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出殡?”齐峰低声问。
“三日后。”秋娘冷冷应道。
“也好。”齐峰淡淡道,随手却是卸下随身的玉佩,将它放在长安身侧,伸手便去握长安的手,低声道,“往日你最是喜欢我玉佩,没能见到你最后一面,这只当是我的一片心意了”。
他这一席话,乍看绝无异样,可秋娘定睛,却是见他握着长安的手青筋暴出,用狠了力气去捏长安,秋娘直看的身后冷汗直流,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哪知齐峰试探了半晌,也只觉长安的手冰如死人,暗自探他的脉,也没有丝毫跳动的异样,真真是个死人,他终是惋惜地叹了口气,又替长安拾掇了两下衣角,方才对秋娘道:“节哀顺便。”
秋娘却是往棺木旁一站,面带悲戚道:“自长安去后,公公婆婆便病倒了,如今大大小小的事儿却由我一个妇道人家操持。长安死得不明不白,我一个妇道人家怕是不能替她求得什么说法。三日后,长安出殡,若当日还有不明不白的人扰我阻我,教我护不住他的尸身,我宁愿一头撞死,正好教我们一家团聚。若是殿下还能念着同长安的几分情谊,便保他一个走得安心,小妇人……这厢拜过了……。”
说话间,秋娘便要福下身去。齐峰一时疲倦,此间结果分明是他一手促成的,可再见长安躺在那,他却是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再看秋娘,若不是当真悲从中来寒了心,便是当真演技卓越,这表情动作语调,哪个不让人动容?
他深深叹了口气,这一时半刻,便动了恻隐之心。哪知,便是这一时心软,便让他后悔终身。
三日后,大齐历史上最短命的状元郎范子正出殡,百姓夹道,无不惋惜。当朝二皇子亲自送葬,出城门不到五里地,二皇子所带精锐暗卫十人全数遭到伏击。
左相收到消息追出城外时,早已人去棺空。待他反身回范府,范府何曾有人,便是杜老汉一干人等也已如得了遁地术一般,消失在空气中……
七天后,距离雍州还甚远的山区小镇,有个衣裳破褴褛的小伙子突然拉着一车稻草出现在集市上,若是有心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拖着那车稻草时,有如拖着一车珍宝般小心翼翼。
不多时,他竟是停在了一家包子铺前。
卖包子的,是个头发发白的老妇人孙大娘,人人都道,孙大娘是个抠门的。
此刻见他站在跟前,原本见他衣衫褴褛还有些厌恶,可看到小伙子的脸时,不知为何,突然新生了怜惜——这一双眼睛的,端的是清澈见底,我见犹怜。
还有那可怜巴巴的抿嘴唇的小动作,哎哟,这可真像他们家后院的那只小狗哟!
孙大娘心中一声叹,不自觉便问道:“小伙子,买包子啊?”
却见他抿着唇,眼睛眨巴眨巴了两下,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了对手指:“大娘,我……我没银子……。”
哟,瞧这孩子,看着有些傻,可是又不傻,傻子能知道,没钱不能吃包子?
呆!嗯,不骗人的呆小子。
“没银子可不成,咱这是开门做生意,不能赊账……。”大娘音刚落,却见那小伙子小心地将那柴火放到一旁,从那堆柴火的地步扒拉扒拉了小片刻,才从里头拖出一只挺肥硕的野鸡,又拎着那野鸡,奔到了大娘跟前:“大娘,你看,我能不能用我打来的野鸡跟你换一笼包子啊!”
