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梵祖父的老宅颇有些年份,据说是造于明末,后来修修补补,一直延续到了现在,青石圆木的深色调建筑安静地卧在乾镇的一角,边上都是亮色的现代钢筋水泥楼房,只是显得它突兀地嵌在里边,默默不语。
它就是喧闹中永远沉寂的一方,不似北方的色彩绚丽,红墙朱瓦,灰暗的色调占了一大部分,在烟雨迷离的青色里,显得静谧恬淡,这倒是吸引了不少旅游者,纷纷想要进去探寻一番,到底是不被她祖父所喜欢的,全都不允,更添得神秘几分。
占地并不太大,但是七拐八拐的小巷和曲廊纵横交错,差异并不明显的房屋一幢接着一幢,倒是会让那些初来者走得迷迷糊糊,花上许多时候去辨别方向。
唐梵带着萧语到老宅暂住,原以为那群婆婆妈妈的女人们会八卦叽歪,还有父母会拉着她语重心长地谈天,却未料他们都只是象征性地询问些话,便毫无其他动作,这倒让她有些不解,难道是她想多了?
已经入夜,老宅正厅里装的还是一盏白炽灯,半挂在顶头发散昏黄的光。灯光底下是一张黑木的大圆桌,围了不少人,正是吃晚饭的时刻。
桌上已经摆了不少菜,后厨的二姨和她妈依旧在忙碌,似乎这一桌不够似得。萧语笑嘻嘻地去后厨帮忙,这边的唐梵也想过去,却被黑脸的父亲给压在了这里。
唐梵看了一眼对头的父亲,他正慢悠悠地吃着那一小杯酒,她只觉得她爹的脸色不大好,盯着她都不怒自威。
“那小伙子叫什么?”他顿了顿,终于开口“认识多久了,没听你提过啊。”
唐梵心里一颤,合着刚才领人进来全都一本正经,现在人不见了就开始挖老底了,现在保不齐她老妈在厨房里合着她二姨也问着萧语哪儿来到哪儿去叫什么年岁几何……
“想什么呢,问你话呢。”唐乐敲了敲桌面。
“哦……”唐梵猛地回神“他叫萧语,今年二十七岁,在T市开了个宠物诊所,我们认识半年多了……他,只是放假来古镇玩,和我是朋友,所以就打算让他住几晚,省住宿费嘛,哈哈。”
“朋友?”唐乐似乎大不相信,质疑“不是男朋友?”
唐梵连忙摇头,“不不不,只是普通朋友,真的!”虽然她倒是想,不过人家都没意思表示啊,过年那天的话也没捅破一张纸,都是似是而非,万一她自作多情可就搞笑了。
“哦,他是宠物医生啊,”唐乐又从另一面继续谈道,“那工资应该还行。”
“呵呵。”唐梵估计着萧语肯定有不少钱,除却挂在表面的宠物医生,他背地里替警察接的活儿,其他委托人接的活儿,卖个符都大几千的,怎么可能穷,而且重点是只进不出啊,他又抠门又贪财的,怎么会没钱!想着被他索要去的钱财,以及自己尚且欠着他的五千多,唐梵忍不住心里骂了几句。
“看着模样倒是不错,”她爹继续,“不知道人品怎么样,小梵啊,你自己眼睛亮点儿,看清人啊,你爸妈可不管这档子事。”
“好的,好的,我知道我知道。”
“才半年,你可得多看看,别轻易交待了自己,懂吗?”
唐梵看着那边萧语已经端着一盘菜走过来了,便对着唐乐狂点头,“知道知道。”便把这个话题断了,当着人家背后的面议论他总是不好的,特别是这人还不是她领进门的男友。
“我看阿姨们忙得很,就帮忙做了些菜,这是我做的糖醋排骨。”说着便将一碟酱色发亮的排骨端放到了唐梵面前,“你尝尝,我手艺不错的。”
嗯,的确,她老早知道萧语的手艺比她好。
“还有这碟炒白肉也是我做的,应该不错,你一定要尝尝。”他又往她眼前推了一碗青红丝炒的白肉,看上去也是让人食指大动。
“后面还有些菜,我去端。”
“诶,叫我妈和二姨好吃饭了,别做菜了,人不多,吃不完的!”唐梵冲着他喊道。
萧语摆摆手,示意了解。
而后便是吃晚饭的时刻,饭桌上气氛尚可。
唐梵面前的桌子上是萧语做的糖醋排骨和炒白肉,以及之后他又端出来的一盘素菜,她倒是想吃她妈炒的油菜,却是隔着众多盘碟,不太好意思站起来。
萧语也不知如何想法,只将他做的菜往她那边推,示意她吃,还用一种小狗似得眼神看着她,看得她一颤,便只能吃他做的那三盘菜,似乎不吃完对不起他的辛劳下厨。
唐梵她妈看着他俩笑,“来来来,这是你最爱的炒油菜。”她挑了一小碗碧绿的油菜,端给她。
刚放到唐梵眼前,这边的萧语已经一筷子夹走,“谢谢阿姨,我也最喜欢吃油菜了!”
