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只觉一阵阴风吹来,忙后退两步,伸手已是同那老人对仗起来。
这一下交手便是几十招,那老人丝毫不含糊,招招都是对准了长安的要害,长安前头还能勉力接下来,越到后来越是吃力,一不留神那老人已是抓住他的衣襟,他堪堪躲开时,领口破了个大洞。
“来真的……莫非真是要我命……。”长安心里呜呼了一声,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回应。
秋娘不懂功夫上的事儿,只觉得两人之间招式过得极快,往往是一招没看清,两人已是换了个位置,场面上看上去既精彩又刺激,可她却是出了一身冷汗,只想着这老人莫不是谁派来砸场子的,光天化日之下,老人的胆子也忒大了些。
“长安!”便是李氏在一旁也看的出了一身冷汗,又要顾念着秋娘有身孕,忙让人将秋娘拉开,扶额道:“你且让开些,别伤着孩子。我的祖宗,这是怎么了。摆个酒竟是招来强人了……。”
李氏正担忧着,老人和长安竟是嫌打斗地方太小,二人打着打着,竟是飞到屋顶上去了。底下一群百姓难得看到高手过招,全以为是热闹场面,吹口哨的有之,喝彩的有之,鼓掌的有之,场面竟是堪比庙会,又有人在底下称,只以为范子正是个文状元,不曾想,也有武状元的身手,一时间又在高喝。
忙乱中的长安满耳都是自个儿的名字,抽个空还望了下底下,咧嘴笑了笑,逼得秋娘只想登个梯子冲上去将他拽下来:这会是风光的时候么?留神些,你的袖子!
果真想什么来什么,果然,在长安分神一刹那,那老人拉着他的手便要当胸一掌拍过去,却见长安脖子一缩,身子一蹲,双手便要去拉老人的双腿……
眼见着老人就要被长安扫了下盘摔下楼顶,屋下却是传来一声惊呼:“爹!”
那声惊呼充满了惊惶,长安一低头,便见地上惶惶不定的安然,冲着他喊“范大哥小心!”
头顶上又是一阵风,一抬头,那老人勾起的鹰爪堪堪对准了他的脑袋,稳稳停住。
长安只觉后背发凉:这一爪子下去,他真是要见了阎王了。
那老人却是笑笑,乍然收了手,提着他的领子让他站起来,这才拍着他的肩膀道:“难得有人能在我底下过三十招,你这后生子,不错!”
那一巴掌狠狠一拍,长安顿时觉得自个儿矮了半截,心里只道:嘶,手劲儿真他娘的大,疼!可到底脸上仍是笑笑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两人依次下了屋顶,秋娘忙拥上去,长安摇头说不打紧,那一厢,安然也上前去同老人低语,二人说了好一会,安然方才上来将老人介绍与众人认识。
“安伯父真是好身手。”长安真是咋舌了,他范长安虽是无才,可是在身手上从来也不落后他人,如今却是彻底败给了一个七十多的老人——这般一想,真是让人挫败。
秋娘这厢又让人上了一桌好酒好菜,好生地招待了安老头一番,直到安老头酒到微醺,又让人特特送他到厢房休息。
待他走后,银宝虚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踮起脚尖硬要勾住安然的脖子,长长地叹气后低声道:“安兄弟啊,我原本以为我爹已经够怪了,没想到啊,你这个爹,比我爹还奇怪。霸气,委实霸气!”
安然眼一斜,狠狠一瞪,提起肘部便是狠狠击中银宝肋下,咬牙道:“告诉你多少次,别碰我!”
一扭头的瞬间,安然竟是又抬了脚,直接踩中了银宝的脚背,待银宝痛得直跳脚时,安然已是施施然,随他爹远去了。
秋娘原以为安老头醒来便要走,哪知道他隔日醒来,却是在梅园里溜达了一圈,却道这梅园甚得他心——就此一句话,他便住了下来。
若是换做平常人,多住一个人也就罢了,秋娘不放在心上。可是安老头却与常人不同,一来,他每顿饭都吃牛肉,十斤牛肉,吃进肚子里都不带眨眼的。每顿饭还要配烧刀子,酒量看他心情而定,但几乎一天得五斤打底。
一个老人家这么吃喝,秋娘真是怕他噎到呀,私下里同长安说了,长安只道这老头是个练武的人,同长安的饮食习惯不大相同,消耗也大,秋娘也便随他去了。
可是老头吃饱饭之后,最大的乐趣却是拿长安当靶子练,秋娘委实有些接受不了。
每日子,但凡长安在家,老头便要喊他去过两招,这“两招”一般得一连个时辰,等长安回来,不是脸上挂彩,便是身上淤青。跌打酒是一瓶一瓶地擦,秋娘看得都心疼死了,长安却是摸着头嘿嘿一笑,“安伯父身手确实好,我跟着他,能学着东西!”
