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亮又圆了。”蜥蜴君阿鲁特喃喃。
我没理他。我只是一棵树,没有义务陪他聊天。
“乖,”阿鲁特抚摸着我的树皮,“我知道你是树人,你能说话。”
那又怎样?我继续保持缄默。
“我想念我的姑娘。”阿鲁特一门心思叨叨下去,“我想去找她。”
去找好了呀!关我屁事?
“但作为一只蜥蜴,独自出门实在是太危险了……”
唔,身为魔法森林的蜥蜴,周遭都是魔法王国,他要出去确实很危险。我都可以想像他走着走着,一个巫女或者巫师看到了他,很高兴道:“哟!一条蜥蜴!”立刻把他捉起来,扔进魔药坩锅里;或者把他先晒干,等荒年没新鲜蜥蜴抓的时候,再扔进魔药坩锅里;或者把他饲养起来,取其鳞、尾、泪、血,还是扔进魔法坩锅里。你知道各魔法王国一共有多少种记名的魔药配方吗、十九亿……呃不是亿,是兆……呃,我没记住。总之这么说吧,厚厚、大大的,可以塞满一整个大厅的魔法药典,每一页只有母苍蝇的眼皮儿那么薄,上面每个字就跟能在水皮上滑走的水虱那爪尖儿那么细——这样的书,随便翻到哪一页,随便念几条,就是蜥蜴、蜥蜴、蜥蜴……跟糖果店目录里出现巧克力那么普遍。
阿鲁特一出这林子,确实就是一道肥菜。
“亲亲,乖乖,树人儿。”阿鲁特搂着我,“你护送我出去罢?”
我的回答是:“滚。”
足声踏碎落叶。
阿鲁特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速度“哧溜”逃进了我的树洞里。我镇定的留在原地。
那个拎着鸟笼摸进林子的女孩子,歪戴着一个墨绿色宽檐小帽子,面孔那么一点点小,皮肤雪白,嘴唇却红得像刚咬死了一朵蔷薇,颇为动人。
我知道她是魔女,因为她穿着最流行的黑羽衣,眼角抹着刚成年魔女该抹的斜红,每一步都挟着最强力的魔咒,手里还拎着一只大笼子,笼里赫然一只壮健乌鸦。在我能记得的魔法药典里,乌鸦也是出现频率很高的物种,几乎仅次于蜥蜴。
“又来了!”我想着,望望天上的满月,
魔法森林不好进。它受上古禁咒的保护,越往里,禁咒越严厉,硬闯的话有送命危险。可林子越深处,月华也越浓,可以在鸦羽上凝起越厚的霜,早上刮回去可以炼制更醇的魔药。于是魔女们会在每年月亮最圆的夜晚拎着乌鸦各使神通往林子里闯,能进多深就进得多深,把乌鸦搁到枝子上,凌晨时收回。这深切影响到了我:我原来站在林子更外头点儿的地方,因不堪每年的打扰,只好辛辛苦苦向里迁徙。幸亏这森林的禁咒对植物比较友好,我便可以走得比魔女更深。也幸亏森林里只有我这么一个树人,其余同僚都只是纯粹的树木,呆在外围一步也不能动,构成了稳固的屏障,让我可以安心的躲在里面。
多少年了呢?我凝视自己丫杈里的厚厚青苔,呆想:我藏在这里已经多少年?
自从我成功迁徙至林深处,这还是第一次,有魔女走到我身边,林中的禁咒压过了她的魔法,她也很有自知之明,不再往里闯,把乌鸦从笼里捉出来,让他立在我最高的枝子上,提着笼子出去了。
阿鲁特早已兴奋得四只爪子抱着我挠啊挠的。他是这个林子里出生的无知小儿,从没见过外来物种,魔女一走,他不顾我的警告,嗖的探出头,兴奋的对着枝上:“你是乌鸦?”
乌鸦傲然点点头:“你是蜥蜴。”
魔法药典里两位主菜这么乏味的交换了问候,进入毫无营养的社交谈话,我打了个盹儿,似乎听见他们就天气、地理、发表了一番议论,然后乌鸦发出一阵吓死人的噪音,像有人往它喉咙里塞了一只癞蛤蟆。
我活生生被吓醒了,定睛一看,发现这可怕的声音是乌鸦在对着阿鲁特狂笑。该死的阿鲁特模样大变了:肚子鼓得像怀了十个月的胎、背上那蜥蜴特有的小疙瘩蔓延至全身、脑袋上还有一簇红缨悍然飞扬。这都什么跟什么?
