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草一次又一次地伸出手去摸那张冰冷的床,他想到了一个生命在这里结束的渺小、无奈以及悲壮。他害怕晚上钻进去的是个大活人,而若干时段以后,一个牧羊人或考古工作者从被子里拉出一根巨大的臭冰棍。他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还很沉重,还任重道远。他的家宝还未成年,一个未成年人是沧海中的一条小船,是弱小的生命。弱小的生命经不起风吹浪打,弱小的生命还需要他监护和抚养。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他对儿子非常看好。他还想看到他的家宝羔羊跪乳、乌鸦反哺那一天。
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去厨房翻箱倒柜,恨不能掘地三尺。“家徒四壁”原来是这个狼狈样子!他真后悔为什么那么殷勤那么快速地把那么多聊以充饥的好食物送到芦草丛,他后悔自己把厨房清理得如此干净。喜欢整洁算他妈什么毛病?这不是自作自受吗?把厨房翻了个个儿以后,他终于找见三枚平时不用劲根本找不到的鸡蛋。那三枚藏在碗柜一隅的鸡蛋像鸟蛋一样大小,像是哪个厨子或者服务员贪嘴抑或是恶作剧所为。孙大草像一个在汹涌的波涛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的落水者,他甚至有点感激这个贪嘴抑或是粗心大意的厨子或者服务员了。关于这三枚鸡蛋的吃法,孙大草也很动了一番脑筋。他从小爱吃荷包蛋,可是现在不行。煎鸡蛋耐消化,这三枚鸡蛋要撑到明天,他必须煎了吃才行。
孙大草要为活着想些法子,他的口袋已经被智商不高却工于心计的李氏兄弟掏干挖净。原想从他们那儿收回的账目没了希望,生活费成了头等大事。他绞尽脑汁,认真地梳理着可能出现的、赖以生存和维持生计的生活来源。
首先,多少年来习惯成自然的、吃不肥也饿不死的那份工资是没有希望了。按照人们理解问题的常规与习惯,孙大草的粮库其实早已着火,只是他竟然麻木不仁、熟视无睹。现在他不得不正视这个现实。
孙大草想到了一线希望,八方度假村还有他的一点工资,这笔钱应该能够拿到手。拿到这笔钱,孙大草勉强度过眼前的饥荒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借着手机屏幕上微弱的光,孙大草拨通了吕部长的电话号码。可是,电话里那个曾经出现过的幽灵般的声音出现了:“对不起,你的预存话费已经用完。请……”关掉手机,孙大草去办公室的座机上继续打。电话通了,孙大草颤抖着声音说:“吕部长,我是孙……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吕部长说:“老孙啊,我也不好意思,是问工资的事吗?你的工资全扣了。原因吗?原因很简单。你离职后,又在焦三窟的工程结算单上签了字。这当然是不合法的,也是无效的。你念了那么多书,又学过工商管理,人也不傻。可聪明人尽干傻事,你怎么能有这么糊涂的行为,你的好心没有好报。大老板很生气,不但扣发你的全部工资,还要追究你的民事责任。你看这事……老孙啊,你能挺住吗?怎么没声音了?可不要有什么问题啊!我知道,冬天所有的度假村都没有生意,你的日子能过得去吗?你也是祸不单行。我听说你单位上的事了,还听说你的妻子已经离开了你。其实,我最近一段时间一直惦记着你。如果你有什么困难,你尽管开口,我会接济你的。”孙大草说:“谢谢。老婆暂时还是自己的老婆,但我如果一直这样朝下坡路走去,迟早就会有这一天的。”