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孙大草心猿意马意乱情迷心神荡荡忐忑不安的时候,银行的郝石约见孙大草说:“我最近去证实了,郑韦说的那个地方叫太阳岛,是临河市的地盘。岛上有个八方度假村,度假村的老板赶时髦来省城找贷款搞房地产开发,度假村需要一位高学历的老总。”郝石笑了一下说:“一个荒郊野外穷乡僻壤连一台传真机都舍不得买的家族式摊子,要一个高学历的老总,无非是牵强附会摆个花瓶赶个时髦,哗众取宠掩耳盗铃,图个好听凑个热闹罢了。”孙大草一时兴起,脸上露出贪婪的神色。看到孙大草怪异的样子,郝石又说:“你别高兴太早,这个企业实质是上受制于大老板的绝对领导,下受控于私营企业亲戚网和关系网的网络监控之中,你只不过是一只钻在风箱中两头受气的老鼠。官方的各类检查和处罚你要顶住,各种关节你要打通,下面的工人你则无权处分。这是私营企业从娘胎里带来的与生俱来的通病。”孙大草又一时兴趣索然,脸上露出萎靡的神色。看到孙大草脸色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样子,郝石又说:“我给你说点乐观的,度假村薪水可观,美女如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去了就是党代表,就是洪常青,就会鹤立鸡群,就会被众星捧月,就会彻底改变目前的生存状况,就会解。
孙大草心动了,他很快见到了那个度假村的大老板。大老板的发家史显示,他曾是一个被判重刑的刑事犯。刑满后去那个荒岛钓鱼,风里来雨里去。钓着钓着,就想到了为钓鱼的人建一栋房子,后来扩建成一个度假村。孙大草从130名应聘者、四十多个具有研究生以上学历和正高技术职称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一举折桂。
孙大草去单位请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创作假,这是他能够避开被他唤作和珅高俅的那些人的最好理由。眼不见为净,改变现状寄望来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凭着出了那8本书、几篇论文加上一次计算机和英语考试,孙大草竟然糊里糊涂地有了一个可以请创作长假的所谓职称。
人生失意,囊中羞涩,妻子无欲。这成为孙大草离家出走以及出走成功的三大主因。
孙大草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要知后事如何,有诗为证:“外面世界很精彩,外面世界很无奈。老大聊发少年狂,财运命运两茫茫。”
21世纪的第四个初春,天气乍暖还寒。孙大草来到省城一隅的小火车站,他将登上开往太阳岛的原始简陋的蒸汽火车。沿古老雄浑的黄河逆流而上,一连穿越三座黄河大坝和无数个村庄,最后到达太阳岛。
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1877年作油画《圣拉扎尔火车站》时,是带着莫大的新鲜与惊奇,迎接一个崭新的蒸汽机时代的来临。一百多年后的今天,画面上烟雾迷蒙的站台,拉响了汽笛的漆黑的蒸汽机车以及在雾霭中影子般晃动的旅客,都已经变成褪色的记忆。油画连同画面上的蒸汽火车,一同走进了历史的博物馆。火车已经由蒸汽、内燃、电力发展到悬浮时代。但在西部省城一隅的这个小站上,这辆几近绝迹的古董样的蒸汽火车,依然像一个老态龙钟的长者,顽固而缓慢地蹒跚在这条铁路线上。它的全程虽然只剩60公里,但它依然占领着最后的历史舞台。
庞大的机车头由一个倒挂的锅炉和一个长方形的煤仓组成。狭小的驾驶室里,到处是管线和拉杆,黄色的驾驶室内壁早已被煤烟熏得陈旧和乌黑。巨大的炉膛挡住了火车正前方的全部视线。像输卵管一样,从火车沉重的躯体内,延伸出许多个不太管用的说不清用途的仪表和闸线。驾驶室两扇窗户的开关不复存在,只能用挂钩挂在窗沿上。机车还未开动,所有的门窗乃至整个机车已经在噪音中晃动,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机油味和浓烈的煤烟味。
和人一样,这是苍老所致。站在那里,孙大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般触景生情同病相怜浮想联翩。任何人都可以像哲人那样高唱和大声地朗诵“老了有什么可怕”?但老了的确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人老了就从心理、生理到形体都老了。老了就是老了,来不得半点做作。老了就行动迟缓,记忆力下降,就力不从心,就体力不支。孙大草的妻子评价孙大草说:“前几年做爱时,你射了以后,我能感觉到千军万马在朝子宫的方向奔腾,一个个都争先恐后,斗志昂扬。那阵势,像成吉思汗身披铠甲杀向敌阵的铁骑,像拿破仑装备精良雄心勃勃远征的军队,像狮心王查理一世一举打败撒拉丁,一路冲杀,锐不可当。可现在,你冒了之后,那情景却像搓出的肥皂沫,像第三次十字军东侵。寥若晨星的一点东西,半天动一下,星星点点,有气无力。”当然,这不排除她为自己的“不作为”找借口的因素。但她能把这件事描述得如此独到,说明这曾经一定是事实。