“啊……那你多吃点!”她妈不好意思地笑笑,退了回去。
唐梵便眼睁睁看着他吃光了碗里的油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又不能站起来揪萧语的耳朵,只能瞪着他。
萧语咧嘴一笑“你吃我做的排骨嘛,三星级大厨水平!”
唐梵恶狠狠地吞了块排骨,的确是酸甜酥脆,但是她想吃油菜啊。
这一顿饭不知如何,不过她倒是不负萧语之望,将他做的三盘菜全部吞吃下肚,的确是好水平,但是对于萧语抢了她的油菜一事,总是不太甘心。
轰隆一声,低沉的夜幕里忽然响起闷雷的声音,她站在天井里,就看见乌云堆积的地方隐约闪烁着电光,这是要下雷雨了啊。但是风却很小,空气有些闷,屋檐底下挂着几个红纸的灯笼摇摇晃晃。
“今年的第一场雷雨。”萧语插着口袋站在她身后,开口说“快九点了,今天舟车劳顿的,你也好去休息了。”他上前摸摸她的脑袋,对着她的眼笑了一笑。
他的眼神里似乎有东西,有些令人莫名的不安。
“你也早点睡。”唐梵看着他,问“你知道东苑的客房在哪里的吧,要我送你去吗?”
他摇摇头,“不用了,我又不傻,这么近哪用你送。”
唐梵默然,便只能自己乖乖地往西屋走,撕拉一声,一道光亮的闪电刺破黑暗,她下意识一抖,就听见了轰炸般的雷声。
“晚上可别吓坏了,这么大的雷。”他声音不大,却是让她听见了,“好好睡着,不要起夜啊。”
唐梵回头去看他,却见萧语离开的背影。
她暗啐一口,自己胆子又不小,从来不怕雷,最喜欢在雷雨夜睡觉了,缩在安全温暖的床上,屋外是大雨和闪电,又有什么呢?
但是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她觉得有些气闷,想来大概是因为低气压的缘故,唐梵拍拍胸脯往西屋走。
一进屋就看见她床上似乎端坐了一个黑影,她吓得几乎要惊叫,转手就拉亮了屋里的灯。就看见她妈抱着胳膊,眼睛眯得细细,嘴角都快翘到耳后了。
“妈,你存心吓人吧!连灯都不开!”唐梵抱怨一句,关上房门,靠着她坐下来。挽住她的胳膊,窝在她身侧,“你寒假都不让我回家,自己和老爸不知道跑到哪里渡蜜月去了,可怜我孤苦在外,寒风凌冽……”
“凌冽个头!你不是和那小哥大年夜包饺子吃,不亦乐乎吗?”她妈恨恨道“还和人家同居了哟。”
“噗……”唐梵一颤,有些不敢置信“萧语都告诉你了?”
她妈指着她额头,气道:“你呀,一点都不省心!也是个不带脑子的人,幸好遇见的是萧语这种人,要是遇到哪个不怀好意的男人,你岂不是被吃了都不知道!”
唐梵睁大眼,一副完全你在讲什么我不知道的表情,萧语这厮竟然敢主动告知两人共住一屋的事,问题是她妈还表示“幸好”?
“你钱被偷了就往家里说嘛,宿舍住不下去往外租房,你妈又不会不给你钱,结果还麻烦月耀那丫头的堂兄……”他妈继续说着,唐梵似乎能拼凑出萧语的整个谎言了。
“萧语是月耀的堂兄?”