“你这孩子……大娘我是吃素的呀!”孙大娘一愣,却见那小伙子不自觉地瘪了嘴,那一刻,孙大娘仿若自个儿做了天大的坏事,一时心便软了下来,连忙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
这一只肥硕的野鸡,拿去街头的肉铺卖了也有二十文钱,给他一笼包子,她还有赚头……
孙大娘一琢磨,已是接过了那只野鸡,将那包子包好递给了小伙子,那小伙子瞬间眉开眼笑,果真是比山上的花儿都好看,孙大娘一时看呆了,待他走出没多远,看他的背影,不知为何更生了喜爱,只道自个儿若是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孙子,哪里还能让他饿着肚子,一时没忍住,又包了几个包子追了出去,边走边喊道:“小伙子,大娘算错了,你还有几个包子没拿走……。”
她待要追出去,哪知才过拐角,那人已是消失不见,孙大娘一时懊恼:“哟,还没问问他可曾婚配,若是配我家孙女翠花,倒真真合适……。”
被孙大娘看中的范长安此刻哼着轻松的曲调,将一车稻草挺稳,又将新换来的热腾腾的包子藏到稻草里,满意的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一早,他便将这几日猎来的山鸡送来集市上交换,这绝对比他自个儿摆摊卖要快多了。虽是亏了一些,可如今他讲究的便是效率。想到还在山洞里等着他回去的秋娘,他忙加快了脚程:还有一只山鸡,秋娘这几日食欲不好,换点马蹄糕回去让她开开胃。
长安这一忙活,已是过了晌午,待他回去时,秋娘已在门口等了许久,见了他回来,一掀开稻草,眼睛都直了——这一车的包子、桂花糕、马蹄糕、四喜丸子、红烧蹄膀……荤的素的应有尽有,酸的甜的全部齐全,还有长安这手里挂着的一串糖葫芦,啧,真让人流口水。
秋娘抢过那糖葫芦便啃了一口,终是满足的喟叹了一声:人人都以为,他范长安和杜秋娘七天逃难,定然颠沛流离,可事实恰恰相反。刚刚开始时,他们还有十多个人,其中,张博兴已是带着金宝铜宝快马赶往雍州的路上,家中其他人,长安早已托付给了五大家族。唯独秋娘当日挺着个大肚子送长安出殡,长安无论如何都不愿秋娘以身犯险,当日拉着她在附近的农庄躲了好几日。
旁人逃难颠沛流离,她逃难,反倒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唯一的烦恼,便是两人还带着个拖油瓶子,还是个极度不老实的拖油瓶子——能吃,会骂,偶尔还会冒出点少爷脾气。
“靠,这是什么玩意儿,这么难吃!”齐峰狠狠地咬了一口围在脖子上的烧饼,眼睛巴巴地看着秋娘手里的红烧蹄膀,似乎光靠想象,便能将嘴里的嚼而无味的烧饼变成美味的蹄膀一般。
可是事不遂人愿,长安拿着那串糖葫芦的棍子,一下便戳到他的胳膊,随手又是一巴掌呼到他后脑勺:“老实些,要不是你自己嘴欠,今天还需要我去打猎卖吃的?”
齐峰一股气上来,吐了嘴里的面渣滓,瞪圆了眼睛回道:“当时我出声,如果被救了,今日你还能在老子跟前作威作福?我早废了你!”
想他当日好心好意去送葬,原本也是探个虚实,想着十个暗卫护着,无论如何比这帮老幼妇孺强,哪里想到范长安竟是联合了五大家族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了暗卫,还将他绑了做人质。
当日官兵搜到庄子里,他只差一步,便能让官兵寻到他。娘的!
时不利兮……齐峰暗叹,官兵没寻着,他倒成了夫妻二人仇恨的对象。
可恶……想着这一路,齐峰趁机丢了他们的银子,蹭掉了他们的行李,时不时,还会招惹一些官兵来,可最终,受苦受难的反倒是他自己。
反观夫妻二人,七天了,他们都快到雍州边境了,他们有事么?完全没有啊!、
小酒喝着,小肉吃着,哪里像他,只有烧饼!永无止境的烧饼?
谁能告诉他,在这种艰苦的山林间,这夫妻二人是如何寻到这么多的烧饼的!
