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四月，天空放晴之后，太阳岛才像新娘揭开盖头一样，把它原本美丽的一面尽情地展示出来。岛上草长莺飞，绿色遍野，能看见毛蜡生长的速度，能听见芦苇拔节的声音。田野上，原始古朴的小姑娘扎着蝴蝶结，天真烂漫。她们手提菜篮，铲了灰条、苦菜、苜蓿回来，或吃或卖。七八岁的男孩子，则三五成群地去鱼池边捉那硕大的河蚌和精致的田螺来卖。说是卖，其实只是象征性地收一点钱。足够一个人提的一大塑料袋田螺，你给他两三元钱，他们便高兴地连蹦带跳。见此情景，孙大草激动难当，禁不住赋诗一首：
人间四月天，太岛柳如烟。
鲤鱼水中跃，荷风清香远。
游人缤纷至，飞禽舞翩跹。
孙大草的腰间一阵颤抖，短信来了。是郝石发来的，短信说：“兹定于四月八日上午十时在新落成的银苑大酒店广场举行酒店落成暨开业庆典，谨请准时莅临指导。”孙大草看了看日历，还有两天时间，来得及，得好好准备送个礼物。这是我们的传统，当地人更讲究这个传统。思前想后，他决定写两幅字。大一些，他相信银苑大酒店能有大的空间挂它。最好写一个两张八尺熟宣接起来的。大了恢弘，有气势。郝石在临河市银行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排除一切干扰，抓住时机落实了位于太阳岛门户上的银苑大酒店的上马工程。这个工程酝酿已久，合作单位是花牛公司，流行的说法叫强强联合。市行作为银苑大酒店的最大股东，主要任务是投资并且保证资金及时到位。郝石拍板了，并且做到了。这就是政绩，这就叫会干，就叫干到了点子上。会干工作的人都知道往脸面上干，只有不会干的傻×才把粉往沟蛋子上擦。上次郝石到鸟岛楼时，工程已经开工三个多月。一年之后，大楼巍然耸立。这政绩硬如钢铁，立在那里。孙大草得给朋友锦上添花！他要想想，再想想，哪怕再翻翻书都无所谓，一定要写两幅非同一般不同凡响拿得出打得响的东西来。这两幅东西第一是内容要好，格调要高。文采要飞扬，要上口，要有水准，要有歌功颂德的意思，还要不落俗套。要把酒店开业这件事提升到一个空前的高度。第二是书法要过硬，功夫到家，运笔到位。孙大草开始想，开始准备，开始酝酿。弄了几句，都觉得有些平淡，语不惊人。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孙大草把头都想疼了。
正在这时，田副县长打电话来了。她说，县上对银苑大酒店这个项目很重视，早早地派她来指导和协调酒店落成及开业庆典事宜。她已经入住两天了，说是指导和协调，其实就是吃吃喝喝，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这是个经济横行的时代，所以，人们对开业和庆典之类的事情已经是轻车熟道。她无聊了，她要孙大草晚上十二点赶到银苑大酒店，她在那里等他。
太阳又一次从西面出来了。干涸了一个冬天的孙大草开始守望天空。傍晚的晴朗如同他的面影，有轻描淡写的白云，有处在消失边缘的灿烂，有东边的暗淡和西边的高远。还有一种默契，那就是田芳也和他一样，他们彼此都在等待。天渐渐黑了，时针走向夜里十一点。就像初恋时第一次赴约，当孙大草把车子停在酒店楼下，按照田副县长的电话指引左拐右拐上来下去，终于在一个深不可测的所在找见她的住所时，孙大草不得不佩服设计者的独到匠心。就是本·拉登住在这儿，也绝对是安全之极的。论安全、方便和隐蔽，这里比大酒店那招摇、暴露的贵宾楼和大别墅有过之而无不及。相比之下，八方度假村大老板的行宫就相形见绌，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田芳焕然一新，也像是初恋。郑重其事得叫孙大草万分陌生。他们毕竟是分别五个月后第一次面对面坐到一起，彼此感到新鲜、感到对方身上多了一些未知的因素。