“你呀……。”秋娘摇摇头叹气。
这次科举的榜眼探花已经依规矩授了官职,均是翰林院编修,还有其他二三甲的进士,过了朝考后,该择庶吉士的也择了,该分发各地的,也分发了,独独长安这个状元,如今竟是无声无息,还有李然这三甲进士,也是没丝毫的讯息。
可是,若按照秋娘所记,范子正不是大齐历史上第一个中了状元便破格提拨官拜四品的知府么?
总不能,这一世长安中了状元,连个六品翰林院编撰都没能混着?
李氏私下里曾经长吁短叹跟秋娘提过好几回,说是让长安去齐岳那走动走动,齐岳如今又复为太子,若是齐岳能在皇上面前提起长安两句,或许长安的路能好走一些。
李氏说的话固然有道理,秋娘却是忍住不能告诉她:便是长安中了状元,齐岳都未曾露过一次面,这份交情到底牢不牢固,她还真不知道!
那一日,长安又在院子里同安老头过招,秋娘特意做了份绿豆马蹄糕给他们送了去,自个儿却是在园子里坐着晒太阳,正眯着眼睛昏昏入睡,却见若兰惊慌地闯入园子中,见了秋娘,眼泪一抹便跪在秋娘跟前。
秋娘着实被吓了一跳,便是长安也觉察不对,忙过来要扶若兰,若兰却已是啜泣不已道:“姐姐,姐夫,我……我可如何是好。李然……李然他要退婚!”
退婚?!秋娘当时便醒了一半,“他敢!凭什么!”
“今儿从官府里传出话来,隐约说到曾老爷,他的罪是要定了呀……。”若兰抽抽嗒嗒道。
“你听谁说的!”长安忙问。
“李然……。”若兰抹了泪,想到李然斩钉截铁地说,若是曾老爷真判了通敌叛国的抄家大罪,那他李家定然便是灭顶之灾,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连累了她,这一席话,让若兰如何能不伤心。
“李然他说不想连累姐姐姐夫,得知太子还未搬回东宫,仍住在蜀王府,他去了几回,想见一见太子,哪知太子没见着,在巷子口却是被人套住了头狠狠地打了一番……姐姐,他这会人还躺在床上,我方才去见他时,他竟是对我说要退婚……我可……我可如何是好……。”
“让人给打了!?”秋娘一急便要站起来,长安忙扶着她,只道“别急别急”,转头却是又问若兰道:“那他这会身子可还好?”
“大夫说只是皮肉之伤,就是右手折了,要将养一段时日。”若兰苦着脸,“爹刚才已经赶去李家了,他原本让我别告诉你,怕你吓着。大姐,姐夫,我真是没得法子方才来求你,咱们求求太子吧……。”
“你先回去照看李然吧。”秋娘沉吟了片刻,将若兰打发走之后,却是同长安对看一眼:着实是没法子了。
虽然她杜秋娘曾经说过,见齐岳一次便砍他一次,可是如今情势比人强,她最是能缩能伸,更何况,齐岳的确还亏欠着长安,如今他夫妻二人去要账,不算过分吧?
秋娘哪里知道,现如今,欠钱的才是大爷。长安前前后后去了王府不下十次,次次都被挡在门口,连齐岳的面都没见着,倒是太子妃露面,说太子身患重病,不宜见客。
太子这回真是靠不住了。
“我听说前几天晚上太子府里不太平,闹了几回刺客。”长安低声道,“我瞧太子妃的脸色,太子的伤怕真是不轻。”
“别又是二皇……。”秋娘的声音渐渐弱下去,长安已是摇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下去。
一时间,梅园变成了愁园。安老头在园子里住着,看着一屋子的人没一个笑脸的,便是原先瞧着虎头虎脑的那个银宝也瘪了嘴,安老头心里颇不是滋味。
到了再见到安然时,安然扯着安老头低声道:“爹,你就帮帮范大哥呗。”
“帮不了!”安老头斩钉截铁道:“我就一个糟老头子,我怎么帮?”
