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草无言以对。李四伸着一只手招呼说:“请,请。”他们回到芦草丛刚刚坐定,后面的大部队就赶到了。节前出游,人们情绪高涨。汽车也争先恐后地跑,所以就出奇得快。郭台长亲自带队,老朋友6年后相见,又是在异地他乡,也算人生一大幸事。这得归功于郑韦暗地里牵线搭桥拼命撮合。不是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老来得贵子,他乡遇故交吗?两人其实原来关系一般,文人相轻嘛。孙大草从政以后,郭台长发表文章,抨击当时文人、商人和明星的一窝蜂做官现象。文章说:“演而优则唱,唱而优则演,文商优则官都是不正之风,是社会的毒瘤。”文章把孙大草划到了市侩和凡夫俗子行列。那篇文章曾经令商界和演艺界的许多名人恼羞成怒,矛头直指郭不见。孙大草也曾操戈反击,据理力争。现在到了异地他乡,到了“相视一笑泯冤仇”的时候了。回忆当年的金戈铁马,同室操戈,两人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用得着吗?有那个必要吗?”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一切都与时俱进,一切都不进也进。多那么两声牛虻般的嗡嗡又能如何?两人甚至倍感亲切,都有一种国共元老相见的神圣感了。郭不见拉着孙大草的手说:“咱们今生有缘。当年你突然改行不做新闻了,我以为,我只能仰头看你高高在上坐在主席台上的模样了。我还以为,咱们再没机会坐在一起了。真是天遂人愿,咱们依然能坐在一起,而且坐得这么近。”他拍拍孙大草的膝盖说:“就像是落叶归根。这两天,你就不要开你的什么庄园了,和我们一起联欢。君子好酒,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孙大草听着郭不见这么说,感觉多少有点讥讽的意味。但是孙大草肚量大得很,他知道郭台长这个人在圈子里是有名的口不择言逻辑混乱心不记事。就说:“好啊,郭台,咱就不说奉陪之类的客套话了,咱们一块痛快两天。人生能有几回醉?人生得意须尽欢嘛!”席间喝着酒,郭台长又一次感慨道:“啊呀呀,转眼我们都老了。前半生干什么来着,做那些无谓的争斗。细想起来,新闻人一辈子似乎都在和别人发生着无谓的争斗。”孙大草说:“是的是的。光阴荏苒,人世沧桑,蓦然回首,早生华发。你看我们一个个头发花白,颈椎突起,上苍留给我们的岁月不多了。‘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不过,我在商言商。你还在位,中国人就赋予了新闻那么一个角色。若干年后回头看,还会是这种感觉。于细微处见精神嘛,要没有这种无端的争斗,我们的失业率还会再高。”
他们玩得兴高采烈,喝得天昏地暗。李四几次进去转悠,注意听他们的话题是否侵犯了他的利益,是否涉及这次旅游的消费标准和结算方式,其他的内容他则一概不管。孙大草对李四说:“失礼了李老板。今天你我不一样了,你还是你的李老板。而我今天是上帝了,我的消费由郭台埋单。”孙大草有些醉了,借着酒劲,孙大草又说:“我是有酒量的,只是平常不爱喝酒,今天不同。我帮你多销几瓶酒,为你多创点效益,平时有什么冲撞就算过去了。但我求你一件事,算我求你了。你看,咱们是乡党,我又是听了你的话,咱们才在这千里之外做了邻居。这是缘分,难得的缘分,我是打骨子里珍惜这种缘分的。你以后能不能不再算计我?古人说,升官发财,打麻将和牌,那都是命。人算不如天算,命里有八斗,你就吃不到一石。我们今生有缘,我不想留下太多的遗憾或者恩怨。”醉意朦胧中,孙大草听见李四说:“你说得对,谁不是这么想的吗?”又听见郭台长对总监说:“孙大草喝大了,说醉话哩么。”孙大草转向李四说:“难得一次,醉不择言。得罪了,得罪了……主席阁下。”李四说:“晚上要为客人办篝火晚会,你园子的那堆柴火……”孙大草说:“拿去吧,拿去吧。一车柴火,小意思!那是你帮着联系的,又是给我的朋友用,合情合理,合情合理。