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寒清的计划被揭穿,心里总觉得有些沉闷与困惑。但是那毕竟是自己的爹,是长辈,又不好发作。
寒清爹却不一样。儿子的阴谋没能得逞,自己又摆出了一副家长的姿态把他训了一顿,可算是保住了自己做家长的尊严,心里乐滋滋的。只见他嘴里叼着烟,摇晃着脑袋,走到寒清娘面前,说道:“你说,寒清这孩子气人不?”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抽了一口烟,看着寒清娘的脸说,“多亏我昨天晚上到咱那院去了·····”
“那是你爹你娘,去就去呗!还用的着给我说吗?”寒清娘显示出了一种不耐烦的神情,没等寒清爹说完,就非常生气地甩了一句。
“不是的,不是那回事。”
“是也好,不是也罢。你去了就算去了。有些事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就别说。一个大老爷们一点事也存不住。”寒清娘说完,转身到厨房做饭去了。
是吃饭的时候了。寒清爹起身走到院子里,顺手拿起一把扫帚。一时间,满院子尘土四起。
“你说你显什么勤?整工整晌都坐过去了。到吃饭的时候啦,你又扫开院子啦。”这时,正在掀锅的寒清娘,气不达一出来。
寒清爹没有说话,只管扫他的院子。
寒清娘索性把门关上,招呼妮子和阿二吃饭。
寒清这时也只有沉默的份——娘嘴巴刻薄,不定会说出什么话来。爹虽然不说话,但如果寒清调停不当,引起娘的愤怒,同样也会遭到爹的攻击。于是,寒清索性不说话,以图暂时的安静。
娘只管唠叨她的,寒清也只当是什么也没有听见,默默地吃饭。这对于寒清来说,已经是一种习惯了。
娘仍然在喋喋不休地唠叨着。
爹扫完院子,回到屋里,打水洗脸。
这时,妮子不小心碰撒了阿二的碗,阿二哭了起来。
气急败坏的寒清娘,更是火上加油,顺手抓起一碗饭,向寒清投了过去。
“我要你们啥用,是事不管。”
寒清正在吃饭,没有提防娘会来这一手,碗正好打到寒清的头上。一碗饭撒了寒清一身,他呆滞了。觉得头上火辣辣的,顺手一摸,满手的鲜血。这下寒清被激怒了。
“我招谁惹谁了,你们这样对我,为啥?有气都冲着我来。我是家里的出气筒吗?”
一怒之下,寒清掀翻了吃饭的桌子,饭菜馒头撒了一地。
这一闹,更是不得了啦,寒清娘更是有的话说了。
“反啦,反啦,孩儿不大,也敢给老人脸色看了。这还没有轮到你当家做主的时候呢,到了那一天,我们还不被你折磨死?”
妮子躲到一边不敢出声,直勾勾地瞪着两眼,她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吓呆了。阿二闹得更凶,他的哭声压倒了一切。
寒清爹看到寒清娘生气的样子,也跟着摆起了做老子的架势,教训起寒清来。
吵闹声惊动了街坊四邻,接二连三地来了许多人。有来劝架的,也有是来看热闹的。人群挤满了小屋,站满院子。
只见西院二婶走过来,拉住了寒清娘。
“嫂子,消消气,自家的孩子没必要生那么大的气。一个孩子家家的,怎么能跟他一般见识呢?”
