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说,美国有一位年轻作家,他早年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得到了不少读者的好评。有一天,作家和当地的一个市侩因为生活琐事发生了矛盾,两人谁也不让谁地较上了劲。朋友劝作家不要和市侩理论,因为他的时间宝贵。但是作家却难以释怀,他要战胜他。从此,这位作家和他的敌人针锋相对,两人之间不断发生冲突和摩擦。作家于是再没有心思进行创作,自然也没有好的作品问世。多年以后,读者就记不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位作家了。郑韦说:“人生苦短,来日方长。人的精力有限,时日有限,一切都有限。一个人一生中会遇到很多敌对势力,也会遇到很多很多应该教训一顿的恶人。但是你一定要知道你真正的对手是谁,你只能选择其一。对于不值得付出精力对付的人,你其实可以一笑而过,不予理会。人要正确选择对手,选对了,会促使你不断向上;选错了对手,也许就选错了人生的方向。你怎么会选择那种人作为对手呢?人性的恶劣,一部分来自遗传,一部分来自社会。上万年了,要根治不容易。你说是不是?”
孙大草汗颜。他去市场买了几包方便面、几袋汤圆和水饺,回来轮换着煮了吃。他把这些东西叫做争气汤圆、争气水饺和争气面。虽然单调,但却惬意。一个人自由自在,不用看小芹的脸色,也不用去吃那种属于暴利的嗟来食。孙大草空出时间写了那篇关于计划生育的提案,他的创作也渐入佳境。
年关一天天临近,孙大草惦记着远在家乡的母亲。父亲因为脑血栓去世后,母亲一个人独居。今年是母亲的本命年,翻过年就七十三岁了。这在当今的普通老百姓里头,已经算作高龄了,行动恐有不便。母亲解放初期参加过扫盲班,是父亲太过倔强和自信,按住不让她走向社会,母亲才带了一辈子孩子,埋没了她在人群中游刃有余的绝好本领。母亲的这个特点只遗传给了大妹一个人,所以大妹一夜窜红,由教授飞到了副专员的位子,可谓混出了人样。当然,母亲带孩子也是功效卓着的,最杰出的一个去新西兰做博士生导师了。孙大草姊妹七个,也还都算孝顺,可是谁那儿她也不去。最近听说她去大妹那里想重操就业,帮着大妹的孩子带孩子。孙大草打电话过去,大妹咳了一声说:“又走了。前几年就看不惯我,这几年更看不惯了。一点不知道与时俱进!整天唠唠叨叨,她受不了我我也受不了她。”孙大草说:“你们两个太像了,人生就是这样,自己容不下自己。”又说:“四月份是父亲去世三周年祭日,我得回来操办一下,过年就不回来了。”大妹说:“我去给妈妈说一声。春节和父亲的祭日只差两个月,你离家这么远,回家的公路虽然提速了,可是车祸也多了,车祸的惨烈程度也增加了。怪不放心的,没必要跑两趟。这一点,母亲应该想到的。”母亲舍不得装电话,孙大草没法与她联系,他的心里有些空荡。世上的事情真是滑稽,母亲一个人吃住在那一方土地上,孙大草也一个人生活在这块天空下。能走近些多好,但是真的走近了,恐怕又好不到哪里去。
老话说“重孝背三年”。这三年里,孙大草确实背过了时。他的性格和命运都和父亲如出一辙。过完父亲三周年祭日,他就该时来运转了吧?否极泰来,孙大草真的该有一个出头之日了。
大年三十晚上,孙大草在枣园别墅看央视的春节晚会时,跟着电视上报时的钟声,跳到院子里美美地放了一通鞭炮。好端端的城市里,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就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了。城里人只能抱着电视过哑巴年,孙大草怀念那种“爆竹声中一岁除”的喜庆气氛。他感觉被什么东西压抑了很久,必须释放一次。他特意留在枣园,其实不只是为了看门。五魁说过,当地的小伙子遵循两个信条,一是不在老年人看守的地方下害,二是不在年关前后行窃。五魁是村长出身,他说这话绝对是负责任的。所以说,孙大草是可以提前回家的。之所以没有回去,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等待这个时刻。他痛痛快快地放了一通,放了鞭炮、大炮、二踢脚,又点燃了二十四响的焰火。立刻,晦气似乎就逃遁了,孙大草有了一股扬眉吐气的感觉。他朝芦草丛方向看了看,那里一片漆黑,听不见任何动静。大概他们是举家往花牛公司老三家过年去了。真是鸡不尿尿,各有道道。想想也是,撇开李五一伙人的善恶丑美不说,芦草丛昏天黑地,年也确实不是那么个过法。
放完炮仗,孙大草拍了拍手上的硝烟,关了电视,锁好门窗,放放心心地赶回省城家里。一直到过完十五,孙大草才返回枣园,重新开始了他的苦行僧之旅。
一年四季要是说冷,给人的感觉倒不在三九四九,而是在深秋和初春。三九四九里头,虽说天寒地冻,但总归有棉袄棉裤裹在身上,又不怎么下地,倒不觉得什么。深秋和初春就不是这样。秋寒不动声色,却是别样的凛冽。初春又不一样了,主要是风。初春的风依然刺骨,并且有势头,主要是有耐心。它能把好端端的一棵棵枣树弄得像一大堆新寡妇,把枣树那每一个光秃秃的枝头都弄出哨声,像号丧,从早号到晚。
