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累，但惟其如此，他才会有一种属于男人的莫可名状的体验。仿佛一个从远方大踏步走来的征服者，豪野地抱住了追逐许多时日的荣誉。他用这荣誉揩擦全身的每一块肌肤，揩去汗水，揩去疲劳，揩去野蛮，揩去一切与爱无关的杂念。不不，这个比喻并不确切。那奇怪的体验或许是一座孤立的山峰在自矜自夸，可到头来又必须依附于大地才可真实、才可有造型的完美，必须凭借白云才可证明自己拔入了天空、才可言其高而觑视地上万物，必须依附于鹰的巢窝才可变作千古不朽的真实，而不是像风雾霞岚一样，成为随日逝去的幻景。不不，似乎还不确切。那奇怪的体验，或许是用不着比喻的。说白了，就是孙大草想把她、女人、女县长看做他的面团，任他揉作形态万千的饼。
不行了，不行了，孙大草又要决堤了。她就像一台抽水机，使劲抽汲着他埋藏最深的生命本源。那力量大得很，大得让他感到似乎不是在和她交融，而是在抗衡。可是他坚持不了多久，那泉水、那海潮、那洪峰就会丧失理智地奔她而去。他想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但那是无效的。即使远隔千山万水，他都能够冲她喷射，而她一定也会准确地收纳。
他把她再次反转过来，那秀美的双腿就搭在他的肩上，玲珑的双脚在他的耳边摩挲。她说，她能感觉到肚腹里面有个东西在蠕动。他说，你怀了咱们的孩子，已经成形了，能够蹬你打你了。这就是我们可爱的孩子，它想永远在你的肚腹里，他不出来了。可是不行，假如真的是孩子就必须出来，否则就成死胎了。他又说，死胎怕什么？死在你光明而温热的腹中多好。死了再转世，转世成一个不锈钢环，把守在你的宫门，不让任何陌生的来访者进入。这就是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面对自己过去的恋人的全部思想？孙大草想过了，自己本就不应该是一个有独立意志的生命，一个有着完整的思维和行动的灵长类。自己似乎只配做别人生命的一个不起眼的局部。这一刻，当他让她痛苦又痛快地叫唤时，他想到，他要是她的头发该多好，天天占领她的制高点，让她美丽也让她丑陋。不驯服地飘扬着，逗惹她的小手不断去抚弄它，让她每天花很多时间面对镜子去梳理它。她一气之下会剪掉的，那又怎么样？它还会长出来，就像草，一岁一枯荣。孙大草想，如果自己要是不小心成了她的眼睛呢？他就让她看到世界上最好的风景、最好的男人、最神秘的情欲形态，让她看到欲望在体内从形成到崛起到轰然倒塌的全过程。让她透视恋人的心灵，看清楚她在他心里的位置，看清楚她恋人的脑袋瓜里关于她、关于异性的每一条纤细的思路。或者，他会嫉妒一切美好，让她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到自己，让她孤芳自赏，寂寞的时候她把眼睛掏出来搂在怀里吧。不过，也许他更愿意做她的乳房，固执地扁平着，让她难过，让她顾影自怜。直到有一天，她爱上了别人，而别人对她的胸脯不屑一顾时，他便会膨胀而起，让别人眼花缭乱、心驰神往。而当别人要拥抱她时，他又绝不会让对方摸到。他又缩回去了，以此来报复他先前对你的胸脯的轻慢。当然，我不会永远这样。当你年轻的恋人孙大草迷途知返想摸你时，我就隆升而起，像一片新生的高原、一座悲壮的山峦。我对孙大草说，摸吧，看你能摸出什么来。于是孙大草摸出了黑夜，摸出了另一个地球，摸出了时间隧道，摸出了白垩纪。
列车驶向快感的康庄大道，驶向大道尽头的高山之巅。美极了，美得他几乎想自杀。自杀未遂，她突然推了他一把：“疼，疼。”他诧异道：“疼？你又不是处女你疼什么？”她摇头：“不知道，我在告别处女时代也没有这么疼过。过去和你在一起，也没这么疼过。”他问她是不是一种撕裂感？她说是的是的。不过，这很了不起，你是第一个让我感到疼痛的男人。她一表扬他就又激动起来，一激动就颠簸不止。她的疼痛再次出现。他不忍看她那种忍受折磨的样子，他想快点，就不再抑制了。他恨恨地朝前一顶，它们就轰轰隆隆地跑出来，进入她的体内，跑向他们的所爱。注满，注满，让那所爱感到充实，感到拥有的满足，感到夺取和占有的惬意。她下意识地搂紧了他。孙大草长出一口气，颓然倒了下去。
亲爱的，此刻，你搂住的仅仅是个臭皮囊了。孙大草的全部禀性、全部灵感、全部的精气神和男人的生物本能，都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在里面，在你的里面，在你的里面的里面，那儿是什么？华丽的宫殿，明媚的高原，秋高气爽，一派苍蓝。丝质的闪光，袖珍的生命，如云自卷舒。那里是凄清的汪洋，是滋蔓生活潮流的现代温床，是开花，放羊，游走江山的地方。