用吧用吧。”李四说:“我这儿还有些柴火,本来够用。可是今晚人多,他们出价高,还要放48响焰火,总共要玩四个小时。我担心柴火不够,才向你开的口。”孙大草说:“义不容辞,义不容辞。”李四又一语双关地说:“孙总真豪爽,掏了两份钱买的柴火,百十元钱呢,就这样捐献出来了。”他把“捐献”两个字咬得很重。孙大草听懂意思了,说:“小意思,小意思。缘分,缘分第一。当着郭台的面,不说这些。为郭台一行的到来,我出一份力嘛。”郭台长也有些大了,直着舌头说:“我怎么听着喊得别扭,像叫锅台一样。”郑韦赶紧捅一下孙大草说:“我们平时都喊台长,喊台长顺口。”孙大草显然是喝多了,他居然没有墩沟子伤脸的感觉,顺着说:“对,对,喊台长。”
篝火晚会一如既往地在停车场举行。台长、总监、孙大草和郑韦几个人坐在临时搭就的主席台上。音响和灯光架好以后,李四悄悄走近孙大草,怯怯地问:“哎,把你那盘唐古拉风暴的歌碟借一下。”这个歌碟李四借过几次,有一次孙大草没给。说:“你的篝火晚会那么多,一个歌碟买不起!”为此两人好几天都不说话。但是现在,孙大草已经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他掏出钥匙说:“自己去拿吧,知道地方吗?”李四一边微笑一边点头说:“知道知道。”一边就恭恭敬敬十分知趣地从孙大草的面前消失了。
到了郑韦为孙大草安排的讲话时间,孙大草不知道自己还在酒醉状态。他周武郑王地扶了一下麦克风说:“各位舆论界的精英,我这个兄长热忱欢迎你们的到来。当年我比你们早走一步搞新闻,是因为我比你们年长几岁。现在我来经商,却是明显地不伦不类了,既赶不上潮流,又力不从心。这其中的变故和原因很多,不细说了。这里,我只告诉你们一个老而又老的道理。因为这个道理苍老,老掉了牙,又因为它简单,因而它就被许多人忽略了。今后的世界将更加妖娆,将更加让人眼花缭乱,纷扰会更多。所以,我一定要告诉你们,那就是,认准一条路,脚踏实地地、坚定地、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而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不要东倒西歪、心猿意马、举棋不定。珍惜现在,创造未来。这就是我对你们的忠告。记住了,这段忠告来自一个荒岛上的一个闲人,一个落魄的前辈。”
孙大草讲得十分振奋,差一点把麦克风掀翻。但是因为音响效果不好,年轻人大多没有听清他乌里哇啦说的什么。不知道因为听出孙大草曾经是同行,还是因为有人急着跳舞,人群中爆发出激动的尖叫、参差不齐的鼓掌和猴子一般的跳跃。
当篝火点燃,音乐响起,隆隆的礼花在夜空绽放时,孙大草压抑的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电视台的青年人和孙大草十年前在桑科草原一样,狂热、奔放,无所顾忌。生活原来还是这么美好,锅庄舞还是这么雄浑奔放,令人热血沸腾。天空繁星点点,远山漆黑一片。眼前灯火辉煌,鼓声铿锵。在太阳岛半年时间,孙大草已经忘记人世间还能创造出这么美丽的瞬间。篝火晚会高潮迭起,年轻人的笑声和狂喊声如脱缰的野马。郭台长说:“难得的一次,平时工作节奏太快。湖南电视台的花样层出不穷,逼得咱们夹着尾巴往前赶,就这还相差十万八千里。”孙大草知道,郭台长务实、沉稳,不断追求。孙大草说:“承认差距就是进步,但赶上湖南台难。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还需要经济实力做后盾。近几年国内恐怕很难有那一家省级台能赶上或超过他们,倒是这种放松和出游一年应该多有几次。”
郭台长奇怪地看了孙大草一眼。孙大草的酒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径自不好意思起来。跟着啥人学啥人,跟着巫婆跳大绳。孙大草已经学会拉客了,还笑人家李四呢!真是五十步笑一百步,黑猪笑黑乌鸦呢。
篝火晚会接束后,新一轮游戏又开始了。三个园子的客人都跑到枣园别墅。郭台长带了一部分人在大厅里唱歌,郑韦和总监领着一部分人在院子里玩红绿灯游戏。