吕部长说:“没有就好,我也不用帮你辟谣,让他们去说吧。省城下雪了,历年来少有的一场大雪,足有一尺多厚。你那里下雪了没有?省城下了,你们那里也快了。冷不冷?寒冬季节,穿暖和点,小心感冒。”孙大草感动地一个劲点头,可是一颗心却一直在半空悬着,忍不住问:“大老板不会起诉我吧?我受不了啦。提起和法律打交道,我的头皮就开始发麻。前几年我在一家单位当家时,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同意’两个字,引来了十六万元的经济纠纷。我说不过那些完全把职务当特权的法官,最后被迫从自己的腰包里掏钱交给法官。”吕部长说:“暂时不会,以后不知道。公司现在很乱,快倒闭了。李副省长和杨市长一帮人被双规的事你应该知道了吧?大老板和这个案子有牵连,已经被检察院带走好几天了……”
电话听筒从孙大草冻麻木了的手中脱落在地。电话那头还在如数家珍,喋喋不休。半个小时以后,孙大草的思维又回到主题上来。他想到了一个电话,他相信这个电话打出去一定会有结果。因为在三个月前,这个人拍着胸脯夸过海口打过保票。他说如果孙大草的工资因他的原因被扣,他一定会如数补给。孙大草还仔细地保存着这个人写给他的那份承诺,他毫不迟疑地把电话打给焦三窟。电话响了很久,对方才懒洋洋地接起来。孙大草刚说到一半,焦三窟用比冰窖样的房子还冷许多的口气说:“就算我当时给你写过一个书面承诺,那又能怎么样?度假村还没有给我结款,我哪里来的钱补偿你的工资?怎么生气吗?你可以去告我呀。我还想告人呢!他妈的度假村什么玩意儿,拖欠工程款不付。国务院总理正在抓这种典型着哩,小心上了黑名单。”说完“咣”地一声扣了电话。
孙大草气得直跺脚,拳头在黑暗中乱舞。他用微弱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喊:“没良心的暴发户!该死的骗子!”后来因为困乏和寒冷喊不出声音时,他还挣扎着做了几次口型。此时此刻,孙大草抢银行的心都有了。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要不顾一切拦路抢劫!
窗外刮起了风,厚厚的云层大军压境。刚才还月朗星稀的天空,一时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大雪和降温都将在今天夜里与孙大草狭路相逢。寒风刮过树梢的声音像鬼哭,像狼嚎,像寡妇号丧,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孙大草不禁毛骨悚然,他扪心自问:一个自我感觉行为检点的人,一个一日三省其身的人,难道真有得罪上天之处?难道老天真的和自己过意不去了?天作孽,尤可活,人作孽,不可活。人活到这一步,还有活着的必要吗?孙大草万念俱灰。他扑上床静静地爬着,他想尝试在睡眠中让寒冷结束自己的一生。芸芸众生,逝者为大。这一去,孙大草就是一辈故人了。但是,这个感觉怎么这么痛苦?人怎么越冻越清醒?完全没有了睡意?昏迷以后肯定就好受些了,可就是不知道这个等待的过程有多么漫长,又有多么难熬。况且,这样去了,身后还留下一具身子骨,不干净,不彻底,还麻烦。孙大草没能战胜自己,他被冻得爬了起来。他想到了一个痛快些的去处。前方即是滔滔黄河,只要纵身一跳,一切就会化为乌有,就会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孙大草不是在自己的哭声中来的,所以,他也不想在别人的哭声中去。他当年悄悄地来到这个世界,如今他也想悄悄地离开。孙大草出生后居然不哭,打也没打哭。母亲说,这种人命苦。去黄河边纵身一跳,也不麻烦别人用哭声送他,多好!