太阳岛上的芦苇开始出芽。一望无际,看似生机勃勃。不过细看起来,每一个锥形的尖子都是瑟瑟抖抖支支棱棱的,透出来的还是寒气。虽说春雨贵如油,那是对庄稼而言,人可是要遭罪的。雨一下就是几天,却又不好好下,雾一样。正所谓阴雨晦冥,没有瓢泼的劲头,细细密密地缠着你。天上地下都是湿漉漉的,连被子上都带着一股水气,把孙大草的日子弄得又脏又冷。
最让孙大草难以容忍的,还是房间里四处爬行的蜘蛛。它们令孙大草防不胜防,甚至钻进他的被窝。孙大草踩死了几只后,蜘蛛竟然像示威一样,在孙大草睡觉的房顶上摆了一个八卦阵。躺在床上看着它们居高临下,孙大草真的是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蜘蛛似乎真有灵气,孙大草不由产生敬畏并且注意绕开它们。惹不起,躲得起。
庄稼人一天只吃两顿饭是先人们留下的老传统。吃得少,人自然要懈怠了。他们睡得早,起得迟,这就苦了猪圈里的猪。猪饿了不可能躺下来好好睡觉。它们会不停地拱圈,不停地嚎叫。猪饿了嚎叫那是老天生就的。猪叫起来很难听,不像鸡,叫起来喜庆热烈,抑扬顿挫;也不像狗,狗的叫声多少有那么一点安全和祥和。远远听起来,让人觉得亲切和心安,让人有种居家的感觉。但是一个冬天过来,太阳岛上就很少有狗了,基本上听不到狗的叫声,只能听见猪叫。猪的嚎叫还相互传染,你家的一叫,他家的也开始叫,继而是全村叫成一片,让人烦。天下所有的猪都是饿死鬼转世的,一天到晚就知道喊饿。
白天没有太阳,晚上没有月亮。天黑了,太阳岛宁静下来;天又亮了,太阳岛还是那么宁静。宁静得有如死亡,这显然是不好的事情。打过仗的人都知道,总攻发起之前会有片刻的宁静;遇到过地震的人也知道,地震爆发前一样会有片刻的宁静。总之,宁静不是好兆头,宁静孕育着爆发和震荡。
出大事了。花花自杀了,这消息令孙大草不寒而栗。当负责枣园片区的那个警察神秘兮兮地把这件事告诉孙大草以后,孙大草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最近所有人都像是有意躲着他,见了他表现出神秘兮兮地样子。尤其是李五,平常不见面,偶尔碰上了,就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孙大草。惹不起还躲不起?孙大草像躲着房顶上的蜘蛛一样躲开他。其实呢,这也怪不得大家。事件中的三个人,都与孙大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小电工靠手艺吃饭,在太阳岛上转悠了多少年,没有一个人用他,是你孙大草一手安排到八方度假村并且任了一官半职的。花花更不用说了,在你这里上过班。偌大一个院子,大门一锁,黑灯瞎火。要是遇上一个动作利索点的男人,这一阵恐怕孩子都怀上了。严峻老往你这儿跑,有事没事你俩勾勾搭搭,还动不动就发短信说“我的酒,你的奶”。明着是喝酒,暗地里谁知道还有没有其他行为?还有,不管人多人少,你们两个说起话来动不动就扯到洗澡和上床的事情上去。谁知道你们是啥关系,谁又知道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情!
花花自杀事出有因。过完春节,一部分园主就返回了枣园,他们为重新开业而早早地做着思想上和物质上的准备。严峻也从老家返回来了,但是她却把事端带来了。据警方查实,小电工在与花花谈恋爱之前,就与严峻有着较为密切的往来。他们或打牌,或闲聚,或请小电工骑着摩托车去帮她买菜。在小电工与花花相处的日子里,花花发现了蛛丝马迹。但是她没有实质性的把柄,也讲不出什么道理,只是觉得憋气,觉得自己的未婚夫好像不完全是自己的。几次劝说不见奏效,就喝了一次毒药。多亏抢救及时,没有铸成大错。小电工为了表明他的诚心,表明自己和严峻并没有什么,便很快与花花结婚。严峻不想目睹小电工新婚的场面,就给谁也没有打招呼,一下子逃回广东老家。可是,他们两人既走不到一起,却又割舍不下。其实说透了,走不到一起,是因为小电工是个流浪汉,比不得和严峻领结婚证的那个男人,是一家国企的干部。而难舍难分,又是因为小电工愿意给她钱花。严峻回老家以后,他们一天通两次长话,除过说他们的事情之外,小电工把太阳岛、枣园、芦草丛和枣园别墅所发生的一切,都如数家珍般告诉了严峻。严峻返回枣园后,他们的交往又变得赤裸裸火辣辣。那一天,小电工代买了菜给严峻去送时,花花尾随其后。两个女人就像两只护窝的母鸡,见了面就是一阵扑腾。而此时此刻,小电工的表现并没有像花花想像得那么尽如人意。花花失望了,回到家就灌下一瓶农药。命苦的姑娘,也是命该如此。她家离医院不远,如果发现及时,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她喝完药就悄悄地躺在家里,就没有人能够及时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