败诉。他对此痛恨不已,讽刺专利法案名为保护专利,却根本起不到应有的作用,造成的实际效果是对寄生虫和剽窃者的保护,是对发明家的剥削。因此他把专利法案比喻成寄居在发明家身上的细菌。
剧本《复仇女神》也是在1895年写成,看来阿尔弗雷德在19世纪90年代确实过了几年悠闲自在的日子。他可以抛却世俗,专心地在幻想和理想的海洋里遨游。这个剧本取材于他最喜欢的雪莱创作的悲剧诗《钦契》,这是一个意大利的悲剧历史故事,讲述的是一个荒淫无耻的父亲,在家庭里作威作福了几十年,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他的邪恶发展到最后,以至于强行与女儿发生乱伦关系。女儿不堪其辱,与母亲和兄长一起愤而反抗,将父亲杀死。然而在天主教的教义下,弑父是最大的罪行,虽然罗马城里的人们纷纷为他们鸣不平,罗马教皇还是下令将他们处死。这是一个反抗封建父权和宗教专制的故事,阿尔弗雷德借剧中主人公之口说道:“我有权杀死我的父亲,我犯的罪比他轻,而国家却宣判我死刑。如果国家罔顾道义上的公平,那么受压迫的人将会创造自己的法律。”
他把剧本送给一位瑞典女作家鉴赏,女作家善意地表示,可以替他把剧本修改一下。然而敏感的他拒绝任何改动。他说:
我要说的是,在文学方面,我不想与任何人合作。我希望依靠自己的翅膀任意翱翔,而不愿借助别人的力量。一个作者不应该允许别人对自己的作品改动一个字,但应当永远欢迎别人的批评,而且批评得越多越好。……我将把这部小剧本送到克里斯蒂安尼亚(今挪威首都奥斯陆)制成胶版印刷。
从上面这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出,阿尔弗雷德的文学主张是,文学是最纯粹、最私人的精神产物,精妙也好,拙劣也罢,它只可能是个人独立的创造,不能像流水线生产工业产品一样来个“集体合作、社会分工”。一部作品就像一件艺术品——更确切地说,就是一件艺术品。每一个细节都代表着它独一无二的存在。因此,作者不应该允许别人对自己的作品改动一个字。这是一种非常唯美的、理想化的文艺主张。相形之下,我们当今社会流行的某些“快餐文化”,把文学当做一种简单机械劳动,把作家降格为“写手”,把创作降格为“码字”,甚至每一部“热门小说”的背后不是一个作家,而是一个创作集体乃至“炒作”团队,是多么的不同!我们不能简单地评价这两种文艺主张的优劣,毕竟它们是属于两个不同时代的,所处的社会环境和思想形态也完全不同。后者是现代化社会的产物,它带给了人们海量的文学作品,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业余生活,满足了大众的精神娱乐需要。但同时也降低了文学作品的艺术性、思想性和独创性,把文学变成了流水生产的、仅仅能满足日常消遣需求的东西。作为现代社会的产物,只要能够满足现代人的需要,这种物质化和快餐化的文学其实无可厚非。只是,“须知参差多态乃幸福之源。”我们或许还可以从阿尔弗雷德·诺贝尔在今天看来颇为古怪的文学主张中体会到另一种境界的美妙。
阿尔弗雷德的这部剧本用胶版印刷了50册,还没来得及重印,他就去世了。这一珍贵的版本至今只保留了3册。这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有趣之处:我们一方面满足于成批生产的精神食粮,恰如满足于成批生产的可口可乐和方便面;另一方面,我们又把早期遗留下来的一些独一无二的东西捧上了天,不惜花大价钱去收藏,借以证明自己的“品位”。其实,要是阿尔弗雷德再世,他可能会捧腹大笑:其实我的剧本并不怎么样,毕竟我不是一位专业的剧作家。真正值得珍视的,是每个人都拥有的独一无二的精神世界。与其为了收藏我的剧作“孤本”而沾沾自喜,倒不如花点时间观照自己的心灵。
阿尔弗雷德早期也写过一些诗歌,正如上面介绍的,大多是关于命运和爱情的。他在诗歌里表现出了雪莱一般的激情和勇气,对于一切束缚人的东西,他都予以怀疑,甚至包括在欧洲大陆无所不在的宗教气氛。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思想底蕴,阿尔弗雷德才终其一生探索不已。
1893年,乌普萨拉大学授予阿尔弗雷德·诺贝尔名誉哲学博士学位。如果我们还记得的话,这所大学正是他的先祖奥洛夫·卢德伯克担任过校长的高等学府。阿尔弗雷德继承了先祖作为优秀科学家的基因,也最终在乌普萨拉大学获得了终身荣誉。在他向乌普萨拉大学提交的自传中,他这样写道:
受衔人1833年10月21日出生,他通过家庭教育获得知识,没有进过任何中等学校。他专心从事应用化学的实践,发明了众所周知的黄色炸药和被称为“巴里斯特”的无烟炸药。1884年,他成为瑞典皇家科学院成员和英国伦敦皇家学会会员。他还是巴黎工程师学会会员。1880年,他获得北极星勋章。他是法国外国军团荣誉官员。唯一发表的著述是一篇英文写作的论文,获得银质奖章。
这是一份中规中矩的个人简介,也是阿尔弗雷德难得一见的详细标明自己所获得荣誉的清单。因为正如他不愿意画肖像一样,对于荣誉和虚名他也非常厌恶。他曾经多次调侃和讽刺世人对荣誉的重视,还坚决反对不切实际的纪念活动。就拿上面提到的北极星勋章来说,为了对先祖执掌过的古老学府表示尊重,他一本正经地提到了这枚勋章,然而私下里,他却开玩笑说,之所以获得这枚勋章,完全是因为他住在巴黎的时候,家里的厨师手艺高明,应邀前来吃饭的法国高官们十分满意。
1896年8月,罗伯特去世了。大哥的离去让阿尔弗雷德深感悲痛。他同时感觉到了命运的无常:兄弟三个当中,要数自己最体弱多病。然而有谁会知道,父母都去世了,两位兄长也去世了,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呢?悲凉和极度的孤独笼罩着他。这种阴郁绝望的情绪明显地影响了他本来就患有严重心脏病的身体,4个月后,1896年12月10日,阿尔弗雷德倒在了意大利圣雷莫自己的书房里,仆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处于弥留状态了。匆匆赶到的医生诊断为脑溢血,他的大脑已经部分失去了功能。这位伟人曾经会5国外语,然而现在却只会用母语瑞典语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单词。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懂瑞典语,面面相觑,束手无策地看着最后一丝生命的光芒消失在阿尔弗雷德的眼睛里。因此阿尔弗雷德·诺贝尔的临终遗言是什么,就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