孙大草于是勇敢地朝着黄河边挺进,他快步如飞,却脚下一绊,摔倒在鱼梁子上。摔得很重,短时间内似乎爬不起来。奇怪得很,坐在地上,他清晰地听到家宝的声音,清脆、悦耳、熟悉、亲切。孙大草一点也不怀疑,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家宝的亲娘都会坚定不移、持之以恒、自始至终、永不变节地照顾好他。但是,家宝说过,他不能没有爸爸。他的爸爸可以经常不着家,他也可以和爸爸的感情淡漠。可是当他想见爸爸的时候,却应该就能见到。这就是家宝。家宝是性情中人,这一点,孙大草早已经看出来了。家宝的骨髓里有着沿袭和伴随自己一生的善良和脆弱。
那么,静静地坐一会儿,先不要急着向前或向后走,静静地想一想有关的问题。自己的命运多舛,是因为曾经不相信上苍吗?不是自己不相信,而是没法相信。有多少次,孙大草曾经试图强迫自己相信上苍,但他的真心祈祷却落了空。他拜过神也求过仙,可是,听神、仙、佛、道的弟子说事,总是有些语无伦次词不达意,结果往往是不神也不灵。那么,今晚会不会有个例外?今晚是圣诞夜,那个穿着厚厚的温暖的红色棉衣,留着白须的洋老人会在空中飞来飞去。洋老人慈眉善眼,它一定能赐富贵、赐温暖、赐平安,保佑孙大草括到明天。如此看来,比生绝望的是死,可比死绝望的却又是生。孙大草又不想死了。说到底,死亡的最大敌人不是怕死,而是贪生。
孙大草该收场了。时辰已经到后半夜,他筋疲力尽。他开始为今晚必须活着而奋斗。孙大草又回到枣园别墅,把他房间的两张床推到一起,然后去了所有的屋子,把全部的被子都抱来铺在他的床上。孙大草抖抖索索地钻进所有被子的中间,他祈祷冻死鬼能与他擦肩而过。
孙大草不得不承认,他被俞春花言中了。现在的他,到了俞春花经商生涯的地狱阶段。
刚睡下一会儿,孙大草听见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屏息静听了一会,他断定院子有人。孙大草想,节日之夜行窃,这应该是一个剽悍的对手。这是不是在说,死亡的机会又来了!于是他鼓足全身力气大喊一声:“谁?干什么?老子还没断气呢!”那贼在院子里答道:“考!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搞什么搞?”然后就没了声音。
孙大草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他知道,这时候如果与盗贼搏斗,简直就是自不量力,就是拿着鸡蛋去碰石头。听见贼翻墙出去了。孙大草说:“你他妈才考,老子都走到绝路上了,你还来找光阴,再不走搞你个鱼死网破,大不了同归于尽。当不了烈士我除个害!”蜷缩在冰凉的被窝里,孙大草想,这还不算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贼,最起码还不算个玩命的贼。要真碰上那些明火执仗兵刃相向的家伙,可不就鱼死网破了?
这是小商人们逃不脱的悲哀的命运。是谁叫你没有钱?你要有钱的话,也盖座庄园往这儿一放,每年光收房租就够了。因为你穷,你只能这样。掏了房租,大多数时间实际上是在为房东看门,是在独守空房。
孙大草从沉睡中醒来,潜意识告诉他,他并没有一命呜呼。他太渺小,死后不用去马克思那里报到。阎王爷也没有收留他,这是天意,也是万幸。孙大草下意识地动了动手和脚,似乎还听使唤。又摸摸心脏,心脏居然奇迹般地跳动着。孙大草从被子里探出脑袋,立刻有一股势不可挡的寒气袭来。他瑟瑟地颤抖着穿上衣服,连牙齿都在格格地响。拉开窗帘,看见玻璃上堆积着厚厚的霜花。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不期而至,将太阳岛银装素裹。放眼望去,除过鱼池的轮廓依稀可见外,太阳岛真成了杨万里的打油诗:“江山一笼统,井口一窟窿。”
