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草双膝跪地。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孙大草是惟一能够理解父亲的人,虽然他并没有以父亲的方式面对世界。父亲全心全意坚定无疑地相信人性的善良,相信时间的公正,把信念和原则置于生命之上。对世界的理解有着浪漫的崇高,而没有现实的庸人气息。他在大学的时候一定没有读好《资治通鉴》或中国通史,要么就是太过相信那个时代的宣传口号。孙大草理解父亲以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姿态,从容不迫地走完了坚持信念和牺牲自己的道路,甚至不去想这种牺牲的意义。在没有天然尺度的世界上,信念就是最后的尺度,父亲他无怨无悔。而我,你的儿子,却在大势所趋追星赶月的现实之中,随波逐流地走出了一条四不像的道路。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没有虚拟的尊严和真实的利益。于是失去了信念,放弃了坚守,成为一个被迫的虚无主义者。孙大草的心中满藏隐痛,用洒脱和满不在乎掩饰起来的隐痛,无法与别人交流的隐痛。这是一个时代的苦闷。请原谅儿子没有拒绝。现在,快到知天命之年的儿子,不可能再以下地狱的决心去追求那些被时间规定了不可能的东西。儿子开始理解父亲的真实,这种真实已经生疏了,而现在,义强烈地感到了它的存在。
孙大草感觉眼角有些湿,眨一眨眼才知道自己刚才流了泪,在风中已经干了。他心中发疼,鼻子酸酸的,泪水又要冲出来。他紧闭双眼,咬着嘴唇,忍了下去。在纷繁的人世间,展示在世人面前的许多东西,都张着诱惑的血盆大口,官位、金钱、名誉,无一不是。人们为这些身外之物殚精竭虑,不惜生别死离,不惜丧失人性和良知,不惜不顾一切不择手段。一个欲望满足了,更多的欲望纷至沓来。一旦梦想破灭,人就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怨天尤人,以至放弃人生。庄周说,生命有尽,而人的欲望则没有穷尽。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欲望,会累死啊。不论庄子之言是否消极,但却给我们以很多值得思考的东西。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们何尝不知道生命短暂!太多的缥缈欲望,无疑只是一个个虚幻的憧憬,只会给自己增加负担和沉重。只有脚踏实地,以淡泊超然的心情去看待人生,去设置切合实际的目标,才不致使自己掉入欲豁难平的陷阱。哲人说过,以淡泊的心境看待人生,即便是选择的目标一个都没有实现,也不会过于伤感。只要付出了努力,人生就不是颓废,不是枉然。你只不过是缺了一个句号,却拥有了同成功一样充实和幸福的历程。孙大草是有感觉的,淡泊给了他苍白的外表,却使他拥有了充实、坦然、意蕴深厚的人生。而欲望给他的,只不过是一个痛苦焦灼的花环。甘于淡泊,以超然的心态把握人生,就会拥有表里如一的心情。拥有淡泊的心境,就拥有智者的人生。
孙大草掏出打火机,打燃,他要为九泉之下的父亲烧上厚厚的一摞亿元冥币。冥国银行的行长显然有着大将风度,他无疑也是珍爱他的臣民的。他敢发行亿元大钞,就足以说明了这一点。当年,在这个家庭最需要用钱度日的时候,也就是家里七个孩子从一年级分布到九年级的那个时候,父亲,这个解放前的“革命干部”的工资只是五十块零五毛。全家九口人,缺钱的程度可想而知。父亲带头节衣缩食,以至长年累月习惯成自然,以至孙大草给父亲的碑文中写进了“衣求整洁而不逐华丽,食图果腹而不贪甘美”的溢美之辞。现在,他想让父亲不再抱憾,让他在阴阳两隔的另一个世界里,跻身于中上阶层的消费水准。一股风吹来,孙大草的头皮一阵发紧:信息真快啊,亡灵取钱来了。这时,火苗灼痛了他的手指。他的拇指一松,火熄灭了。他镇静一下,再次打燃火机。把纸钱送上去,点燃了。火花舞动着,热浪冲到他的脸上。纸钱在黑暗的包围中闪着最后的光。孙大草死死盯着那一点亮光,坟地周围是无边的黑暗,只有这一点亮光在黑暗中跳动。然后,孙大草朝着父亲的亡灵深深地三叩六拜。他双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来,看见深蓝色的天幕上布满了星星,一颗颗像被钉在了天空似的,一动不动。风从他的肩上呜呜地吹过,掠过他,从过去吹向未来。
返回去的路上,在黑暗中,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一脚的孙大草盘算着他的下一步。太阳岛他是不能再回去了,他也没有必要再去了。房子的租期转瞬即到,剩下这一点时间,在那个大军压境的环境里,散兵游勇式的枣园别墅还想经营?还想苟延残喘?那简直是天方夜谭,是庸人自扰。房子提前还回去,他又心不甘情不愿。但是没有办法,房东不可能退还房租给他。房东也不可能因为下枣园没有大门、没有围墙、没有安全保障造成的被盗、没有饮用水、没有按时购买电视机等问题而对客户进行赔偿。孙大草投资铺设的院落,投资购买的门匾、抽油烟机、门帘窗帘以及卫生间的毛巾架、镜子等等设施等共计5000元,对方答应折抵房租。现在看来,不可能给孙大草兑现,因为孙大草已经交清了房租。如果兑现,就要对方掏腰包,要对方退出来。在一群铁公鸡身上,这种事情有可能吗?孙大草签了合同也没有用,合同只是个大概,写明的没写明的都是一样的。谁打官司谁傻×!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他购买的一万多元的设施不可能有人接收。孙大草从春节后就一直试着转让,没有哪个傻大头再往套子里钻。无须掩盖,枣园别墅的所谓经营以惨败告终,孙大草只有自认倒霉。
