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草告诉大家,他早就把晚上与摄制组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告诉了田副县长及广电局长,所以故意让大家多等了一会儿。其实,两位来与不来,孙大草心里是十分清楚的。上午广电局长接到电话后说:“晚上我有点事。几点?在什么地方?好的,我记住了。那个地方我知道,你去忙吧,不用再打电话了。我尽量争取,能来我一定来。”这其中的意思是很清楚的。上次郑韦一行来是游玩,费用自理,他出面跑跑腿就行了。不出钱跟着蹭,理所应当。不吃亏,还能落个好,认识些有用的人。回到单位,也好在全局会议上讲一讲:省台领导来太阳岛,没有通知县上领导,也没有通知其他任何人,而是点名要我去陪。面子不小的,关系也是很硬的。而这次则不一样,这次是宣传我们,又是免费。坐一个桌子上,我能不埋单?傻瓜才去呢!在电话上装装样子就行了。郑韦聪明得很,她之所以不打电话给年轻局长,也是基于这种考虑。
田副县长来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因为那天孙大草建议她做东的事情,叫她多少有点难为情。田芳其实也想以公带私,见见孙大草。坐到县长的位子上以后,一个明显的感觉是身不由己了,时时处处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没有一点自由的空间。许是因为自己是个女人的缘故,这种感觉就更加突出。想想坐在花牛公司液化气办公室开票的那段岁月,还是惬意和舒适的。现在不行了,上下班坐在车里,出去活动坐在车里,手机又转入秘书台,整个人与世隔绝了。过去的朋友都找不着她了。田芳开始怀旧,和孙大草之间,不论是六年前还是两个月前,毕竟从心灵到肉体上,都曾经有过那种超级震撼,现在的肚子里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但是,她不能去,去了就会有嫌疑,会有不埋单就来、而埋单就不来的嫌疑。不值得!按说,孙大草请他过去的老同行来了,又是为宣传我们,我应该出面做东。可是我才到任两个多月,就连分管哪一块工作的事情还没有明确,记忆中只是吃饭吃饭。再就是一把手安排她代表县政府参加了两次会议,剪了一次彩。除此之外,似乎什么都没干,她似乎还没有摸着头绪,还没有进入角色。田芳观察了一下,县政府和其他性质的单位差不多,副职其实就是一把手的办事员,一把手也就管了班子里的几个副职,所有副职只对一把手负责。副职每天的活动都由一把手通过办公室安排,就像行尸走肉,身不由己。田芳现在的感觉是,中国历史上老百姓三叩六拜的县太爷不过如此。局外人不知情,还认为当县长有多么神气呢。田芳才来,习惯这一切是当前的头等大事,其他都不是她操心的。要说饭局,那简直是太多了。不要说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县长,就是一个走起路来头重脚轻、掂不住劲又没有个县长样儿的副县长,每天都有人排队等着请吃饭哩。
这些情况,孙大草是能估计出来的。他又煞有介事地打了一个电话给田副县长,她的手机仍然转入秘书台。孙大草建议大家边吃边等。果然,一直到曲终人散,也没有见到田副县长和县广电局那个年轻局长,孙大草的手机上也没有他们留下的只字片言。
宗耀祖和花花居然是儿时的伙伴,长大后男婚女嫁,忙于生计,多少年没有来往。他们坐在一起,就特别地投缘,话就特别地多。花花有他陪着,饭桌上也不怎么拘泥。
小芹坐在李五身边,更有一种小媳妇在大丈夫面前的娇态,甚是亲热。小芹还给李五捡菜,碰到许多没有吃过的菜,就又问李五菜名。不知道内情的人都以为是大师傅包的二奶,也都见怪不怪。