“咕噜……。”
再是嘴馋也敌不过肚子饿,若是不吃,只能饿死——虽然,这夫妻两为了防止他逃跑,将他的双手绑地结结实实的,好在,他们还是在他的脖子上挂了一圈的烧饼,张口便能吃,倒地便能睡。
当俘虏的日子,为何会比在宫里还好睡?这是个谜题。
当他再次睁眼时,杜秋娘却是一双黑瞳直愣愣地瞪着她,见他醒了,第一句话却是:“你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不知道,半年。”齐峰又答道。
“怪不得。”秋娘默念道。这几日过来,她同长安在外头休息,半梦半醒时,总是却是被齐峰惊恐的呢喃唤醒。秋娘听也不仔细,大约都是什么“不要”,“别死”,“父皇”,“皇兄”之类的。
“能叫家人叫的跟见了鬼似得,你也真不容易。”秋娘又是自言自语,齐峰看了看山洞外头,却是苦笑:夕阳西下,他这一睡,竟是睡了五个时辰。平日他在京城,每每睡过一个时辰便要被噩梦惊醒,如今在这荒山野岭,身边坐着个孕妇,他倒是睡地这般长久。
“你就不怕我把你杀了?”秋娘提眉。
“杀?”齐峰挑眉看了看秋娘身边,“你什么武器都没有,就一双手和一个肚子,你是想掐死我呢,还是想压死我?”
好嘛,这种毒舌风格,才像是齐峰,方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秋娘几乎要不认识他的。这下她总算放松下来,看着齐峰却道:“我记得从前你挺可爱的,怎么现在成了这副模样?”
“我记得从前你挺漂亮的,怎么现在胖成这副模样?”齐峰又是嫌弃地看了两眼秋娘。
“你……。”秋娘语咽,只道毒舌不过人家,好汉不吃眼前亏,眼睛一闭,正打算休息,却是听到齐峰的肚子又是咕噜咕噜响。
这声音颇大,秋娘只得睁开眼,正巧瞧见他盯着她看,眼睛落在她的肚子上。秋娘三两口将那蹄膀啃了干净,提了四喜圆子到他跟前,笑眯眯道:“想吃?”
齐峰咽了咽口水,摇头。
“这就对了么。你这么大的人,怎么好意思跟我肚子里的孩子抢吃的呢。”秋娘笑眯眯地摸了摸齐峰的脑袋,又看了看齐峰脖子上的那饼子绕城的项圈,嗯,像极了家里的小黄狗。
“……。”这个母爱泛滥的杜秋娘啊。齐峰一肚子黑血没能吐出来,十分暗伤。多日来,他心中的谜题一直都没能解开。
待长安拾柴回来,齐峰终是难解好奇,“范长安,你没喝毒酒?”
“当然没喝啊。”长安拿看傻子的眼神看齐峰,“我一口还没喝下去呢,东宫的侍卫就倒在我跟前,我又给喷了出来。如果我真喝了,今天我还能在这?”
“那你怎么可能有假死现象!”齐峰又追问了一句。
这下,便是连秋娘都坐不住了,同长安一同鄙视齐峰,“你在我家呆了这么多天,暗地里干着偷鸡摸狗的事儿,寻了这么久的东西,你就没发现,我家相公他是大夫!你在胳膊下夹个球,都能装死!这事我都懂!”
“……。”齐峰的脑子愣了半晌,方才颤颤巍巍道:“你们什么时候知道我在你家找东西的?”
“从头到位都知道啊!”秋娘啐了一口,直直摇头,道:“二皇子啊,就你这脑袋瓜子真不能当皇帝,当了皇帝咱们大齐一定倒。你想想,旁人都说二皇子聪明,您不能只道我们家犯二吧。我猜猜,您应该是听谁说了我这有什么泄漏天机的东西,您便心心念念着要用,所以,没事便来溜达溜达?后来见寻不着有用的,就开始露出真面目?”
见齐峰一副如遭雷劈的心情,秋娘暗自叹了口气,正打算同情一把,突然,便听齐峰一声今天怒吼:“你们这两个毒夫妻,我要杀了你们!”
秋娘眼皮一抽,果然,孩子们在肚子里齐刷刷开始运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