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大堂媳妇来了之后,枣园别墅的事实际上就交给她管了。她轻车熟路,接待、服务、记账、埋单,客房、餐厅、凉菜、面食,里外都懂,都干过。孙大草只负责开车采购。可是,别看太阳岛是个小地方,这里的形势也像国际风云,瞬息万变。大堂媳妇才秘密地到八方度假村去了两次,一次是跳舞,一次是联欢。大老板就知道内情了,就找张大堂谈话了。大老板说:“你媳妇来了,为啥要给孙大草打工?太阳岛上这么多度假村,给谁打工,也不能给他打呀!”张大堂说:“别的地方咱不认识人,工作不好找呢。”大老板问:“你的手底下不能干?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吧,你和孙大草的关系不光是别人在猜测、在议论,其实我也一直在研究。孙大草一上任,第一个就安排了你,而且是个领导,这在度假村是开了先河的。度假村的中层领导都是由基层一步步干上去的,这是其一。其二,你媳妇一来,先就去了孙大草那儿。你们又都是一个地方的口音,我不用问,你和孙大草的关系是明摆着的。但是,我还是要用你,连你媳妇也要用,这是一种需要。当地人盛传我的度假村是家族式企业,留不住人才。说度假村天天换老总。这很不好!我已经是政协委员了,该上一个台阶了。我要让人们知道,我这个人惟才是用,有宰相肚量。我要拨动孙大草的算盘珠子!”张大堂思忖:大老板和孙大草的较量其实早就开始了。而且,这场较量是长期的,艰苦卓绝的。是有着深刻的政治意义和社会意义的,同时是有巨大的社会影响和经济价值的!张大堂知道自己是这场较量中一个举足轻重的砝码。知道了自己在金钱和亲情这架天平上的分量。可是,这不用考虑!在生存问题上,没有什么对住谁对不住谁之说。“有奶便是娘,甩手即皇上。”张大堂有自己的原则。这条原则是清楚的,明显的,一成不变的。
张大堂的宿舍就在小卖部旁边,他十分感谢孙大草这一独具匠心的安排。当他有一天晚上把与他只有一墙之隔的大老板的表妹压在肚子下面的时候,他知道他已经大功告成,他在八方度假村的地位已经牢牢地巩固下来,已经坚不可摧!他肚子下面压的这个小媳妇绝不仅仅只是一个代理营业员。她是八方度假村的半壁江山。她是从戈壁深处走来和老伴把家安在黄河岸边的那个负有督察职能的大老板的表叔的女儿、度假村的财务大臣。她的丈夫远在度假村的上级公司当办公室主任,一个月还来不了一次。张大堂狂妄地狞笑着说:“一丈之外不叫丈夫,我才是。拆了墙,我俩就是一家。”张大堂知道,和小表妹的关系就等于和大老板的关系,与小表妹有了非同一般的关系,也就等于和大老板有了非同一般的关系。小表妹的一句话,甚至可以让张大堂再上一个台阶。孙大草离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张大堂把那个小卖部进行了全方位的了解和仔细的调查、研究、分析、琢磨。他在心里笑道,你孙大草走马观花知道多少?小卖部每天都在进货,货款由度假村财务支付,营业款交回度假村财务。从表面看,这个流程没有什么问题,这个商业流通的链条是完整的。但是,仔细观察,张大堂发现,这只是一个虚拟的、表面的现象和过程而已。每个月、每个季度的投入和产出并没有谁去单独计算,小卖部没有一本单独的账目,因为度假村没有会计。小表妹兼着营业员,她的工作是出纳、十一个部门的收银、工资造册以及办公室事务。她整天忙得鬼吹火,忙得脚不点地。小卖部上交的营业款应该包括成本和利润,可是没有人去算这笔账,估计也不容易算清楚。这里的商品售价随意性太大。只要你认准是客人今天一定要买的东西,而且这个客人又不是太小气,你完全可以把这个东西的零售价提高五倍!员工赊销的商品又转由工资里扣除。这个链环状的消费和账目永远也理不清道不明。孙大草在任期间,曾经请专程来度假村做账的吕部长做一份小卖部当月的应该投人、实际收入和应该产出、实际产出以及库存的明细,但吕部长未能办到。孙大草在任四个月,吕部长来度假村做账四次。后来孙大草改变为不要明细而只要以上几个数据,却也始终未能如愿。小卖部是一块肥肉,张大堂坚信无疑。如果能像孙大草当初所说的那样,把媳妇安排到这里,这块肥肉不就等于放到自己的碗里一样?小卖部不就成了自家的自留地?他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想什么时候收就什么时候收。