饭后,女主持赵曼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为大家跳了一支独舞,引来满船的工作人员围观。宗为课见状,建议大家就势联欢一场。所有人员都兴致很高。花花很聪明,一开始还是半生不熟的舞步,很快就变得娴熟起来。她甚至成了跳舞皇后。不论谁去请她一次,她的脸就绯红一次。大家都爱看她那种羞涩而又压抑的样子。孙大草、宗为课、李五、宗耀祖、摄制组的摄像和司机都请她跳了舞。晚上,郑韦一行下榻枣园别墅。小电工从八方度假村赶过来与摄制组见了面,执意把花花留下来为客人烧水送茶。
临睡前,孙大草去郑韦的屋子里检查房间温度。摸着冰冷的被子,孙大草说:“这就是你向我描述的桃花源和现代人心目中的香格里拉!”郑韦红着脸答非所问地说:“真是倒霉。本来,我们还有办法可想。不就是对付个冷吗?可是,我刚刚来那个了。”孙大草说:“你怎么专拣这种日子来?”郑韦说:“我算好日子着哩,是例假乱套了,不遵守规律了。”孙大草咬紧牙关,把所有空调开了整整一夜。
由于受昨天欢快气氛的影响,李五的早餐准备得特别丰盛,甚至超过了孙大草拟订的标准。摄像师又一次扛起机子忙了半天。吃过早饭,所有人按原计划集中到上枣园。可是久等却不见宗为课来,天气也变得阴沉沉地。孙大草先打电话,宗为课还没有开机。后来终于打通了,他说:“我临时有事来不了啦,那点小事你们知道就行啦。我不喜欢太多地宣传自己。”孙大草说:“遗憾得很,本来是打算搞同期声的,您实在太忙,只有变通一下了。这样吧,我们先拍枣园的画面,编辑时搞个旁白也行。”挂断电话,孙大草把情况对大家讲了,郑韦安排大家各就各位开始工作。这时候,宗耀祖的车子开了过来。孙大草立刻就明白了宗为课的意思,他被这个明白人的睿智和大度所感动。宗委员是想为年轻人创造平台,这个现场的同期声角色,原来他留给了儿子。
拍摄时,天空飘起雪花。雪花有如自由飞翔的羽毛,在空中纷纷扬扬,创造出一种和谐和非常到位的意境。郑韦高兴地乱喊乱叫,感叹道:“哎咿噎,在山脚下看飞雪,原来这么美!与城市大楼的窗口看出去的完全不一样。”摄制组全员精神抖擞,在雪中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认真拍摄。宗耀祖的语言表达能力虽然比他父亲稍逊一筹,但也胜于常人。虎门无犬子,他借助父亲搭就的平台,又有比他父亲受得多的教育,可以预料,用不了到他父亲的年龄,他就会超过父亲,顶门立户,成为当地的又一个人才。
拍完这些,宗耀祖领着摄制组去寻野鸡。他对摄像师说:“你打开机子准备着,这一阵野鸡多得很!才开始下雪,正是它们出来觅食的时候。下雪以后,就把食儿盖住了。如果雪太厚,野鸡还会饿死。”宗耀祖和花花扶着摄像轻手轻脚地往前走。孙大草走在最后,他看了一眼队伍,突然就想笑。他发现,所有的城里人的走山路姿势都难看得要死,一个个就像鬼子进村!果然,刚走几步,脚下就有一群野鸡起飞。那些城里人又都像是疯了一样,又蹦又叫。郑韦喊:“太好了!这真是可遇不可求的画面!对了,你拍上了没有?”摄像师肯定地点了点头说:“我原想,可能要在山头上蹲候几天才能捕捉到。没料想这么容易就搞定了,而且还是由特写到大写意。我敢说,这是摄像史上绝无仅有的作品,是电视台资料库里没有的。”
走出枣园,刚才还飞飞扬扬的雪花忽然间变成了鹅毛大雪。摄制组一行经过简单的商议,决定取消下午乘船去恐龙足印拍摄的计划。空缺的这一部分改用台里原有的资料,午饭后摄制组撤离。
