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之下，孙大草只有安排当时那个惟一的非嫡系的后勤部长去监工。让孙大草始料未及的是，这一决定却将部长同志送上了不归路。因为部长很快就和工程队打成一片，吃吃喝喝，不务正业。
辞掉后勤部长以后，孙大草亲自去监工。他把后勤部长监工期间干过的活统统推翻，让小工头组织人员重搞一遍。孙大草是农民的儿子，工程队员也是农民的儿子，孙大草虽然于心不忍，但他必须那样做。因为他们刷的墙面就像老爷的胡子。孙大草视农民如父母，他曾在多种场合这样表白。他对那个小个子工头说：“你们是在干活，干活就是干活，不是哄人。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希望你们懂得这个道理。不能让别人骂我们不像农民或者因此小看农民。我们是说明叫响的挣钱，而不是稀里糊涂蹭钱。”
孙大草的做法惊动了焦三窟。他从省城赶到度假村请孙大草喝酒，孙大草答应了。但孙大草说，地点必须由他定，孙大草把地点选在娟娟的农家小饭馆。孙大草清楚，那个饭馆包括饭馆方圆一华里的地方，都没有太贵的酒。在那里消费，一顿饭带白酒充其量也就三五十元钱。那里只有卤肉和雪盖火山两个菜，雪盖火山是西红柿上面洒白糖，经济实惠。你想铺张都没条件。孙大草做好了埋单的思想准备，这样的单他还买得起。他准备在酒酣耳热的时候开导焦三窟及其他的工程队一番。
可是，焦三窟刚到度假村不久，大老板也像幽灵一样出现了。大老板一来就藏在芦苇丛中钓鱼，并且监视着度假村的一切。“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问。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孙大草是君子，孙大草自然不想让大老板误会，就又推掉了和焦三窟的便饭。孙大草特意给焦三窟通了电话，做出了认真的解释。
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晚上十一点半，孙大草刚忙完工作准备离开办公室，焦三窟的情妇提着一瓶酒走进来了。她说：“等到现在，你都不来，我们也只好散了。”孙大草说：“因为突然有事，抱歉得很，请你们谅解。”那女人说：“我刚才在门外看了好大一会儿，交款的，借款的，报账的，确实不少。你这里忙啊！”孙大草笑笑。那女人举起手里的酒说：“这是我们焦老板送给你的，你留下慢慢喝。”孙大草说：“情领了，酒拿回去。”那女人又说：“村子上买不到好酒，别嫌弃啊。”说完她冲孙大草抛一个媚眼。
孙大草见她姿色虽然不佳，一瞬间却也有些意乱神迷。孙大草意识到，这是一个正常男人干渴至极的自然反应，是饥不择食，是人的天性，也是夜深了该上床了的缘故。孙大草欣赏小情妇对老板的忠心，就像佛门弟子舍身饲虎一样，必要的时候献出自己。于是就笑着说：“可以了，可以了。不怕你笑话，我喝什么酒都一个味儿。把茅台和二锅头放一起，我会喝不出谁是谁呢。”那女人用手捂住嘴一笑说：“说这种话的男人，我小时候在村上见过一个。那个男人是我表哥。”孙大草说：“看不出来，我以为你已经是几辈子的城里人了。”那女人说：“孙总过奖了，我和你一样。”就又抛一个媚眼过去。孙大草这一次真的受不了了，赶紧说：“玩笑玩笑，去睡吧。别忘了，一定记着告诉你们的三窟经理，如果你们的时间允许，我留你们在度假村多住两天。改日我请他吃饭，当然还有你。关于工程，我有话要和他说。”那女人说：“能行能行，你的话我一定转告。”
那女人转身要走，孙大草叫住她说：“麻烦你把酒拿回去，我请客时大家一起喝不迟。”那女人白了孙大草一眼，问了一句十分调皮的话：“是嫌酒不好，还是嫌送酒的人不好？”孙大草说：“都好都好，但都不是我的。”那女人说：“谁说的？商品挂在商场里，谁买了就是谁的。商品都可以转手，何况人呢？改革不能停留在口头上，不论哪个领域哪个方面，都需要引入竞争机制，引进了竞争机制，一切就活了。”孙大草把手一挥说：“什么牛头马嘴的理论！你回去，咱们饭桌上见。”那女人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转过身子一扭一扭地走了。