她抚摸他，很疲倦很满足的样子。他也抚摸她，很后悔的样子：“我这个人真粗鲁，没经验，怎么还是分不清做爱时的痛苦和舒服呢？要是一开始我知道你很疼，我绝不，绝不！”田芳说：“你让我体味到了做女人的滋味，让我心存不止不息的概念。去年秋天，当你那双温暖有力的大手握住我冰凉无助的小手时，我就明白，我再也难以从容地走出你的世界了。是的，我们常常为现实而深感困顿，但是我们曾经牵着手一起超越了很多现实。我开始相信心灵的力量，跨越时空，弃去世俗。我感谢上苍安排我们相知相遇。”
说完这番话，田芳出汗了。她的肚子绞痛，有血流出来。她知道是流产了。孙大草亲手结束了她的关于将军或者是好莱坞明星的史无前例轰轰烈烈满怀希冀的妊娠。已经是下午了，她没有告诉孙大草。她让孙大草快速地离开她的身体，离开被窝，离开这个房间，去会务处报到。随后，她拨通了当地的急救电话……
第二天。
上午十时，银苑酒店落成和开业典礼准时举行。在主席台就座的有和田副县长一起于半年前到任的县委书记，有郝行长及几个副手，有花牛公司的老总和几个副手，有一位副县长，还有县上有关局委办的负责人和当地的各界代表。宗为课和郑老板就在其中。孙大草的位置虽然也在主席台上，但是已经很靠边了。年纪很大，位置很偏，坐在主席台上让那么多人看着，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在主席台就座，顺序是至关重要的。顺序上可以不讲究高矮胖瘦，但年龄是一定要讲的。如果主席台正中坐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看不清桌牌的与会者都会迫不及待地问一声“那个人是谁”？而在主席台的边角上坐着一个长老，同样也会有人去问。孙大草做了二十年的新闻记者，这一点他深有感触。所以，他在会议宣布开始后不久，就去卫生间蹲了半个小时，又去酒店楼顶双手叉腰，鸟瞰全岛，指点了一会儿江山，激扬了一会儿文字。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又故意把桌牌放倒，尽量装着临时在那儿坐一坐的样子。虽然有一点自欺欺人，但感觉上就稍微好了一些。
那个周武郑王、坐得笔挺的，就是田芳的老公。他神色坦然，正为轮番上阵的领导讲话、经久不息的鞭炮和乐队的伴奏所激动。他和主席台上就座的其他人一样，保持着那种在这类场合特有的职业的和僵化了的微笑。他的老婆住院了，但看不出他有任何地方不同以往。这就是修养，就是功夫。当然，练到这般水准，绝对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对常在主席台上就座的人来说，不要说家里有人住院，就是后院着火了，或者是执行逮捕的检察官已经站在身后，他们也照样临危不乱从容镇静。孙大草是昨天晚上知道田芳住院这个消息的，但是他却忍不住有一种如丧考妣之痛。会议之后，他一定要去医院看她一趟。
花牛公司的副职里面，有希全美的父亲。他在会前告诉孙大草，通过他的努力，希全美已经被国外一家旅游大学提前录取，即将动身出国求学。他说：“学费我为她攒够了。学业如何，要看她自己。我的本意是，等她学成之后，让她回到太阳岛上。太阳岛旅游资源更高层次上的保护和开发，就寄希望于他们了。”望着这位两鬓斑白的长者，孙大草感慨颇多：出国热方兴未艾，但它不属于普通老百姓子女的选择。大批干部子女出国求学，能有这种回国报效愿望的，已属凤毛麟角，已经难能可贵了。
县委书记以东道主的身份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讲话的中心思想是：行动起来，保护黄河上游这块惟一的湿地资源和生态环境，重组旅游业新格局。并且从现在开始，着手申报太阳岛的世界自然文化遗产工作。用上规模的、有发展前景的、有益于保护资源和环境的集团化的服务和运作体系，取缔原始的、急功近利的、破坏性的、掠夺式的和短期的经营行为，振兴当地的旅游事业，振兴地方经济。以孙大草的理解，这些话一定包括美化湿地环境，清理八方度假村那座废墟和垃圾这些内容。县委书记同时宣布：经过近半年时间的协调、准备和运作，从省城开往太阳岛的那一趟蒸汽机火车，将改造和命名为仿古旅游专列，在蒸汽机车上加挂多节软座车厢，于近日正式投入运行。