过完父亲的祭日,他需要给梁老板打个电话,请她去找五魁商量,这件事情只有找五魁,五魁是最好的人选。这个人选孙大草考虑了很久。花花不行,她年轻,她也没有当过村长,她没有五魁的阅历。她还命短,死了。小电工走了,他如果没走,他——也不成。他不是地头蛇,他有手段有魄力,但是他的分量太轻,有人会不尿他。张大堂我们就不去考虑了,指望他等于指屁吹灯。他是那种搅局的人,可能会把一件好事情办砸,回过头还找你的不是。再说了,从今往后就是有好事,孙大草也不想再给他了。孙大草的母亲早就说了:“野狐子喂不家。”张大堂的姐姐——孙大草已故弟弟的媳妇近期已经“叛变革命”了,叛变革命的言论和行动都有了,证据确凿,可以定罪。无须申辩,也无须等待。严峻其实可以算一个合适的人选,她有形象,有头脑,有工作经验还有经营的热情。她在当地长大,熟悉情况还有后台。可是,她却出事了,不便来枣园了。她已经声名狼藉,凡事都不便出头露面了。
孙大草请梁老板告诉五魁的是:如果五魁有意,请他无偿接手枣园别墅。现在离房租到期还有三个多月时间,又值旅游旺季,正是营业高峰,如果经营得好,大把的票子就到手了。如果五魁无意经营,请梁老板提前接收房子。并且告诉五魁,不论他接手与否,孙大草投资的价值一多万元的床单被褥、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灶具、液化气瓶、洗衣机、冰柜等等,一并归他所有,算做他这几天看门的工资。让五魁好好地高兴一下,惊喜一下,因为他是个好人。记者来的那次,他打开了下枣园紧锁着的大门,他给足了孙大草面子,孙大草还没顾上请他喝酒还请。另外,房东答应折抵房租的五千余元固定资产投资,五魁应该去要来。这些钱孙大草要不来,但作为五魁,则一定就能要来。还是那句话: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地头蛇还分许多种呢。要来了就当做这几天看门的奖金吧!如果房东拿不出钱,那也没关系,就折入房租一直往下经营,一直到折抵清楚为止。粗算下来,可以经营到今年秋天。再告诉五魁,如果他不想经营,他还可以要求对方退回这三个月的房租。理由充分极了,对方违约的地方太多了,我们没办法经营了……这些都是道理,都是理由。道理看谁去讲,同样一件事,有的人去讲,他就有道理,就讲出了道理,讲出了结果,讲出了经济效益;而有的人去讲,却就没有了道理,就讲不出道理,就只能讲出一肚子气。这是真的,也是真理。
孙大草就没必要再去枣园了。去了不但没有任何意义,弄不好,曾董事长还会要那空穴来风似的5000元“转让费”;八方度假村的大老板还可能起诉他;省黄金公司的客人如果想不通的话,也有理由找他的麻烦。在对待省黄金公司客人的问题上,孙大草违背了诚信原则,侵犯了消费者的合法权益。“3.15”就是专抓他这号人的。焦三窟可能还会拿着他的签字再做文章……防人之心不可无。在没有任何帮助的非洲平原上,贝克用一卷卫生纸吓退了一只雄性食人狮。所以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孙大草不再去枣园,最多被划人又一个逃跑者的范畴。很明显,孙大草在太阳岛上创造了另一种类型的逃跑,但也一定是逃跑,而绝对划不到其他体面些的圈子。他重蹈了王萍萍的覆辙,还步了李四的后尘。从此以后,他们都在同一个水平上,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他们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关系,是黑猪和乌鸦的关系,用不着谁再嗤笑谁。惟一不同的是,孙大草还可以经常往太阳岛上打电话,而王萍萍和李四则不敢,公安局正找他俩着哩。他们如果打电话去,那就是暴露行踪,就是飞蛾扑火,就是自投罗网自取灭亡。
过几天,等忙完了,孙大草还要亲自给五魁打电话,检查这件事情的落实情况。他还要给五魁面授玄机。孙大草想要看热闹,想要坐山观虎斗,力图最终能够听到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孙大草惟一感到遗憾的是对不住自己的妻子。妻子去太阳岛给他支付房租的那个晚上,孙大草曾经信誓旦旦地保证:“请给我这次机会,我在这里苦干一年,一定使局面发生改观。我一边开庄园,一边搞创作,我要名利双收,把你心中的缺憾降到最低。”现在看来,这一切只是南柯一梦!
至于孙大草的下一步迈向何处,他一时尚无主意。人生到了这个份上,需要的是稳扎稳打,需要多动脑,少虚行。摆在孙大草面前的选择无比艰难。他在考虑五十岁要不要自杀。孙大草已经违背了他向世人作出的第一个承诺,这是他仅剩的另一个承诺了。
眼下,孙大草只想在父亲的亡灵前多待些日子,以补偿少小离家对父亲的歉疚。还想趁着节气,弄几棵大些的松柏栽上,以使这片坟地能够早日荫及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