回宿舍的路上，望着度假村星星点点的灯火，被初春的晚风吹清醒了的孙大草和高一脚低一脚穿梭在鱼梁子上的孙大草，同时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他惊叹自己刚才竟然很有点坐怀不乱的意思，很有点英雄过了美人关的意思，这是对的。当断不断，必有后患。这女人和王萍萍不一样，她所代表的利益和层面不一样。孙大草竟然克制住了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就轻而易举地战胜了自己。他陶醉在喜悦之中。有鱼儿跃出水面，扑啦啦的声音像是为他鼓掌。孙大草的自我感觉就更加好了一些，意志就更加坚定了一些。他撂开大步向前走去。所以，当那个女人再次打来电话的时候，孙大草就干脆冲她做起了报告。那女人说：“最新情况，焦老板明天有事，今晚得赶回去。我奉命留下来，下面的事咱俩说。你这个骨头我必须啃。哪怕牺牲了自己，也要把这件事摆平。”孙大草说：“不用了。你告诉焦老板，走之前一定要交代工程队把活干好。活干好了，就是事情做漂亮了，事做漂亮了，大家的脸上就有光彩了。这里是旅游度假村，来的客人多，各个层次的都有，你的活做得好，等于做一个活广告。客人问起来，我会替你们做宣传。否则，就等于你们在给自己做反面宣传。只要你们把活干漂亮，干净利索，又保证工期，剩下的事我会办好。我还会建议嘉奖。”那女人说：“我还是留下来吧，我也是重任在身的人。现在请你来我的房间，咱们说说话。”孙大草说：“不用不用。你那么年轻，和我这个老头子说不到一块儿去，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那女人凄楚地一笑说：“别那么说，你才比我大几岁？我就不信，你还真的神仙一样，刀枪不入……你来，我下面给你吃。”她故意把下面（mian）说成下面（mian）。孙大草果敢地挂断电话，穿过几个鱼塘，回到自己那冰凉的世界。
焦三窟的队伍最终没有起色。那次粉刷就像一个病妇的月经，拖拖拉拉滴滴答答，反反复复粘粘糊糊，战线拉得特别长。有一天，孙大草看见只有一个哑巴干活。他问小工头怎么回事？那个留着两撇胡子双手永远插在裤兜里的小工头说：“大工头一直没发工钱，我们的食堂已经没面了。工人们几天没吃饭，都在床上躺着。”孙大草心里酸酸的，内疚感在一瞬间充斥了他的胸膺。他不停地自责：都是我，一遍一遍地挑毛病，让民工们一次又一次地返工，造成工程队断炊。他安排大堂经理立即送去一袋面粉，又在借条的审批人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
一直到“五一”黄金周，度假村已经投入全部精力接待游人了，工程队的脚手架涂料粉还扔得到处都是。黄金周之后，孙大草最后一次领着双方人员查看和修补了施工中留下的瑕疵，焦三窟的人员全部撤离。
那么，四个月过去了，焦三窟会有什么事找他？孙大草猜不出来。
李四来后，孙大草把这件事讲给他听，并且问他知不知道答案。李四说：“是不是工钱拿到了，请你喝一杯？”孙大草说：“那不可能！在焦三窟眼里，我极难对付，软硬不吃。我的身上劣迹斑斑。那个小工头说，两个多月里，除过那个干活特别认真的哑巴外，他们没有见过我对谁笑过。他们还说，我对工程质量的要求太严，近乎苛刻。旧楼房本来就难粉，再加上我的难缠和认真，有的地方要搞三四遍才能过关。刷大楼外墙时，他们不想搭脚手架。他们的小工头说，公司做预算时，就没做进搭脚手架的造价。他们要服务员打开已经验收过的客房，让民工站在窗户上刷外墙。我不能同意。那样不但刷不好外墙，还会弄坏已经验收过的客房，还会有重大安全隐患。我从省种鱼场借来脚手架，又安排度假村员工帮助他们安装、移动和拆卸，才使那项棘手透了的工作得以最后完成。”
李四说：“如果是这样，咱们走球子！”孙大草和李四去县城的春花菜铺买菜，焦三窟的电话又打来了。李四说：“看来他今天要跟踪追击，不达目的不会罢休。这样吧，如果你不想见他，就把电话关了，他去哪里找你。”孙大草说：“如果那样，他会发现我有意躲他，还会理解为我怕他什么。这样不好！我老孙走得端行得正，堂堂正正，我怕他做什么？再说，关掉手机，该接的电话也接不到了。常言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堰。咱见他何妨？”
没等李四表态，孙大草接起电话。焦三窟说：“孙总啊，忙得很啊！怎么半天才接电话？”孙大草回答：“人老了，行动迟缓。”焦三窟说：“你好难找。我问了一路，找到枣园别墅了，可是铁将军把门啊。你现在哪里？”孙大草答：“在县城。”问：“什么贵干？”答：“理发洗澡还有买菜。”焦三窟说：“我要回去了，回去之前，咱们见个面。你告诉地方，见个面我就走。”孙大草说：“春花菜铺。”焦三窟问：“怎么走？”孙大草说：“县城后街，很有名的一个菜铺子。到后街一问，地球人都知道。”焦三窟说：“一言为定。你等着，我马上到！”