乌鸦那可怕的笑声持续了很短几秒,乐极生悲,向后一倒栽在地上,翅尖按住胸口,留下最后的遗言:“我的心脏……”两腿一蹬,死了。
阿鲁特眨巴着眼睛:“怎么回事儿?”
我全身懒骨嘎巴巴响,每响一声都恨不能咬碎这只专能惹事的小蜥蜴的尖脑壳儿,终于把很久没活动的那根粗枝子垂下去,探摸乌鸦尸身,一边反问阿鲁特:“怎么回事儿?”
阿鲁特抽抽嗒嗒告诉我,刚才他跟乌鸦对于飞禽和走兽谁更优秀产生分歧,魔法蜥蜴最出名的绝技是会变身,阿鲁特就决定不负本族名望,当场秀一下变身的本事,先变一只仙人球……
我强忍住一声呻吟。现在我算看出来他肚子鼓起来是想模仿仙人球,真是个不错的主意:他本来就是绿色的,可以省下变色的力气了。
但全身的疙瘩和脑门上的红缨是怎么一回事?!
“不是疙瘩,是刺。你知道仙人球要有刺嘛……当然刺是尖的,我慢慢正打算变尖。还有我想开一朵花,红色的……”阿鲁特嗫嚅。
“于是他被你逗得心脏病发作,死了。”我从鸦尸冷冷收回臂枝。
阿鲁特怔了怔,咧开嘴,扑到乌鸦身上,深情的拥抱抚摸。
喂!朝夕相处我怎么不晓得小哥你好这一口?!
“我可以变成乌鸦出林子找我那姑娘去!”阿鲁特乐呵呵哼起小调。
对哦,阿鲁特这个笨蛋其实真的是会变身的,而且变得不错,前提是被变身的对象要被他横摸竖摸,摸得透彻。这过程很是叫人毛骨悚然,他若想在我身上来这一手,我果断会把他一脚踢,但死去的乌鸦就没办法反抗了,只能任他摆布蹂躏、捏抓舔磨。天快亮前,阿鲁特终于参悟蜕变成一只活乌鸦,小魔女来时,不觉有异,提着阿鲁特走了。我树洞里囤着鸦尸,继续静立。
二
作一棵树,本分就是安静,呆立着,像做着一场永世安眠的梦。
在梦里我会回忆起童年,那时我还是一颗种子,圆圆的脑袋、围着一圈薄薄的、青俏的飞膜,风一吹就摇摇摆摆,恨不能飞到天之涯海之角去。
某天,一双温柔的手把我剥出来,叫坚硬的鸟喙啄开我的壳。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守护这座魔法森林罢。”
我住到泥土里,很容易就发芽了。那时我还是棵树苗,不是树人。
那时我身边有成千上万棵树苗,托了魔咒的福,一夕长成,郁郁树冠结在一起,阳光再也照不进来,苔藓慢慢在我们树干上滋生。
我不记得阿鲁特是什么时候来的,当年幼小得连话都说不清呢,现在则每每话痨得我都想拿他烧一锅蜥蜴汤。
并且他还有了女朋友,是一片极纤秀的蛛网,某天忽然跑了,害得阿鲁特害起相思,到今天,终于也跑了,留下我一个在林子里,作着梦,打发时间。
梦里我似乎丢失了某个片段,还没回忆起来,就被烟味呛醒。
林外浓浓的烟,有人在放火。谁?
我决定出去看看。
不知多少年没挪动,我的脚都锈在了地里,很辛苦才拔出来,慢慢挪到林子边缘。
那些放火的人还没走,也没有一点要把火熄掉的意思。看到我出来,大叫“妖怪”,并四散逃窜。他们都是普通人类。我举目四顾,想找到一个可以交流的理智魔法师,可惜没找到,只能默默的扫起地上沙土,把火焰盖灭。
魔法森林里的树不怕火,但怕烟。我走过来时一路听见能力较弱的小树们痛苦呛咳不已,这些笨蛋人类难道没听到吗?
“你!”有个穿着银盔银甲、骑着雪鬃马、脸蛋漂亮得可以裱起来作壁画的男人,乍着胆子打马向我过来:“你树洞里是我的鸟?”
我低头看了看,树洞里乌鸦的尸体,因为扫沙土的动作而滑到了洞口。
我不知道这是他的鸟。我对他的鸟没兴趣。我要回去睡觉了。
“等一等!”男人追在我背后大叫,“你把那姑娘怎么了?!”