张大堂感觉时机已经成熟。他说:“我媳妇只干过售货员,别的什么都不会。”令张大堂喜出望外的是,大老板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大老板说:“小卖部一直缺人,你看着的,是真缺。这个位置很重要,叫你媳妇明天过来报到。”
人情如纸张张薄,留不住的。张大堂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地说了这些以后,孙大草心灰意冷。在心里骂道:“不折不扣的白眼狼!”大堂媳妇听到这个消息后,嘴里立刻就哼起了小调。例行完简单的交接手续以后,她对孙大草说:“对了哥,还欠着屠宰点一只羊钱,我写了欠条的。见条付款。”孙大草点点头。庄园和屠宰点之间欠账是正常现象。
大堂媳妇走后,孙大草总觉有一口气咽不下去。好你个张大堂,兔死狗烹!过河拆桥!背信弃义!见钱眼开!鼠目寸光!狼心狗肺!无情无意!简直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孙大草想把汉语里所有这一类型的辞藻都泼洒到张大堂身上。孙大草本来是不迷信的,开业前却经不住李四的鼓动,跟着他去庙里抽了一回签。那阵子,孙大草已经发现了张大堂的三心二意,他想问问这件事。解签时,老道冲着他伸出一根指头,诡异地笑笑,不言语。孙大草一直不解。现在看来,那个道人是聪明的,那个卦也确实灵:一起来。来一个。一个都不来。道教的创始人是老子吗?老子真是了不起!孙大草在院子里转着圈儿。客人走完了,院子里黑黢黢的,冷清清的。一回头间,却看见那个膘肥体壮又没眼色的光头厨子正在厨房偷嘴。一怒之下,情绪暴躁忍无可忍的孙大草开掉了光头厨子。
孙大草像走马灯一样连续更换了三任厨子,本想能够杀鸡给猴看,让两个服务员知道优胜劣汰。然后由她们两人共同分解厨子的高工资,担负起为枣园别墅以后力所能及的接待的小批量客人做一点家常便饭的任务。可是,令孙大草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她们竟然是两只高智商的猴子。她们知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孙大草的那点颜色不但没有给她们带来任何警示和正面效应,适得其反,却阴错阳差地教会她们随时做好了自己跑掉或者被辞退掉的准备。有则短信说,一个农夫要杀公鸡,公鸡跳上房。农夫抓住母鸡说:“你再不下来,我让你当光棍。”公鸡哈哈大笑说:“你他妈以为我傻啊,我下去它就变成寡妇了。”在与这两个服务员的较量中,孙大草的智商无疑只相当于那个想杀公鸡的农夫。
李桂乖和金梅离开前发生的事,不要说把活人气死,简直能把死人气活!还能使一个神经脆弱自控能力差的人变成疯子脱光衣服满大街跑!
大堂媳妇是周六晚上离开的。周一大家都闲了,孙大草打电话给屠宰点,叫他们来人结清那只羊钱。收回了大堂媳妇所写欠条,孙大草把它仔细地揉碎扔进鱼池。拿了钱的人说:“这老板痛快!”孙大草有些不可思议:“欠债还钱,痛快不好吗?”拿了钱的人不知怎么就有一点拍马屁被马踢了的感觉,看一眼孙大草,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而令孙大草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过了两天的一个下午,又一个人拿着大堂媳妇写的欠条来要羊钱。一只羊出来两张欠条,孙大草自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连想都没想就回绝了。那人不走。孙大草看一眼来人,面生得很,也凶得很。没办法,他把电话打给张大堂。大堂媳妇接过去说:“你是不是记错了,没抽条子或者没付款。”孙大草生气地说:“我像你?脑子里短斤少两的。”大堂媳妇说:“那我就说不上是咋回事了。你问怎么办吗?按理说,见条就应该付款。这些回民不好惹。”就挂了电话。孙大草来气了,照这么说,明天再蹦出一张条子来,我还得付一次款?没完没了了?孙大草一时还不清楚问题究竟出在哪个环节,他对来人说:“你先回去,等我弄清楚再说。”来人说:“操!见条付款,天经地义,还弄什么弄?”口气就已经生硬起来。孙大草口气更硬:“年轻轻的,尽不学好。条子到底怎么做出来的?再不走,我打110,先抓起来,不信弄不清楚。”来人就走了。不一会儿,张大堂给孙大草打电话说:“人家说了,你不给钱别后悔!”孙大草冷笑一下说:“张大堂,你他妈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威胁我吗?我不怕养虎为患,法制社会呵,谁吃这一套?你转告他们,小心自己后悔。”