“真帮不了?”安然威胁道。
“真帮不了!”安老头再次斩钉截铁,片刻后却是沉吟道:“除非……除非这范长安给我当女婿!”
“啊……?”安然的嘴张得老大,片刻后却是一抓安老头的胡子:“我说你整日跟看女婿一样看人家是在想什么呢!原来还真是想着这个!人家有娘子了!还要有孩子了!怎么给你当女婿!再说你有女儿么?你就我这么一个儿子!”
“谁说儿子不能变女儿的?”安老头护住自个儿的胡子,龇牙咧嘴道:“不知道是哪个小姑娘给我写信时,成日‘范大哥长’,‘范大哥短’的,一封信,全是范大哥,也没问我老头子一句好。”
“我就跟你唠唠嗑,你怎么就想多了呢!”安然脸一红,一低头,开始绞着衣角,“我就是觉得范大哥够男人,说说罢了。这有老婆的男人,我哪里能要!”
“还说是男人呢。养了你这么多年,一着急就跟衣角较劲儿的习惯还是不变。”安老头嗤笑了一番,“总算没白养着你。我看这范长安和杜秋娘两人,着实不错,别说是你不愿意,便是你愿意给人当妾侍,也不定能****他们两人中间去。我原本还怕你犯糊涂,还想着索性让他们一家子都去了算了,省得我操心……。”
“爹!”安然又绞着衣角,“你总说满朝的官里头,就范右相是你看得最顺眼了,他家如今落败,这朝廷里可真没什么好人了!眼下大周跟大齐交战,朝中奸臣当道,内忧外患,你也不是因着这个原因方才出山的么?”
“我就是出来看看罢了。他们自打他们的仗去,与我何干!”安老头又道。
“好,与你无干!”安然气红了脸,扭头道:“我明儿便起身去蜀州参军。那年你是在蜀州将我捡回去的,我便是蜀州人,如今为了蜀州,我便也豁出去了!”
“胡闹!”安老头一拍桌子,安然却是腿一弯便跪在地上,梗着脖子望着安老头道:“爹,你说我是蜀州守将的女儿,我爹为了蜀州死的。我虽是女儿身,可是这些年我跟在您身边勤学武,从未敢懈怠,便是想着,哪一日能身穿盔甲学一学那秦良玉,当一回女将军,承了我亲生父亲的遗愿。我虽无能,但也有这番心思。”
她停了停,又道:“爹您又何曾没有护国的心思。自你知道右相被罢,太子被废,蜀州危矣,你每一日便不得好眠。若不是想着咱大齐江山,您何以七十高龄,仍每日坚持习武练身,又常看蜀州地图练习排兵布阵。若不是想着咱大齐江山,您何以千里迢迢,从建州来到这你最不愿意来的京城,出山看现今的局势。若不是想着咱大齐江山,您又何必一探再探范大哥的功夫底细,看看范长安,看看张博兴到底有都几分深浅?”
“是你想太多了。”安老头一甩袖子,就要离去。
“范伯父分明是认识你的。”安然低声道:“爹,你同范伯父一样,都心系大齐。范伯父既是眼睁睁看着范大哥被您操练而不吭一声,他定然也是存了让范大哥随您去蜀州的心。他装傻,您充愣,这般下去,指不定范大哥就要被左相一党弄死了……。”
“他若是真这般容易死,我要他何用!”安老头冷哼一声,片刻后却是发觉自个儿说漏了嘴,安然已是一副了然的神情,低声道:“既有此机会,您何不趁此出山,既能全了您的心思,又能救下范家人,两全齐美,何乐不为?”
“你……。”安老头又是一顿,安然已是伏下身去,“爹爹,您是大将军,安知焕呀……。”
“安……知焕……。”屋子外,寻安然一同去学堂的银宝正要推门,却是正好听到安然的最后一句话,顿时怔住了……
安知焕……大将军?
在银宝的眼里,安知焕简直就是一个神话,一个传奇,这样的传奇就该活在话本里,而不是现在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尽管这个老人十分霸气,可英雄白头便好比美人迟暮,多少让这段传奇打了折扣。
“不可能吧,幻听……。”银宝低声自言自语,“一定是听错了。”银宝点了点头,正要再推门时,屋里再次传来安老头一声长叹。
“然儿,你终归是女儿身……。”
女、女儿……身……
银宝……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