我听不懂,也不想听。一步一步走回林子,烟渐渐散了,那些人类有一段时间不敢再生火了吧?树们,别担心,我们安全了,虽然……为什么周边六国的魔法师、魔女,都会放任这些普通人类来魔法森林边胡闹呢?我心里很不踏实。
一只乌鸦从林子的另一边飞过来,阿鲁特!阿鲁特你终于回来了,在外面没有受伤吧?你带回你的蛛网小女友了么?
我的问题还没问出口,也不必出口了。阿鲁特变的乌鸦笔直飞向我,落在我怀里,死了,化回原形,是阿鲁特的一条尾巴。
我木立了一会儿,哗啦啦往它来的方向走,此生都没有走得这么急过,不知折断了多少根须和枝叶,折断又有什么关系!
阿鲁特这个家伙,全凭我可怜它度它一口灵力,才能在林子深处存活,它有什么本事,居然能把自己的尾巴变成乌鸦?它遣尾巴飞回来找我,是想告诉我什么事吗?又是谁把尾巴鸦打落?
我哗啦啦的追过去,想逮住那个凶手。一路走得顺畅,我肯定没有接近森林的中心。中心的禁咒,是连我这个高龄的树人都对付不了的。
我太晚才察觉到,周围的植物渐渐失去光彩、失去欢喜或悲叹的能力,成为普通植物。森林的魔力与禁咒,都渐渐崩坏,而我已经站在森林的中心。
我的面前有个人,头发长得像瀑布、白得像冰雪,背对着我,抬起手臂,慢慢把头发拢起,手臂线条优美得有如魔咒。
这座森林的存在,就是为了他吗?传说中当年魔法七国中慧国的国王,能耐超群,冰国女王设下整整一座森林,才困住他,吞并了慧国的国土。
听说他的美丽与骄傲举世无双,视他人性命如草芥。
我的根钉在了地上,一步都走不动。尾巴鸦是从他的方向飞来,像脆弱的稻草一样被折断。
他拢好了头发,转过身,夜幕一般幽深的斗篷在刹那间遮住了他的全身。他袖子动了动,乌鸦的尸体从我树洞里飘了出来,浮在他的面前。慧王看了一眼:“果然死了。”手没有任何动作,地上裂开个洞,乌鸦尸体落进去,地又合上了。他道:“你总算为你主人出过力,安息吧。”
我猜他把这只乌鸦当作他刚刚杀死的尾巴鸦了。
慧王接着问我:“你知道这只乌鸦是谁的属下?竟不惜生命直闯进来,解除了我禁锢。”
我不知道。我还要问他呢!阿鲁特的尾巴是破他禁锢而死,那他知道阿鲁特在哪里吗?
“真是奇怪啊……替我解除禁锢,却不留下任何线索。”他仰起头,似乎很疑难。
看来他是不知道了。这里不宜久留,我打算悄悄的溜走。
“你,”他转向我,“小树人,好歹也在林中守了我一遭,就继续陪伴我,算是个纪念吧。”口气如同恩赐。
我的身体已经开始缩小、缩小,拜他的法力所赐,一直缩得只有手掌那么大,慧王让我坐在他斗篷的帽沿。
他冰雪般晶莹的发梢挨在我身边,带给我凛然寒意。我连抗议的机会都没有,他已经举步出林。
林外那么多人,像慌乱的虫蚁一样跑来跑去,喊道:“森林变正常了!”“陷阱吧……”“可是真的变正常了呀!”
都是些普通人。我举头四顾,魔法师们呢?魔女们呢?森林的变异这么大,他们不该闻风而动,赶来瞻仰、或者围堵久困而出的慧王?
那些普通人甚至没注意到披着斗篷、静静步林而出的慧王,只管吱吱喳喳慌乱:“快去通知王子!”“可是他去追那位小魔女了,冰山……”“唉,让那魔女带走乌鸦也就是了,追什么!”
奇怪,我没听说周遭六国中有银国。再说,为什么又提起乌鸦?
慧王的肩膀轻微动了动。
那只可怜鸦尸,“BIU”的一声又稳稳出现在慧王手中,身上还带着土哪。
慧王把乌鸦递出去:“你们说的是这一只?”
不知何时,他的手上戴了一双手套,也许是不想接触死乌鸦……更大的可能,是不想让普通人类看见自己的玉手吧!传说中傲娇无敌的慧王,是做得出这么无聊事情的。
慧王脖子微微拧了拧,我赶紧清心净念,生怕他发现我在腹诽,把我扔出去活埋。传说中冷血无敌的慧王,是做得出这么残忍事情的!