真是那样吗?因为看不到开车的迹象,孙大草走到火车站那个幽静的角落,掏出自己的老二,凝视它并静思它所蕴涵的精神:能长能短,能粗能细,能屈能伸,能软能硬。孙大草突然从中悟出了许多道理。看着它,孙大草自觉这个男子汉还不如个球!自古以来,谁稀罕宁折不弯又自命不凡的人?这种人朝臣不喜欢,百姓不喜欢,一个小小的家庭照样不喜欢……小解之后,孙大草抖干净它,并且把它放回原位,宝贝似的拍了几下。
站台上,有个省内的书法家在摆地摊。他替名人和普通人设计签名,每位收费10元。听说一位不太会写汉字的影视明星拿到他的签字后,做广告的身价直线飙升,已经涨到了7位数。看见孙大草走过来,书法家举起手里的杂志挡在脸上,装着看。孙大草发现,慌忙之中,他把杂志拿倒了。这令孙大草想起了掩耳盗铃,也想到了荒野里的鸵鸟。鸵鸟是一个顾头不顾尾的典型,遇到袭击时,只把头埋进沙堆里。孙大草心底生出一股寒意,文化人见面竟然成了这种样子。孙大草想,没这个必要嘛,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书法家旁边有卖字画的、卖剪纸的和卖麻辣烫的。那字画,那剪纸,水平都是一流的,价格却出奇的低。这是一条定律!和所有商品一样,同等水准的字画,地摊的价格不及大雅之堂的十分之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地摊和大雅之堂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二者不可相提并论,不可同日而语。地摊上的卖方要学会讨价还价,要经受风吹日晒,还要遭受普通消费者的白眼和挑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历来如此。三千年前泥胚的陶罐就分官窑和民窑,艺术家也分官方和民间。和所有行当一样,僧多庙少,大家不可能都进庙,进庙的不一定都念经。
不远处,一个好看的女人蹲在地上杀西瓜。边杀边说:“我杀瓜!我杀瓜!我他妈杀瓜!”孙大草就想,当一个人后悔难当或空虚寂寞的时候,西瓜也许就是你最好的玩物。你可以用小刀割它,削它,还可以砍它。你可以发泄,可以像她这样高声吼叫:我杀瓜,我杀瓜,我杀瓜!女人旁边的老女人叹了口气说:“别吼了,钱都交了,喊有什么用。5万元呢,半辈子提心吊胆弄来的。”老女人又说:“快开车了,准备上吧。”
火车司机拉动了手柄,动人心魄的汽笛声如同半夜荒原上悲哀的狼嚎,使所有的人心里一阵阵发憷。整个小站被蒸汽的白雾笼罩。两个穿着制服歪戴大檐帽的人从车头那边走来,不断粗声大气地吼着:“往后往后,不想活啦?送人的往后。”车体猛烈晃动了一下,又晃动了一下,脚下传来缓慢但有力的轰隆轰隆的声响,整个机车开始剧烈震颤。火车在铿锵的咣当声中动了起来,越来越快,颤抖也越来越剧烈,门窗似乎随时要被掀掉。孙大草也算是一个胆大的男人,但此时,他的心脏开始收紧,甚至有些恐惧。孙大草担心火车会因为剧烈的颠簸而轰然散架。
火车行进中,副驾驶不停地配合司机了望、鸣笛和加水。司炉工周而复始地用铁锨往通红的炉膛里送煤。
等级概念在这里概莫能外昭然若揭。这辆火车只有三节车厢,但它一如既往根深蒂固地保持着传统的等级制度。1号车厢有座位有窗子,一台小锅炉供热,暖烘烘的。上车的乘客把行李往架子上一扔,互相打招呼开玩笑。座位上的人一边寒暄一边织毛衣,气氛凝重而融洽。像公交车上一样的乘务员随时穿梭卖票,有人嚷着讨价还价。2号车厢就没了暖气,像座冰窖,乘客稀稀拉拉,显得冷冷清清。3号厢干脆是一节货厢,四壁透风。乘客多是买年票的学生,他们的家分布在铁路沿线那些荒远的小山村。有时,带大件行李出入的村民也上这节车厢,包括自行车。
孙大草和那个杀西瓜的女人坐在1号车厢。
火车穿行在高山峡谷之中,单调,寂静而古老的黄河伴随左右。从车窗望去,火车似乎一直在虚无缥缈的水上漂移,有一点惬意。只有过山洞时,车厢里钻满了烟雾,煤灰飞扬,乌烟瘴气。山洞越长,情况越糟。
车到终点站太阳岛时,已经暮色苍茫。天空飘着星星点点的雪花,车站上人迹稀少。
太阳岛是一个偏僻的所在。黄河在这里流成一个大S,河水平缓,形成黄河上游惟一一块湿地。太阳岛就位于这块湿地上,湿地生态使它成为一个旅游胜地。
据孙大草后来得知,能够到达太阳岛的还有一条公路。只是路修的并不怎么样,过路费却高得吓人。全长50公里的路段上,地县乡三级政府各设一个收费站,当地以三马子为主的各型车司机几次罢路和推翻横在路中央的收费票房,最终却无济于事,收费站仍然坚挺在那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它们都有省级以上物价部门的批文。从省城到太阳岛,习惯上是有车人走公路,没车人走铁路。
走出火车站,夜幕下的太阳岛显得荒凉、沉重和深不可测。暮色苍茫,远处一片迷蒙。近处有两个老者在犁地,男扶犁,女拉纤。牛耕始于汉唐,机械化始于半个世纪前,千百年后,怎么又退回来了?孙大草暗自思忖:机械化没实现,牲口也没了吗?我们怎么能这样理解桃花园呢!孙大草走过去问:“长者,这活为啥不让年轻人干?”女的说:“独生子女,腿瘸了。”孙大草问:“你二位这把年纪,干不动了咋办?”男人说:“再说吧。”孙大草坚持问:“怎么说?”男人扶着犁从田野的尽头拐回来说:“自行了断。”孙大草的脚踝骨一软。男人说:“自古以来,人生两不得:穷不得的老不得。穷了被人看不起,老了日子过不去。”孙大草从脚踝骨一直软到膝盖。他不由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孙大草没有看见那个杀瓜女人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