死罪好逃,活罪难受。孙大草饥寒交迫,身上已经没有热量。他穿上入冬前预备的翻毛皮鞋和棉大衣,又戴上棉帽。在上世纪的毛泽东时代,这身衣服不但功高盖世,为无数参加劳动改造、上山下乡和其他需要战冰雪、斗严寒的人抵御风寒,而且极度流行。但在公元21世纪的第四个冬天,孙大草却能感觉到自己着装后的滑稽与可笑。他重新坐在呵气成冰的寒冷的办公桌前,他要用滴血的心情把这段最困难的岁月记录下来,他还要对今后的生活进行一番梳理。
但是,饥饿像饿狼一样抓挠着孙大草快要报废的奄奄一息的脏器。他扶着墙走出去,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动汽车。桑塔纳轿车就这点好处,看着没油了,还能行驶十公里。他身上只有几个钢蹦,孙大草想上县城吃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可是汽车却怎么也发动不着,车上顶着厚厚的积雪。打马达时,只能听到引擎痛苦的呜呜声,油底壳已经冻死。孙大草费了比九牛二虎还多的力气,却终于无济于事。绝望中的孙大草无力地回到房间,疲软地倒在床上。他需要救助,需要向外发送SOs信号。他想到了110、119、315还有120这几个常用电话号码,但是这几个号码各司其责,责任明确。似乎没有哪一个是施行救助功能的,自己也似乎不属于他们该管的对象。两年前,在一个新闻记者的鼓噪下,一条年轻的生命催生了一部法律,使我国的收容遣送制度一下子朝前迈进了一大步,冷酷无情的收容遣送变成了人道主义的收容救助。那么,这个救助行为能不能再朝前迈进一步,搞一个联系电话并且把它公布出来?就是说,民政部门能不能设立一个专供救助的、也是三位数的、简单易记的电话号码呢?这是全社会公益事业的一个百年大计。如果有这么一个联系电话,眼下的事情就简单得多了。孙大草要告诉对方:在21世纪初叶这个盛世里,在一座孤岛上,有一个人被同类搞得奄奄一息,那是饿的。没钱了,穷途末路了。
眼下孙大草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必须为活着而努力奋斗。这是他未雨绸缪,早就琢磨好了的一条生计,现在是出手的时候了。孙大草曾经设想过沿街乞讨,问题是他以前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乞丐怎样乞讨。乞讨时的第一句话应该怎么说,是先滔滔不绝长篇大论诉说自己之所以乞讨的原因,还是应该开门见山开宗明义直奔主题。孙大草曾经虚拟和假设过几种行动方案,似乎都不满意。他最终选择的不是沿街乞讨。他挣扎着爬起来,取来笔墨纸张开始写字。他准备一口气多写几幅,去县城找一个角落把它卖掉,以度过眼前的难关。可是,他的手抖得厉害。他居然写不出以往那种行云流水和大气磅礴的孙大草书来。看来,书法毕竟是一个愿意和富有结合的东西。太冷了写不好,太饿了也写不好。他坚持写了一个四尺整张,写的是《太阳岛赋》:
太岛蒹葭深,
炳灵笏峰耸。
远古遗迹隐,
黄河湿地孕。
孙大草细细地端详,感觉很不满意。这已经完全够不上是孙大草的书法了。这首五言绝句也显得苍白无力,显得底气不足,一看就知道是一个饿着肚子的穷困潦倒者所作。词的第一句说的是岛上的芦苇,第二句说炳灵寺石窟和万笏朝天景观,第三句说远古时期的恐龙足印,第四句说这里是黄河上游惟一一块湿地。自然景观和文化遗产就这样堆积搅和在一起,没有创意,没有平仄,没有文采!严格地讲,这不能叫词,更不能叫诗。孙大草的性格是宁缺毋滥,决不滥竽充数。但是现在,他顾不了那么许多了,他要靠它维持生命。孙大草现在是生存第一,其他居次。因此,他又坚持写了几幅,感觉似乎好了起来。孙大草想,原来属于精神范畴的东西毕竟是了不起的,它不但能给人带来欢愉和享受,它还可以是食粮和面包。孙大草有些出汗了,他趁着来劲又写了一幅对开长条:
太阳岛上千秋怀抱三杯酒,
枣树丛中万里云山一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