这种陌生和未知很快就被打破。田芳明显地在晚饭时喝了许多酒，酒劲还没有过去。她把嘴对着孙大草吹了一口气说：“你闻闻，我喝的是啥酒？”孙大草说：“你难为我了，我能把茅台和二锅头喝成一个味。”她笑了，说：“五粮液。你能猜出我喝了多少？”孙大草摇摇头。她说：“一天平均两喝，每喝平均四两。”她取出一盒茶叶给孙大草，说：“送你一件小礼物。你说过，君子之交淡如茶。”孙大草接过来看，见那包装精美极了。朱红色的八菱形茶叶筒子，典雅之极。容量却少得可怜，只有62．5克，也就一两多些。孙大草见是写着获国际名茶金奖的“康阳”牌龙神翠竹，就说：“这是我省惟一一个茶叶出产地，产量极少，稀世珍品呢。能享受上这种茶的人也就是风毛麟角。”田芳说：“小菜一碟。最近去那里开会，会上发了许多。这个县的县长说，这茶有一个十分美妙的名字，叫少女之春。做工相当考究，每一片茶叶都精雕细琢。”孙大草问：“怎么这么好听的名字？有典故吗？有什么来历或者什么渊源？现在的人敢想得很，看见黄河边有一个大破洞，就敢说那是当年李先念领着女红军躲了难的。”田芳说：“是的，有讲究。采这钟茶要求必须是未成年少女，必须是在露珠未落的清晨，必须是采摘茶树上还未展开的第一片嫩芽，用嘴含一下，放在胸前暖干。”孙大草大笑着说：“这个县长可真能神吹！见过采茶吗？不要以讹传讹了，我来给你以正视听。你说的少女、清晨、采嫩叶这些都对。好茶就那么个采法，就那么讲究，其他则未免夸张。事实是，小姑娘胸前挂着茶篓子，两只手掐芽。粘连的叶和杆，就用牙咬掉，把嫩芽放进胸前的茶篓。这故事就成了用嘴含用胸脯暖了。”田芳笑道：“你别说，挺形象。改编得挺好。”孙大草说：“创作都源于生活。作家的想象再怎么丰富，都丰富不过生活。有了好的生活，还怕没有人把它捣鼓成千古流芳的名着？文化无处不有，你看这上面的文字。”孙大草指着茶叶盒念道：“清晨一杯茶，振精神，开思路。饭后一杯茶，清口腔，助消化。忙中一杯茶，止干渴，去烦躁。工余一杯茶，舒筋骨，除疲劳。”田芳说：“打住打住，别尽说茶和少女了。男人都这样，一说起少女就刹不住车。说说我这个老少女吧。”孙大草说：“你现在算哪门子老少女？你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已经看到了，开会，喝酒，喝酒，再开会。这就是你这个女县长生活的全部呀，够滋润，够惬意，够牛×。”田芳说：“不是啦！我是说，我一直再没来过例假，我以为是怀孕了。这五个月里，我没让他近过我的身子。反正也憋不坏他，现在的大小人物，都有地方找到出路。更何况是花牛公司的副总，憋不坏他的。他的身上不会有多么干净，我怕他污染了我们的也许是将军也许是好莱坞明星的孩子。可是现在又觉着不像了。如果是，应该在我的肚子里动了吧？”孙大草说：“我不知道。你这样喝酒，也许已经被你灌傻了，或许是被你灌醉了，你要小心，小心将军在你的肚子里耍醉拳。”
孙大草抓住女县长的小手，抒情地抚摸。她将头靠过来，靠在他的肩膀上。片刻，他抱住了她，吻她，长长地吻她。手朝下滑去，停留在她的两腿之间，被她挡开了。他们分开，互相望着。少顷，又粘合在一起，狂吻。孙大草的手在她背上东摸西探。
“你为什么不问我，这个冬天有没有和别的女人来往？”
“正想问呢。”
“没有。但是快了。要是今天我们不能见面的话……”
“你在威胁我。”
“不对。我在向你提出要求。”