“这都是他爷爷奶奶惯的,就凭他吓死他也不敢和我顶嘴。”寒清娘仍然是那么气呼呼的。
“寒清,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常言说‘只要跟老人吵嘴就理屈三分’,何况你又把桌子掀了。你还是学生呢!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了”南院大爷走到寒清跟前说道。
“呀!头怎么破啦?先去上点药。”看到寒清头上的血,大爷先是有些吃惊,继而又说,“啥都别说了,走,我领你去卫生所上药去。”说着,拉着寒清就往外走。
“没事,不用去啦。”寒清摸了摸伤口,又揉揉鼻子,低低的声音说。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怎么?还在怄气?这样对谁也没好处。再说,一旦伤口发炎就更不好了。”大爷好言相劝,终于连拉带拽地领着寒清到卫生所包扎伤口去了。
“他小小年纪就敢跟我招对,他还没轮到那份上。别以为有两个老家伙撑腰就了不起啦。我打他、骂他,都不丢人。他敢顶撞我,就是不孝,他丢人。”寒清娘仍然振振有词地数落着儿子的不是。
寒清爹这时倒显得很安静了。他打扫完一片狼藉的战场,又过来哄着闹得很厉害的阿二。
外面围观的人渐渐地散去。
二婶和几个妇女陪着寒清娘说了一会儿话,安慰了一下,也都回家去了。
寒清从卫生所出来,跟在大爷的后面,一句话也不说。
“说不定他们还在气头上呢,别回家了,先到我家坐一会儿吧。”走到寒清家门口的时候,大爷关切地说。
寒清没有说话,脚步却情不自禁地跟着大爷向他家走去。
“在家没有吃好吧?来,坐下再吃点。”走进大爷的家,大娘正跟几个孩子吃饭,看到寒清他们进门,便招呼道。
“不吃了,我现在一点都不饿。”寒清说。
“也好,先坐下来喝口水,稳稳神。”大爷倒了一碗水,让寒清坐下。
“因为啥呢?看把你娘急成那样。”大娘问道。
“唉,就俺家那事,怎么说呢。”
“说的也是,你爹吧,老实巴交的,不会说不会道。你娘又是那么个急脾气,以后少惹她也就是了。”
“你知道个啥!净瞎哆啰事。孩子心里正难受呢,让他好好坐一会儿,喝点水,稳稳神再说。”大爷一边端碗盛饭,一边对大娘说。
“没事儿,习惯啦。”寒清淡淡地说。
看着大爷一家人围坐一堂吃饭的情景,寒清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羡慕——老人受尊敬,孩子被爱护。这是多么幸福的一家啊!
说实在的,寒清对家的要求并不高。他不要太多的甜言蜜语,也不要太多的宠爱,只想有一个平淡而安静的环境。因为家应该是受伤的小鸟养伤的地方。人生难免不如意。在外面受到的创伤应该在家里得到抚慰。
虽然寒清表面上说没事,可是内心深处却充满了压抑,充满了矛盾。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要把自己的委屈和怨恨都埋在心底,难啊!可家丑外扬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寒清坐在椅子上,静静地,不说话。渐渐地两眼开始模糊起来,那湿润的双眼开始落下了晶莹的泪珠——他已经不能自止了。
“其实,有些事不能不认真,也不能太认真。自己的大人说几句就说几句。他说他的,对,就去做,不对,只当是没听见。”大爷一边吃饭,一边劝慰寒清,他喝了一口饭,咬了一口馒头,接着说,“就你家的事,怎么说呢,你就是那么老实巴交的,而你娘又是那么个爱说话的脾气,也不分个轻重,张嘴就说,根本不管你是否满意,自己高兴就行。你一个孩子家又能怎么样呢?至于你,你家里也找过我几次。让我说说你,说你不听话。”
“这我知道,咱们不是也谈过几次吗?我也按咱们商定的做了。可是,结果又怎么样呢?”寒清缓缓地说。
这时,大爷吃完了饭,把碗放下。大娘开始收拾碗筷。
“寒清啊,啥事也别想那么多,多了也没用。”大娘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
大爷点上一袋烟,抽了一口,接着说:“既然是你家里找我来说你,你就是错也是错,对也是错。我总不能向着你说你家里的不是吧?以后有事,自己要有个主见。你都这么大了,我想,没必要多劝你吧?”