摄制组按原定计划去太阳宾馆就餐。宗耀祖坚持就地与大家告别,几个人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宗耀祖说:“当地人有个习惯,卖灰的见不得买面的。我们这里不说横向联合这句话。从上辈人开始,我们和郑老板之间几乎没有往来。”花花搭他的顺车回家,也就此告别。李五吃不准去还是不去,和小芹站在远处用眼神征询孙大草的意见。孙大草招着手说:“来,来,陪客人哩,还杵在那儿干啥?”路上,孙大草拨通了船长军粮的电话,告诉他因为天气的原因,取消下午的安排。军粮已经吃过饭去准备出船了,热情极高的样子,为没有见上摄制组而遗憾得长吁短叹。孙大草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并且答应以后一定为他创造这种机会。
饭桌上,大家一一介绍入座时,郑老板听见郑韦和他一个姓,马上露出笑容说:“原来我们是一家子啊,难怪见面时就觉着亲切。”入座后,他又说:“这次郑主任一行光临太阳岛,宣传是一个方面,另外想托大家办一件事。”他看一眼孙大草:“不知道孙总把我的想法给大家讲了没有?”孙大草想,这人真是病急乱投医!大家刚刚见面,连个过度都没有。也不掌握个火候,就开始说自己的破事!还不知道饭菜准备得咋样?不会等客人吃上一口再说吗?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么大一个企业家,连这点素质都没有。喝着说着,话题慢慢就到了嘛。孙大草于是极不情愿地把郑老板的事情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郑老板补充道:“我想出卖股权的想法已经很久了。那天孙总说你们要来,我就有了托你们搭桥的念头。你们新闻单位的人神通广大,接触的人多。说实话,我们这里还比较封闭,经商难度太大。书记县长你们都见过了?这些情况你们应该都掌握了。改变这种状况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我奋斗了大半生,力不从心了,甘拜下风了。”听他说到见书记县长的话时,孙大草的脸红了一下,但是他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孙大草看到,大家好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都做出一副深沉的样子,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让问话的人不明就里。圈子里的人早会这个了,不用谁教。郑韦说:“问题不大,不就是找一个合作商和一个经营人才嘛,我们一定会尽力的。”郑老板的脸上再次露出笑容,转过身对服务员说:“拿酒去,今天高兴,大家喝两杯。”郑韦说:“不忙不忙,你先给大家讲讲太阳宾馆,让我们掌握点素材。”郑老板说:“不了不了。怎么好意思让你们白做宣传呢?先交朋友,以后再说吧。太阳岛变成目前这么个样子,宣不宣传就那么回事了。咱们喝酒。”司机说:“下午我们还得赶路,酒就不喝了。”郑老板问:“往哪里赶路?不是上午才到吗?”孙大草赶紧打马虎眼说:“原定拍完你这儿以后去恐龙足印,不急不急。现在大雪,我们暂时取消了。即便是不取消,恐龙足印也是需要乘船去的。司机同志可能不知道,那里不通汽车。”郑老板说:“那就喝酒,无酒不成席。保护自然资源和文化遗产,需要全民素质的普遍提高。而要提高全民素质,真的是任重道远,是冰冻三尺。”他转向孙大草说:“对不对孙老板?你在这儿快一年了,身临其境,应该有这方面的感觉和体会。”
郑老板这才叫看破红尘。孙大草自惭形秽,他去了趟卫生间,有意让冷风吹吹。近一年时间,孙大草一直对李四一伙的斤斤计较和勾心斗角耿耿于怀。看来是孙大草的不成熟了,不能把千年的历史积淀怪罪到他们身上。李四现象绝不是什么人在一朝一夕所能改变得了的!孙大草甚至还把郑老板也划入了世俗的行列,现在看来有失公允。替郑老板想想,替李四想想,你孙大草如果是他们,不这样行吗?适者生存。如果不这样做,太阳岛上就不会有今天的郑老板,也不会有今天的李四!