话虽说得硬气,挂了电话,孙大草的后背还是凉飕飕的。张大堂第一次出来学厨子的真实情况是,一开始还说得过去,还能老老实实学点手艺,到后来他就混迹江湖。混出麻烦摆不平了,待不下去了,才回老家的。现在虽然还不能肯定张大堂知道这张欠条的内幕,也不能肯定这把戏是张大堂导演的,但是第二张欠条确实是大堂媳妇所写,这一点已经无可非议。从这一次张大堂和媳妇在去留问题上表现出的薄情寡义来看,说明他对谁都是下得了手的。
知道了这件事后,李四说:“这钱不能给!不要给这帮烂脏惯这个坏毛病。这里的黑社会我都认识,张大堂他妈的算老几,还想敲诈吗?不过,商场失意,赌场得意。今晚打麻将肯定赢。”两人决定开车去县城打麻将。刚出枣园,见小徐和张丽在路边说话。李四笑道:“这一对狗男女,天还没黑,就在这儿干上了。芦苇阁大肉紧俏,小心梁老板来把你两个剁了拿去做红烧肉!”张丽说:“老不正经的,一见面就没个正经话。等小徐结了婚,咱就离他远点。现在还行,没结婚之前,还能公平竞争。”李四说:“小徐恐怕已经是拴在那条绳子上的蚂蚱,跑不了了。叫我说,今年冬闲办了吧,我们去给你恭喜。”小徐说:“就是这么想的。到时候一块热闹热闹。”张丽看一眼李四,对孙大草说:“还没问你们哩,你俩在一起,准不于好事。老实交代,又准备翻哪个寡妇家后墙去?”李四说:“掉头掉头!两个对两个,就在这儿打牌。”张丽说:“谁怕呀!反正今天没生意,我正想凑摊子呢。”孙大草调头后把车停到邻水泽门口,四个人就嘻嘻哈哈地走了进去,一个个不由自主摩拳擦掌的样子。
张丽是几个老板中最爱打麻将的一个。她的麻将桌就摆在卧室,而且一直处于临战状态。一进门,李四见状笑着说:“张丽的麻将桌就跟她这个人一样,随时支好等着哩。”张丽说:“就是,就等你来往里塞钱。”说着话,大家依次坐下后,就野鸡二蛋地开始了。几圈下来,孙大草战绩很好。李四挤一下眼睛问孙大草:“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孙大草笑而不语。张丽说:“两个老鬼是不是去罗家寺算了一卦,挑了你俩的黄道吉日来铲我俩的。”孙大草说:“想哪里去了。”就把刚才的事简单地像学了一遍。小徐气呼呼地说:“岂有此理!他们敢惹眼,看我捏死这帮小×!”孙大草说:“我想也是,他们简直是吃了豹子胆了,出门靠朋友,有这话我就放心了。”
话音刚落,李桂乖打电话问孙大草多会儿回来,说她俩要去睡觉。孙大草有些纳闷。天刚黑,也就九点钟的样子,平时夜里十二点以前,她俩都钻在客房看电视。她们能把那老太婆裹脚一样的电视剧看得出神人化,哭笑不止。有时候你进去站半天,她们都发现不了,痴迷的程度可想而知。今天这是怎么啦?孙大草说:“这么早……?”电话那头传来嘟囔声:“我俩有点害怕。”孙大草问:“怕什么怕?两个大活人。”下枣园八九家庄园错落有致,都互相挨着。大家近在咫尺,鸡犬相闻。还从没听过哪个庄园的服务员一到天黑就害怕的事。
李四问:“啥事?”
孙大草说:“我的服务员要去睡觉。”
张丽说:“孙老板不是赢了想溜吧?”
孙大草说:“我没有那么挨不起。我在想,服务员去睡了,园子里没有人,不大放心。”
李四说:“涣涣的庆幸楼老没人。两口子一打架,一个比一个撤得快,也好好的。”
小徐说:“听见兔子叫还不种白菜了?不用怕!”
李四说:“就是!叫服务员把门窗锁好,把钥匙送到邻水泽来。”
一会儿,钥匙送来了。小徐问:“这么早就去睡觉,万一客人来了咋办?”
李四说:“大门一锁,客人来也等于没来。”
张丽说:“什么去睡觉,和厨师疯去了。”
孙大草说:“她们平时不是这样,今天有点例外。我的园子里没人,我是不是该回去了。要么,咱们到我那里去玩。”
张丽说:“算了吧,下雨了,湿溻溻的,再玩一会儿就散伙。”张丽刚去上过厕所,李四说,和俞春花一样,这个女人的下水道也不好。
那阵子孙大草是赢家,就没好意思再坚持。这是牌场上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修养越高的人做得越好。孙大草愿意把自己划到修养高一些的那个行列。十点多,孙大草颈椎的痛感明显加剧,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他很在意这一点,而且心里有点无缘的发慌。他在心里训斥自己,慌什么慌,沉不住气的样子。朗朗乾坤,借他们一个胆子也不敢。十一点,孙大草把赢的全部倒了出去,大家就散摊了。出门时,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