女县长今天晚上有的是时间，她愿意把这种感觉延长一些，就故意不接他的话。他们分开，互相微笑，又再次拥抱到一起。他不知怎么就讲起了大篆爱字所含的原始意义：“月”是肉，下面是托盘，再下面是两只手。双手托着盘中的肉，是祭祀的意思，引申为爱。就是说神即是爱，这和基督教上帝即爱的说法已经很接近了。可是为什么会引申为男女之爱呢？这是因为，祭祀时要用手摸肉，男女之爱也要用手触摸对方的肉体。当人们说我爱你时，其原本的意思就是说我要摸你。女县长连连叫唤：“不听了，不听了。”他说：“我每次给你讲一个字，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会成为中国性字专家。”她又大叫：“不要讲，不要讲。”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希望得到这方面的知识。也许，知识是应该交流、应该传授于人的。他能够传授于她，可她怎么传授于别人呢？以她现在的身份，连交流都是困难的。“那么好吧，不讲对文字的发挥了，讲讲对你的感觉吧。行吗？你同意了。你看，你虽然不丰满，但其实很性感。”她说：“不，我不性感。我也讨厌男人看见我就往性方面去想。”孙大草说：“我是讲我的感觉。你的嘴唇不厚但却饱和，这使我和所有看见你的男人一样，想象到那是一种像征。就是说只要一接触到你的嘴唇，便觉得女性的丰腴与质感尽来眼前。”孙大草把以下的感觉藏在了心里：她有一对非常玲珑的乳房，处女般的乳房。那乳房朝前突起而不是朝下垂吊，有弹性，有线条优美的轮廓。很细软但不是松软、疲软或绵软，而是用来抗衡外界压迫的韧性之软，是静静地收缩着不打算对外扩张、不打算占领更多空间、更不打算向地球引力低头乃至像冰块一样消融的那种柔软。他摸过去，摸过去，摸到了她两丘之间的荒芜。她的腰身很好看，尤其是从后面看。看在眼里就想入非非，就魂不守舍。有一个来自底层的声音一再说，搂住它，搂住它。孙大草搂住了，他用一只强健的胳膊缠它一圈。他发现他搂住的不是女人的腰肢，而是顷刻就会消散的云絮，或者是一个饿了很久很久的汉子面前的食物——一种酥软的不吃就没了、入口就化了的东西。他想吃，他不仅想把手与胳膊放在腰肢上，还想把嘴与心永久地放在那里。
这个夜晚是他们的，他们将长久地慢慢地仔细地去品尝。当他们站着拥抱时，他喜欢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脊背上，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肢，并且朝着相反的方向旋转。或者采取一种出人意料的行为，既表明这是归于原始、迷走于真朴的野蛮的爱举，又表明文明的现代生活所给予男性的富于理想的冲动。他在此处创造爱的新意和发掘古老情欲的最初含义。他发现她的优美并不属于肥硕与丰满那一类村野之美、荒蛮之美和肉欲之美，而是属于她自己，她自己特有的那种性感的风格。这种风格就像这座荒岛，从来不是通俗化和大众化的。她的性感仅属于诗歌，是在高层次的氛围中运动着的、高层次的身躯所能达到和表现出来的、由高层次的眼光发现或欣赏的理想的魅力与诱惑。她实在不臃不肿、不会穿上健美裤就进裂或者爆炸。她年轻、稚嫩，她代表文化与真朴的杂糅。她不带任何表面的风骚，却弄得他心旌摇荡。孙大草把手伸向她的小腹，划动着，然后停止在峡谷的旁边。她有时会拿掉他的手，有时则不。他知道应该不，她如果执意要和他作对，那就是对自己的欺骗和压抑。她需要接触，需要有一个探险家对极地风光采取任何行动。她亭亭玉立，用那双健美、自信却又显得疲惫的腿支持着她的美丽。孙大草真想真想真想啊……如同焦渴时把头埋进河里，放肆地大口汲取河水一样，无阻无挡，却又充满了真实和满足的愉悦。