这场酒一直喝到除司机之外的所有人都轻者摇摇晃晃、重者烂醉如泥为止。这也是当地人招呼客人最真诚的表现。摄像师几次抓住机子站起身要去拍客房和门口的奖牌,都被郑老板按回座位上。小芹喝吐了,李五也吐了。李五爱喝酒,又没经验,一开始整得太猛,后来看着不行了,小芹就给代,就把自己也搞大了。小芹还扶住李五一起伤心地哭。要是平时,孙大草肯定会觉着丢人,会示意他们离开。但是今天例外,因为酒桌子上已经没有几个清醒的了。大家都醉了,就没有谁能看谁的笑话了。郑老板被他的下级抬回房间。不爱喝酒的孙大草其实是名副其实的海量,但今天也已经不胜杯酌,有些晕晕乎乎了。
分手时,孙大草问郑韦:“看你情绪不错,个人问题有着落了?”郑韦苦笑一下说:“才想起来?我以为你不会关心我的个人问题。”孙大草说:“哪里话,昨天晚上就想问你,看见你累了。”郑韦又苦笑一下:“说起来话长,和一个房地产大款正谈着,且走且看吧。”孙大草知道郑韦是因为要求对方太过完美而与已经升任局长的老公分道扬镳的,就说:“抓紧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凡事别太认真,还是刚才郑老板说的那句话,提高全民素质,任重道远。”郑韦的眼睛有些湿润,问道:“如果将来我做了别人的二奶,你会小看我吗?”孙大草说:“不会。我干吗要小看你?只要你的自我感觉好就行了。我这个人已经变得很现实了,在仍然落后的西部,在我们这里,现在不是出大款的时代。出一个大款谈何容易,那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但现在却是盛产二奶的时代,适者生存。”
雪停了,孙大草看着电视台的微型车在雪地上艰难地起步。一辆黑牌照的三菱越野车呼啸而过,卷起白色的雪雾。相比之下,微型车可怜巴巴的样子。
李五偷电终于被电管所的人逮住。一大早,他急急燎燎地翻墙进来告诉孙大草说:“昨晚倒大霉了。夜里十二点,小拓领了两个人来抓住了。话说得很硬,要狠狠地罚哩,要杀一儆百,得五千块钱。限两天时间,交不上罚款就掐电。”
孙大草能说什么呢?现在真是请毛主席来都没用了,还不要说孙大草这样一个村夫野老。从李五第一天偷电起,看着地上的大电炉火光冲天,看见小芹洋洋得意沾沾自喜的样子,看着小芹被电炉子烤红的肉感丰富的脸,孙大草就知道会有今天。老话说“夜路走多了,能不遇见鬼”?孙大草劝阻过,小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管球子,我们在水上人家的时候,偷了一个冬天的电,也没见谁把我们怎么样。”李五说:“是真的,我把供电所的人摆平了。”
李五的问题出在把特殊现象当成了普遍现象,还在于他犯了“齐讴秦吹卢女弦,千金雇笑买芳年”的错误。他用冒险和大胆换取小芹身体上一时的愉悦。但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下枣园8个园子,除芦草丛和枣园别墅外,都雇了当地的老头看门。玉米香也没有例外。看见芦草丛每日里红红火火,人来人往。尤其是近几天省电视台《太阳岛冬韵》的电视片播出之后,来芦草丛吃饭的客人又多了起来。老头们一个个冰锅冷灶,形单影只,见此状况,不免猜测琢磨。你就是遵纪守法,他也想琢磨点事情出来,更不要说你还赤裸裸地违法乱纪。之所以早先没人告发,是因为老汉们不知道告发的渠道,让李五浑水摸鱼沾了几十天的光。
也就是老天注定该出事了。旗语缥去移动公司澄清了王萍萍没有拿走移动公司信号塔租费,就与移动公司重新签订了合同,收了租金。昨天安排小拓带人来给移动公司的信号塔接电源。孙大草在芦草丛吃完中午饭回来的时候,见有几个人在鸟岛楼一侧挖掘。因为平常老见不着人,所以人见人就想往一块凑凑。孙大草有意走过去看一眼并且打声招呼,却见所有人都故意不理他。有的背过身子,有的低着头,供电所的小拓也一个样。孙大草有些寡味,就回到枣园别墅,想着晚饭时告诉李五一声,提醒他注意着点,没料到竟然忘到脑后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