普通人类围了过来,参观慧王手中的乌鸦:“真的,看这毛色!”“看嘴尖弯曲的弧度!”“看背上的斑纹!”“不是死在树洞里了吗?你掏出来的?”
“你”这个字,指的是慧王。区区普通人敢这样说话,是不想活了吧!我捏一手冷汗。
慧王倒没有发怒,点头道:“我拣的。它有什么来历吗?”语气慈祥,循循善诱。
普通人类在他的鼓励下,终于和盘托出:原来冰山上的魔女几年前到这个林子来放乌鸦时,不小心失落了一只,银国王子拣到了,悉心照料它,它倒也温顺,留下来成为银国的国宝。几天前,忽有个黑衣红发的小魔女来把乌鸦劫走了,银国王子先是追至林边放火,后来又去冰山追她,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你是怎么——”普通人类交代完了,还想反问慧王一句。
我暗叹了口气。
鸦尸又“BIU”一声消失了,不知埋到哪儿地底去。慧王则往冰山那个方向去,速度奇快,带起狂风,一堆闲人被扫得跌滚在地,身体轻的,竟给卷在空中打个转,才摔下来,摔到地时也不知是死是活。
慧王一路疾速,快到山脚,那边有个人影行来,慧王没有像对待林边人类那样撞上去,脚步竟忽然停止。
我措手不及,眼看就要跌出去,慧王发梢一卷,又把我卷了回来,道一声“嘘”,平白无故问我:“森林里只有你一个树人?你有没有同伴?”
好像是有的!我想着,曾有一个谁,与我一同看着晚霞一点点染红天边、又一点点凋残,星辰一粒粒亮起、又一粒粒黯淡,露水一层层浸润、又一层层的干燥,任那年华流转,四季空回,有他在,风都醇厚、虫声都温馨,作一棵树,也并不寂寞。
可我想不起那个谁来。他是我梦里,永远失落的片段。
三
山那边来的人影,越走越近,已看得清相貌,是个少年,双鬓黑鸦鸦如乌羽,眼睛弯弯的,仿佛总在笑,瞳色又那么浓,似墨染的一双黄昏。
他衣袂上满是灰尘,双足是****的,漫漫长路在足上磨出了血痕。
那么他就绝不会是一只鸟了。鸟是用不着走路的。
可为什么我一见他,就有翅膀在心中拍动,仿佛还是当年那枚翅果儿, “笃”的一声,千万年的硬壳也松动下来,愿把脆弱的果肉都裸露给他,他啄食也好,不啄食也好,前生注定,一物克一物,我总归在这里了。
他却根本不看我。
对住慧王,他含笑道:“阁下,讨碗水喝。”
这附近没有水源,但慧王本事多大?手一翻,便是一盏水。水色清似少女的眼波。少年轻轻吹了声口哨,倒不问什么,接过就饮下,又笑道:“一客不烦二主,阁下手头宽裕吗?我想讨个盘缠,好去那失了魔法的森林看看。”
慧王冷冷的问:“你怎么知道那森林失去魔法了?”
少年神色毫无异样:“我从冰山上来啊!山上面看得到,森林的魔法光华一下子消失了。”
慧王语气更见锐利:“你是冰国子民?”
“不。”少年吃惊道,“我怎么会是?冰国遗留的魔女们住在冰山峰顶,有吃人的云朵保护她们。我们这些普通人,只能住山脚,最多爬到半山腰采雪莲。”
说得头头是道,但慧王显然不放过他,沉声呵道:“倒!”
少年应声倒下,酣然大睡。
慧王又道:“显原形!”
这会可就不灵了,少年还是少年,没有变成牛头马面。
慧王在水里显然已经下了魔咒,这咒术当然不只是为了让少年昏倒而已,还想探探他的来历。我怯怯问慧王:“陛下,您……疑心他的原形是什么?”
慧王“呵呵”笑了一声,不答反问:“树儿,你胆战心惊的。你又疑心到什么?这人像你认识的某人?自林子建成之后,你未离开,林子是冰王建的。你所认识的,莫非是冰王身边的人么?”
我无法回答。
慧王不容我沉默过关,声色俱厉道:“讲!”
少年在梦里呢喃了一声,我瞅着他,他咂咂嘴,还是睡着,并未醒来。慧王还在等我的回答。
我呆了半天:“林子是冰王为你建的?你们到底什么关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