当县委书记讲到这里时，台上台下响起了不是雷鸣般的、也不是经久不息的但却是发自内心的掌声。
典礼盛大、豪华、热烈而隆重，充分体现了主办方雄厚的经济实力，也预示着这家企业光辉灿烂的未来。
前一天就人住宾馆的各界来宾精神抖擞，盛装出席。郝石和孙大草昨天也已经谋面，并且共进了晚餐。
会议之后是盛大的千人午宴。午宴之前，安排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把花牛公司的老总、郝行长、县委书记及孙大革等人请到备有文房四宝的贵宾室，要大家留下“墨宝”。于是几个人谦谦让让推推辞辞扭扭捏捏涂鸦一般，没有章法地胡乱倒腾了一气。但是看得出来，大家都是有备而来的。不但想好了要写的内容，而且还在家里提前练过。花牛的老总写的是：“经邦济世，不辱使命。”陪同的工作人员站在后面老远的地方，根本没有看见写的什么或者有没有错别字，却一个劲地拍手叫好。县委书记是个年轻人，他提笔写到：“重组行业格局，保护湿地生态。”郝石写的是：“发挥优势，横向联合；因地制宜，振兴经济。”孙大草前天昨天和田芳在一起云天雨地，没顾上考虑所写内容，又觉得自己不在其位，写什么都名不正言不顺，就从书法的角度提笔写了一副对联：“太阳岛上，银苑酒楼平地起；保护资源，开辟旅游新天地。”落款仍然是“闲人孙大草”。郝石看了，暗自思忖：孙大草已经黔驴技穷，他现在只能写出这种口号式的、没有新意的东西了。
当地人喝酒是很有名的，有“三斤不过岗”之说。午宴一直进行到下午三点半，大部分来宾都喝醉回宾馆去休息了，只有少数人去银苑酒店楼下的大型度假村参观。孙大草和郝石由于在当地已经生活了近一年时间，酒量大增，加之昨晚的预习，他俩都撑住了。他们一起去参观了度假村。度假村和大酒店一左一由盘踞在公路两侧，大有切断和吸纳所有来客之势。度假村里是清一色几十座白墙红顶的组合式小型别墅，别墅与别墅之间，是红砖和卵石铺就的连廊。别墅之外的空地上，种着疏密相间的玉米和向日葵，其间摆放着桌椅伞具。那些植物已经长得快有人高了，轻风吹来，沙沙作响，最大限度地体现了人与自然的亲密接触。孙大草、郝石和他带来的几个副行长坐在那里喝着茶，又打了几把麻将。傍晚时分，华灯初上，彩色的无蝇灯从各个角落喷射着光束，制造出绚丽多姿、五光十色、亦梦亦幻的景象，使人有了一种抽足大麻的轻飘飘晕乎乎的流连忘返的感觉。孙大草不由感慨万千，说：“枣园人连个蚊子咬人的问题都解决不了，一到下午，蚊子就该撵着客人回房子了，它怎么与这里抗衡。你们这是要置枣园的老板于死地啊。”郝行长说：“万物皆有规律，适者生存。在商场，在官场，在非洲平原，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竞争、杀戮、优胜劣汰的自然规律都是存在的，也是残酷的。再说，你不认为枣园那种小农经济式的、散兵游勇式的、杀鸡取蛋式的、掠夺破坏式的经营已经走到尽头了吗？”孙大草点点头。望着在暮色中消失的太阳岛，孙大草生出一丝莫名的感触。正如万物有枯有荣一样，太阳岛上所有的企业，按照经济和生存规律、按照自然法则，或者走向繁荣，或者寿终正寝。
郝石说得不错。太阳岛上，一个新的旅游业格局正在形成。正如后浪推前浪，银苑大酒店和度假村后来居上，占据了太阳岛旅游业的大哥大地位。它来势凶猛，经营看好。而屈居第二的太阳宾馆股权出让事宜虽然暂无眉目，但是所需的那个经营人才已经由郑韦介绍到位。这家宾馆的规模和档次目前虽然曲居全岛第二，但它显然还不属于被踢出局的对象。它们已经进入营业状态，一样有客来客往。上枣园所有庄园按时开业。而东施效颦一样诞生的下枣园则只有两家庄园开门营业。芦花阁以特色取胜，突出它的红烧肉系列，眼下维持生计暂无问题。邻水泽的张丽弄了几个女人，整日里穿得袒胸露背而又花里胡哨，依据她那里临近公路的优势，四处晃荡，招揽客人。生意究竟怎样，发展前景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也无多大打探的兴趣。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动静的那些庄园，看来就是不打算开业了，包括玉米香。
随后，郝石一行回到银苑酒店用晚餐。
太阳岛上的旅游业方兴未艾。旅游业正按照它的发展轨迹前行。三天以后，省城到太阳岛的仿古旅游专列按时开通。这预示着一个更大的旅游业消费市场、消费需求和消费高潮已经来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