“大爷,你的意思我理解,我也明白这个道理。”说到这里,寒清停顿了一下,调节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心情也较之刚才稍好了一些。
寒清是个自止能力极强的男孩。一般情况下很少流露出自己内心的情感,这是一种气质,一种风度。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深藏不露的定性,才使他的周围充满了欢畅快乐氛围。也难怪他在同龄人的生活圈内被戏称为“快乐王子”。“快乐王子”的绰号也不是白叫的,这是一种魅力,这是一种生活氛围。它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和凝聚力。它本身充满了神秘感。也正是由于这种神秘感引发出好奇心的诱惑和热情祥和的生活方式,使得寒清在自己的生活圈内赢得了信誉和威望,并博得了少女们的频频好感。
走出大爷的家,寒清不像刚才那样感到压抑,但是仍然打不起精神。寒清自己也纳闷:平时在学校里也免不了有些不愉快的事发生,那时扭脸就会忘记,甚至根本就不会在心里留下任何迹象。即便是在家里发生的事,每当走进校门的时候也会被一种愉快而舒畅的心情所替代。可是,今天这是怎么啦。
晚上,寒清把自己反锁在屋里,静静地坐在那里,在昏暗的灯光下爆料自己的心情,让自己的大脑向良知诉说委屈。
夜,渐渐地深了。寒清仍然不能入睡,浑身不适的感觉难以抵制低沉情绪的诱惑。于是,他走到街上,敲开小卖部的门,要了两包香烟。
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寒清那个昏暗的小屋里依然是烟雾缭绕。在那似明似暗的灯光下,宛若到了电影中的阴曹地府一般,阴森,凄凉,恐怖可怕。
只见寒清把所有的烟都撒在枕边,一根一根疯狂的吞噬着。枕边的小茶杯里已经被烟灰烟蒂填了半截。望着升腾的烟雾,看着昏暗的灯光,寒清竭力地在烟蒂中寻找自己的思绪。
那是一个牙牙学语的时代,寒清就离开了父母,跟着爷爷奶奶过上了工人阶级的生活。在那个时候,小寒清就是爷爷奶奶的宠物宝宝。他们为了让小寒清高兴,尽量给他买些好吃好玩的东西,就连爷爷的同事们有时也来凑兴。在那个窝窝头高粱面的时代,小寒清却很少不见白面馒头。
到了上学的年龄,小寒清挎上书包成了一名学生。在学校里,由于他成绩佼佼,忠诚热情,理所当然地就成了老师们的爱徒,学生中的威信人物,而且担任了小班长,一直到初中毕业。在这期间,他还加入了共青团。真可谓一顺百顺事事顺。
走进高中的大门,他又被指任为临时团支部负责人。之后,他又在团员选举中获胜,成了理所当然的团支书。
老师们的关怀信任;同学们的和谐相处,无一不使寒清感到欣慰满足。
再回头看看这个家现在这种状况,寒清怎么也不明白——是云,是雾,还是一场梦?
望着平时妹妹弟弟受宠时的情形,寒清有时也是很羡慕的,甚至有一种心痒欲夺的感觉——同样是自己的骨肉为什么两样对待?
自己大啦,应该让着弟弟妹妹一点。有时大人们这样劝,寒清也是这样想的。慢慢地,习惯了,一切也就平静了。
随之年龄的增长,寒清越发觉得父母偏爱有加,但是每次的争宠都是不得已的退让而告终。再后来,即使正当的要求也要被打折扣。以至于每次母亲都会说,小孩子不能太娇惯了,管孩子就要杀鸡吓猴,降住了大的,两个小的也就老实了。
当初,寒清因为自己年龄小,根本就不知道退却也是一种纵容。他一心一意只想做个听话的好孩子。他的这种想法父母教育孩子成功经验的垫脚石和牺牲品。希望成功保住面子是人类共同的特点。人毕竟是人,不管他们地位多高,素质多好,也不管他们的血缘关系有多么近,只要是人,就会具备人的本能,具有人最基本的共同要求。不过,阅历广教养深的人善于隐藏,更讲求方式和策略,做事不那么直观而已。
想到这里,寒清开始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不该跟随爷爷奶奶去享福。但转脸又一想,一个尚且不会说话的孩子是不会决定自己命运的。于是,后悔又变成了埋怨,埋怨爷爷奶奶的爱夺走了父母之爱,以至于两位老人无力照顾自己的时候,却让自己变成了情感孤独的一个。但是,寒清马上就被一种内疚感和负罪感否认这种想法。不管哪一层老人都不会跟自己一辈子,以后的路还得靠自己走。今天自己走到这种地步,也许这就是命吧!
这时,已经到了鸡叫时分了。寒清觉得两眼发涩,两盒香烟也已经变成了半缸烟灰。
不知不觉中,寒清迷迷糊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