李四从到太阳岛经营水上人家那天起，就一直在春花菜铺买菜。几年时间下来，李四成了这里的老客户，菜铺老板俞春花也成了他的老相好。俞春花三十来岁，漂亮精干。论身材，论长相，论胖瘦，都没得说。她头脑清楚，性格豪爽，能喝白酒。她锁定了几家酒店和庄园的采购员，发展了一批固定客户，成为他们的定点供应商。她把生意做得很活，赊账、电话预约、送菜上门、客户回访这几项现代供应商采用的流行手段，她使用得当并且发挥得淋漓尽致。当然也有失误。八方度假村其实一直是俞春花的老客户，后来她在一次客户回访中漏了点马脚，并且还没有把想和她“谈话”的大老板放在眼里。大老板对开生活车兼采购的侄子说：“你再敢去俞春花那里买一次菜，我让你回家种地！”这也难怪，俞春花本来就是许多小老板和采购员的梦中情人。正所谓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害人，漂亮有时候也会引火烧身。可是不论怎么说，县上的私人菜铺不少，她确实发展成最大的一家。靠着这些客户，她成了当地的名流。俞春花祖籍河南，嫁了当地一个混混，全心全意地奉献了整个青春。婚后的十年里，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集良家妇女的美德于一身，一门心思生儿育女，挣钱持家，过日子买房子，又咬着牙为老公买了汽车。后来，老公开着车到处找二奶。现在，她变过来了，懂得了生活，开始吃穿化妆做美容，开始放松自己，开始有了相好。第一次见面时，李四给她介绍孙大草说，这是一个新客户。于是，孙大草就成了她的新成员，成了她的又一个关系户。关系户买菜可以记账，可以拿了菜先走人，其他事可以以后再说。
李四买好菜，焦三窟的车到了。焦三窟蹦下车来，满脸堆笑。老远伸出双手说：“我终于找到你了。”孙大草说：“对不起啊，浪费你的精气神了。”焦三窟说：“哪里哪里。”孙大草问：“找我什么事？”焦三窟抬头望一下天说：“也没什么大事。中午了，我们一块吃个便饭。”孙大草看看李四，放松了警惕，松口气说：“无缘无故的，吃的哪门子饭？再说了，就是吃饭，也应该由我来安排，到我的门上了嘛。你们的工程队施工那阵子，我太认真太死板，拿着个鸡毛当令箭！有愧有愧，愧疚得很！”焦三窟拍拍孙大草的手背说：“哪里话，客气了吧。孙总的工作没得说，拿人钱财，替人卖命嘛。”孙大草说：“是性格上的原因，本性难移，不好改了，我知道的。干啥喜欢尽善尽美，喜欢干到最好。不过，其实，话说回来，我这也是为你们好。一次干彻底，一次验收就过了。在工地耽搁太久，成了疲劳战不说，钱挣不到手啊。”焦三窟使劲拍打着孙大草的手说：“老弟说得对，说得对！”孙大草说：“还有广告效应哩。你不是托我给你介绍工程吗？那么形象就更重要了。这点朴素的情怀，我给你的小工头说过，给你的女秘书也说过，不知道他们转达你了没有？”看着焦三窟有些尴尬的样子，孙大草忽然觉得这些话多余累赘和苍白无力。焦三窟是什么人？焦三窟是在最精彩和最无奈的世界里正耍人的人，他能不懂这个？班门弄斧，班门弄斧啊。
果然，孙大草被焦三窟套进去了。焦三窟说：“对对！所以，为了感恩，我非得请你吃这顿饭。你难道能不给这个面子？”孙大草一时无计可施，想了一下，他转身对李四说：“咱们中午还约了人，得早点赶回别墅去。”李四并不理睬孙大草，他冲焦三窟说：“你是不是工程上还有啥手续没办完？”话音未落，焦三窟马上松开孙大草的手，抓住李四说：“一看老哥就是个明白人，验收文件上还没有签字。”孙大草说：“那已经与我无关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已经离职了呀。”焦三窟说：“你签字合适着哩，这算历史遗留问题。”孙大草说：“如果你让我签，我给八方度假村的大老板打个电话请示一下。”焦三窟说：“你先别打，到饭桌上再说吧。走走走，就算没这个事，吃饭时间了，我们也得吃饭对吧？”孙大草说：“没这件事好说，有这件事就不一样了。”李四说：“叫我说，倒也没啥不一样的，坐下来说清楚就行了。”
三个人说着话时，菜铺老板俞春花也一直在听。这时候她插话说：“我听了半天了，多大的个屁事！去吧去吧，坐饭桌上，上瓶好酒慢慢聊。”孙大草发现，焦三窟拿眼睛的余光已经瞄俞春花好久了，现在终于捞到了说话的机会。他不失时机地邀请说：“一块走一块走，孙总的朋友就是我老焦的朋友。你熟悉县里的情况，选个好些的地方。”俞春花马上回敬焦三窟一个蒙娜丽莎式的微笑，说：“男人的事，我这个女人就不掺和了。好些的地方倒是有，香格里拉就合适。”李四说：“行。香格里拉是这里上档次的酒店，外地的知名人士都去这里。”焦三窟说：“走吧走吧。”就用手从后面像推车一样来推孙大草了。
孙大草说：“你们都这么说，我拗不过你们。但咱们算哪一门子知名人士吗？惭愧得很。我建议去一个简单些的地方，吃碗面就行了。我请客。”焦三窟代表大家拍板说：“别说了，都别说了，就去香格里拉。走走走，上车上车，你们的车前面带路。”
坐定后，服务员上了茶水，焦三窟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他掏出工程结算单说：“这事其实简单，是你在任时就应该办的。都怪我，忙着别的工地的事，又赶着投了一个标，耽搁了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