他们并排坐下，孙大草痴迷地盯着她圆润的膝盖，手指在她的膝盖上涂鸦。他很想把画意延伸到上面，他想放倒她，就像把她平摊成一片茫茫水域，孙大草好在其间游泳，蛙泳、仰泳、自由泳，他还将跳进海的深处寻找海的女儿，直到淹进去喝一肚子水。
孙大草在心里说：亲爱的，告诉我，我是怎样一个猎手啊？出色吗？顽皮吗？或者，高贵吗？残忍吗？我真的想做一个猎艳的骑手。
就像猎手不会放弃猎物的蹄子一样，孙大草钟爱他的猎物的双脚。他告诉她，好男人，情感细腻的男人，欣赏水平高的男人，北方尤其是寒冷地带的男人，都迷恋女人的脚。从某种意义上讲，女人的脚所营造的性辐射比面孔、比乳房、比臀部、比大腿及私处还要强烈而关紧。古代小说中男人勾引女人，不是像现在这样先亲吻或探乳捏臀，而是先夸对方的脚。一夸脚女人就心领神会，就情不自禁，最终就宽衣解带了。古代男人和女人交媾，可以脱去一切，但裹脚布和绣花鞋是绝对不会脱去的。中国古代女人裹脚，并非男人想束缚她们，并非社会歧视女性的结果，并非中国女人的奴性，也与封建的伦理道德毫无关系，而是性欣赏的需要。裹脚应该是很痛苦的吧，可女人为了取悦男人，却把它弄成一种时尚，一种心甘情愿的追求。这是因为，没有一双好看的小脚的女人，就如同石女一样令人难堪。男人为了性的目的需要三寸金莲，于是所有的女人都忙不迭地“金莲”起来。因为她们活着的主要或者惟一目的就是嫁人，是满足双方的性要求和延嗣后代。他告诉她，一个女人若要漂亮，必须很好地收拾她的脚，穿那种性感的袜子和性感的高跟鞋。作为女性，第一特征固然是私处，第二特征就是脚，而不是现在的人们所普遍认为的乳房。脚的性别特征甚至比胸脯还要明显。
她也告诉他一个长久以来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她追随孙大草那一阵，就希望他们之间有这种关系。当然，那只是一种渴望，渴望幸福和享受，而并没有想把生米做成熟饭的意思。后来，她的丈夫，那个结过婚并且搞过许多女人的丈夫反倒很在乎这个。“我说他对别人是马列主义而对自己则是自由主义。他新婚之夜发现我还是处女，他简直把我看做是女王。但是我怀孕后，我们就为了性生活开始吵架。他还动手打了我。不，是动脚，一脚踢到小腹上。我流产住院了，我爱这个未成形的孩子，因此无法原谅他，他也因此而‘断子绝孙’了。我最看不起打老婆的丈夫，那算什么本事？你要是真有魅力，何愁女人不对你忠心不贰？”孙大草高兴了：“太对了，要吸引女人，不能强暴女人。”他喜欢她对丈夫不满的那种神情和语气。
可是，可是孙大草明白，无论她丈夫多么不好，也是别人无法代替的。他的男人有权有势，呼风唤雨，是天下的又一种尤物。至少孙大草不能代替。因为说到底，孙大草是一个懦弱的不敢承担任何责任的男人。同时，以目前的状况看，他还是一个没有能力和实力承担任何责任的人。他的浩瀚的情欲和深厚广阔博大的爱恋，与他所应有的作为大相径庭。他能给予她什么？是对美的鉴赏欣赏、无偿使用和恣意破坏？是酣畅淋漓的性爱？这些，只要是一个功能正常并且身体健康的男人都能完成。这种男人天下太多泛滥成灾，去男子监狱一抓一大堆！那么，他还能给她什么？甜言蜜语？手与嘴的爱抚？黑暗中的呢喃与陪伴？痛苦与荒凉？寂寞与孤冷？惆怅与思念？男人不能承担责任的日子，都将是永远的阴天。阴天里，或有雨，或无雨，总之是阴天。窒闷、苦涩，能见度极差，狭小拥挤，没有舒畅舒展的天地。灰蒙蒙，铅色沉沉，嘈杂悒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