郑韦宣布了游戏规则:全体人员以手心手背解放多数为序,一直到抓住最后一个。如果最后一局出现偶数,则需要用石头剪子布的方式再解放一个。然后蒙上最后一个人的双眼,蒙眼人开始喊口令。喊绿灯时,所有人必须在划定的圈子里走动。喊黄灯时,所有人必须跳动。目的是让蒙眼人听出人们所在或停留的位置。喊红灯时,所有人员一律站在原地。这时,蒙眼人开始摸。被摸到的人不许出声,由蒙眼人依据衣着发式骨骼等特点,摸出是谁并说出名字。猜对了,解放自己。对方先出节目,再被蒙上双眼继续。说不对,惨了。自己出节目,还得被蒙上眼睛继续摸。在整个过程中,违规者,比如被摸者逃出规定的圈子、出声音或者不打自招等等,也视为输,待遇同上。
孙大草笑了。人真是世间一种神奇的精灵!人不但能够继承人类的文化遗产,包括精神的和物质的。重要的是,人还会光大和发扬这些遗产。游戏也是文化,也在代代相传,也被继承和发扬。发扬就是更新,就是进步,就是添加新的内容,赋予新的使命。这个游戏就被郑韦添加和赋予了这种东西。这个游戏当年孙大草就玩过,是十年前在桑科草原上。那时候省记协很风光,很有权威,也很有感召力,动不动就把各媒体成员组织到一块活动,现在不行了。钱其实并不是个好东西,人们都去挖钱了,势必淡化人与人的交往。说到底,还是现在记协的那个秘书长不行了。一个单位行与不行,完全取决于派一个什么样的人去主持工作。现在这个秘书长的心思全在挖钱上,把人挖成了瘦精猴。他是从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省报社社长的位子上退下来以后,又去任记协秘书长的。前几天被劫财劫色者一顿乱斧,砍倒在自家地上,一命呜呼了。这个瘦精猴的一生,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他还没来得急享受呢,就罢了,永远地罢了。——我们继续说游戏。那时候这个游戏是只要抓住人就算,被抓住的人就出节目。郑韦的第一次婚姻就是从这个游戏开始的。据说她现在的第二次婚姻也已经结束了,但不知缘何而起源于何时何时终结。今天郑韦又搞这个游戏,孙大草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出于怀念还是出于报复。反正规则已经深入了,更新了,进化了。规则要求摸遍全身,摸出是谁为止。这一深入、更新和进化,标志着社会的更替、进步和与时俱进。
时代不同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个男人说:“这比去摸吧好玩,无偿的。”有个男人又说:“会不会乱套?”有个女人说:“我不想玩。”又有个女人说:“看看再说。”
郑韦说:“很刺激,要求都上。我宣布,游戏现在正式开始!”
话音未落,年轻人就像鸭子入水一样,争先恐后地跳进圈子。先是手心手背,然后是石头剪子布。很奇怪,最后抓住的竟然是郑韦。郑韦说:“年轻人手太快,趁天黑捣鬼了。也好,老姐我带个头。”孙大草心里说:“不是带头,是玩火者自焚。”孙大草取来两条毛巾,大家七手八脚,严严实实地蒙住郑韦的眼睛后,她开始绿灯黄灯红灯地乱喊一气,之后就开始摸。刚才乱作一团的现场现在鸦雀无声。她先摸到节目总监跟前,总监不露声色,沉着应战。只一闪身,迅速地蹲到地上,就躲了过去。游戏能看出一个人的心理素质。等郑韦走远了,总监撇撇嘴说:“跟我玩,哼!”总监沉着冷静这一招很管用。当年的新闻圈子里,他属于小字辈,能爬到今天的位子,他的遇忙不乱和从容面对起到了关键作用。接下来,快被郑韦摸到的年轻人更绝。人家脚不动,却能将整个身子闪到一边,耍杂技一样,大家都捂着嘴笑。人常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人又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郑韦抓住一个几乎没有躲闪企图的年轻人。总监问:“你想被女人摸是不是?”年轻人点点头,总监说:“你小心这老娘们摸死你!”