“对啊,我还打电话问了呢,月耀说她堂兄人很好,医生一个,人高又帅,看他做饭的手艺也很好……月耀说啊,他对你有意思呢,赶紧地你收了他啊!都几岁了还磨磨蹭蹭……”
不不不,这里面充满了曲折,萧语和沈月耀绝对没有堂兄妹关系,丫头又不知在搞什么……兽医不是医生啊,又高又帅没错,可是……最重要的是他要喜欢她才行啊,一厢情愿总归是怕伤人伤己,那些模棱两可的话有什么用啊!唐梵想着大年夜的烟花和饺子,有些烦躁。
“啊,知道了,知道了,您赶紧去睡吧!”唐梵推着还在喋喋的老妈,打开门将她送了出去。
“诶呀,那你早点休息啊!”
她看着老妈离开,有些恹恹地关门横躺在床上。屋外是隐隐作响的闷雷,偶尔会有一道雪白的闪电划过,然后是一声更大的声响,哗啦啦,感觉木制的墙壁都在抖动。
半年多前,她还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女孩子了,不出色,平淡地过着安稳的生活。父母恩爱,朋友真诚……虽然现在也是老爸老妈秀恩爱,月耀死丫头咋咋呼呼,但是经历过那么几件不普通的事后,总觉得自己哪里不一样了,她平稳的世界里闯进了一个爱财如命的神棍,诶,说神棍也不对,他还是很厉害的,什么学校里的伥鬼,乱套姻缘的狐狸,埋血玉的猫灵……她这体质,看得见妖魔鬼怪的,似乎也变成招惹麻烦的存在,若是没有他,估计现在自己也不知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变成幽魂了。其实想想,驱魔人和通灵女似乎也是天生一对啊。
唐梵捂着脸,在床上滚来滚去,半晌,不再动作,终于是累得睡过去了。
她以为再睁眼应该是日上三竿,她妈压着怒气前来拍打她的房门,可是现在她莫名地醒了,毫无睡意。
唐梵依旧是入睡时的样子,衣服未动,连鞋子都没有脱下,屋内的灯光依旧白晃晃地亮着,屋外的闷雷和闪电已经消失,她静静地听了会儿,发现下雨了,空气里浮动着幽森的潮气。
突然砰地一声,似乎是什么炸裂了,房间里的灯泡闪烁了一下就暗了。
唐梵皱了皱眉,想着难道是老式的保险丝烧炸了?这还想着,便问道了一股烧焦的味道,漆黑的窗外隐隐闪动黄色的亮光。
“着火了?”她暗叫一声不好,整个老宅都是木制结构,虽说这几日梅雨连连,满是潮气,但是电路着火就不是闹着玩的。
唐梵抓起手机就跑出了西屋。
天井里依旧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屋檐下的红色灯笼摇晃晃的样子,入夜大家围着吃饭的正厅已经被火苗****着,噼里啪啦地发出烧裂的声音。
她忙打开手机,按动119打给消防,然而却听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的女声,她愣了愣,仔细翻看着自己的手机,才发现手机顶格的移动信号是个小小的红叉。
“怎么会没有信号?!”她甩了甩手机,又关机重启,发现依旧如此,手机屏保显示的时间是02:45,夜很深。
火舌噼里一响,唐梵抖了抖。
她打算先不管这么多,扯着喉咙喊了一声着火了,可是四野却是毫无回应。
怎么睡得都那么沉?她跺了跺脚,脱下外套盖在头顶,穿过热气腾腾的正厅侧门,绕到后院打算去叫醒父母和二姨,还有东苑的萧语。
寂静无声的夜里,只有正厅火烧木头的哔剥声,淅沥的下雨声,还有唐梵匆忙得有些乱的脚步和喘息声。
先到东苑,她几乎是狂奔至萧语的房门口,猛烈地拍打着房门“萧语!萧语快出来!着火了!”
然而屋内并没有任何回应。
唐梵连忙伸手就拉开没有锁死的窗门,拿起手机往里一照,并没有萧语的存在。
难道已经跑出来了?她没有想太多,心里念着还睡在二楼的父母和二姨,便又急吼吼地往二楼跑去。
“二姨!爸!妈!”她一边跑一边喊,声音有些哑。
刚上二楼就看见一身睡衣的二姨站在楼口,朝着正厅处望着,火势已经越来越大了,唐梵几乎看见二姨脸上倒映出的火光。
“二姨!着火了!赶紧报警!我去叫醒爸妈!”她急忙说道,从二姨身边窜了过去,往父母那边跑着,却没有注意到这边的二姨五官扭曲,似乎想开口却张嘴不行,她抬着腿,却是背对着唐梵一步一步往火光处走去。
“爸!老妈!”她管不了许多,拍着父母的房门却得不到回应,猛地撞了进去,然而屋里和萧语一样,并没有人影。
她心里一慌,不知道是他们已经爬起来跑走了还是怎样,见不得人总是不安的。唐梵在屋里转了一圈,赶忙跑出了屋子。
不对,哪里不太对!萧语呢?爸妈呢?为什么着火?真的是老旧的保险丝问题吗?