郑韦开始仔细地摸,带有欣赏的意思。这是她的猎物,是她的战利品,而且是她整个晚上的第一份猎物和战利品。郑韦很得意,她才不管你有没有自投罗网的意思。有人在一旁提示说:“头发长短适中,标准发型,没特点。”总监警告:“不许提示。”摸脸时,那个年轻人摘下眼镜。又有人说:“没戴眼镜,硕士以下文凭。”总监说:“有扰乱的嫌疑,再次警告。”那人说:“我抗议!这是正当提示。”总监说:“抗议无效。”郑韦说:“这几年台里就没进过硕士学位以下的,全他妈眼镜帮!这肯定是个老家伙。那么,胡子呢?”郑韦的双手从那人的鼻子脸颊摸下来,又仔细地摸下巴,看有多少胡须。有人说:“乱套了,乱套了,天下大乱了。”总监说:“郑主编不愧是搞专业的,全神贯注。”郑韦也不反驳。有人说:“这像免费按摩。”又有人说:“脸上没麻子,也不是胡子拉碴的那种。”总监说:“再提示者算犯规。”有人说:“警告有效。”又有人说:“乱套了,乱套了。”年轻人忍俊不禁,但不敢出声。郑韦往下摸时,又有人说:“胸脯不大,是个男人。”再往下摸,刚摸过肚脐,有人叫了一声:“停!快到禁区了。”郑韦停住手说:“这人没特征。”又去摸手,摸完手摸鞋。最终说:“我认输。”这时候,节目主持人赵曼大声喊:“师傅别放弃!摸裤子,想想今天都有谁穿的牛仔裤。”郑韦说:“等于没说。六十个人里头,四十个穿牛仔裤的还多!我认输。”
郑韦唱完歌又摸,这次逮住一个女孩。郑韦说:“女的。”总监说:“没错。但要的不是性别,是姓名。”郑韦摸完整个五官,说出一个名字。大家说:“错!”总监说:“补充一下规则,错误不能超过三次。”又往下摸,还是没有摸出来。就去摸腋下,那女孩怕痒,叫了一声,郑韦猜对了。但是算谁输?却都说不清楚了。一种意见认为,是郑韦违规,郑韦都“下三滥”了,在人的“生理上做文章”了,可见是“黔驴技穷”了。另一种意见认为是女孩违规,因为女孩出声了。而规定在先,规定不准出声。
人们开始起哄:“乱套了,乱套了,真的是天下大乱了。”有人建议:“去国际组织申请一个总裁来。”总监看一眼坐着观战的孙大草说:“我建议,请孙前辈做总裁判如何?”大家说:“好——”于是鼓掌通过。
孙大草说:“这次算女孩输。但下不为例,下面的游戏中,不许有意抓痒!”一个人说:“中庸之道!”孙大草说:“这是谁?黄牌警告!”
女孩唱了一首,大家认为她唱得好,就欢迎她又唱了一首。女孩说:“我唱了两首,可以换人了吧?”孙大草犹豫了。总监说:“总裁同志,规矩里好像没有这一条。”孙大草跟着说:“规矩里好像没有这一条!”女孩被几个壮汉强行蒙上双眼,喊绿灯,又喊黄灯红灯,然后不费吹灰之力,瓮中捉鳖般逮住一个不躲不闪的男人。摸到喉结时,那个男人忍不住出了声,被女孩叫出名字。郑韦问:“算谁输?”孙大草说:“男人输。”总监说:“男人喉结怕痒。我要为所有有喉结的男人疾呼。”郑韦说:“废话!没喉结那是女人。”又一个人说:“总监是在为自己疾呼。”孙大草说:“有的人皮肤还怕痒哩。规定是‘不许有意抓痒’,只要不是有意就行,所以,疾呼无效!”总监说:“这属于法制不健全,规矩有漏洞。”郑韦说:“那不管。国家的法律还没健全呢,世上有多少事,都是由于规则上的漏洞造成的。”孙大草说:“只能以裁决为准。谁不服,喝三碗酒夺权。”总监说:“你是我提议才当上裁判的,这点面子总得给吧。”孙大草说:“维护法律尊严!坚持原则就是最大的给你面子。这和谁提议没有关系,林彪是毛主席提议的接班人,他还想炸死毛主席哩。”有人说:“可是,女人手上带电,谁受得了。”孙大草说:“带刀子都不管。”又有人说:“快点,快点。我巴不得让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