她站在二楼上,望着越烧越旺的大火——难道她又进到什么鬼蜮里了?又或者这是一个噩梦?唐梵看了一眼手机屏幕,02:53,顶格依旧是一个红叉,没有信号。
“啊!”
她突然听见一声男人的惊叫,她不会听错,这是她爸唐乐的声音。唐梵一下子回神,冲着声源地跑去——那里正是燃烧到扭曲的大火。
梦?或者不是梦?她掐着自己的手臂,分明是疼得很,而她脖子里悬挂着萧语新换给她的辟邪符,妥帖而正常——这并不是一个鬼蜮,也不是一场噩梦,可是为什么她有种不切实际的虚幻感?
唐梵已经感受到了扑面的热浪,她也看到了在橙红色的大火里,那个发出她爸声音的焦黑人影,还有木然地,缓慢迈着步子往火里走的二姨和老妈。
“爸!”她厉呼一声,却是上前拉住了往前走的母亲“妈!你怎么了!”
老妈的手还是温热柔软的,甚至还带着汗意,唐梵拉着她,只觉得手心一痛,似乎是被利刃割开了皮肤,她的血从两人相握的缝隙里流了出来。
唐梵颤抖着身子,却不是因为手心的疼痛“妈,你怎么了?回头看看我啊!”
而这边被她拉着手的老妈,却是回头都不曾,只是仿佛有硕大的力气一般,执拗地要往火海里跑,而那边唐梵没有去拉的二姨已经进到了火海里。火舌一舔,整个人都呼啦啦地黑灼起来。
唐梵顾不得灼烫的热气,堵在她妈面前,抱住她的肩膀,整个人都在抖动。
“你说话啊!到底是怎么了!?”她看到老妈平时那张温和淡然的面庞上扭曲着表情,咧着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她,一转手就跑进了火海。
“走!”她听见老妈扭曲的嘴巴里生生冒出这个字。
“妈!”唐梵叫得几乎歇斯底里,她希望这就是一场噩梦,什么大火都不存在,可是当她想冲进去拉母亲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忽然被定住了,不能动弹分毫。
唐梵看见火焰里烧灼的人影,慢慢变黑,是一张被火焰烧掉的白纸,火舌****,就变成了粉末。
“咳咳咳,”有人在她身后咳嗽,一只粗糙褶皱的手摸了摸唐梵尚在流血的伤口,嗬嗬地发笑“五感都开了啊,呵呵。”
她不能开口,不能动作,只能保持这个站立的姿势,眼里倒映出熊熊的火光,眼泪像是决堤的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不要哭!”那声音隐含怒意,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站在她面前,“哭坏了眼可怎么办!”
老头凶狠地盯着她,猛地扇下一个巴掌,却被人拉住了手,“打坏了容器可不好,唐琪。”
唐梵听见萧语的声音,甚至还来不及欣喜就陷入了更大的绝望。
“萧将军说的是,咳咳,多亏了你啊,不然这五阴身的容器可不好找,”老头看着面前的女娃娃又要流下眼泪来,说道“哭什么哭,不用伤心,你那父母都不过是我随意抓的孤魂灌了虚假的记忆,附身在纸上的纸傀而已——死了俩纸傀有何可伤心?”
他伸出那双丑陋黄瘦的手,五指在唐梵眼前一动,便控制着她的身子往后院走去。
“萧将军也一道吧,正好护着我夺身,待我功成,必定圆你心愿,咳咳咳,”老头咳嗽着,“可惜这五阴身却是个女娃娃,老子等了那么多年,却变成女人,这般可笑……咳咳”
萧语双手插在裤兜里,闲闲地笑“嘛,也不要太绝望,这年头医术很高,你可以去医院做个变性手术。”
老头一阵猛烈地咳嗽,捂着嘴摇头晃脑“不过百年光阴,这世道倒是变得如此之大了,哈哈哈,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