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淮军准备东进的时候,李显忠将军也总算赶来,并从临安带来了宝贵的五千援军。这位出身将门的中年将领,在军中资历并不算深,不过从江淮军将士们对他的态度,可知他在军中的威望却不低。后来我才知道,他不仅是将门之后,而且在北方就曾带领义军与大金国第一名将、四太子完颜宗弼周旋过,并取得骄人战绩,深为完颜宗弼忌讳,后来为逃回大宋,全族百多人均被金军所杀,是大宋不可多得忠勇皆备的将才。得知完颜亮的计划后,他毫不犹豫就划出一万五千人和全部水军,让虞允文和韩彦直率领赴援镇江,我也就随援军前往,名义上我虽然只是个从江北逃回的大宋百姓,但虞允文已把我当成了他的助手和谋士,而他自己,实际上也只是这次战役的主帅叶义问丞相的军事参谋。
路过建康府时,我陪同虞允文和韩彦直连夜去晋见了主帅叶义问,突然见到虞允文和韩彦直,须发花白的叶义问激动得拉着虞允文和韩彦直的手说不出话来,第一句话竟有些哽咽:“彬甫、子温,你们可回来了,没有你们本相真像少了左膀右臂啊!”
我对他堂堂一个前线主帅,竟像个孩童般毫无主见的样子很是奇怪,后来才知道,文官出身的他对军事完全是个外行,第一件亲自主理的军务就闹了个天大的笑话。他曾命兵卒在东海岸边埋下铁刺木叉阵,以防御完颜亮的海船登陆,不想第二天一早,所有防御阵地都被潮水淹没,所有栅栏木叉都被海潮卷走,这事被兵卒们引为笑谈。身为主帅竟不知潮汐的变化,为此他失去了将士们的信任,从此也就不敢再过问军事,所有行动部署和计划都交给虞允文和韩彦直这两个军事参谋处理,却没有想到虞允文在前线劳军竟会耽误这么久,更没想到他和韩彦直率江淮败军竟取得对金军第一仗的胜利,并且是无可挑剔的完胜!这下对他们的依赖就更深了一重。
见他事无巨细都向虞允文和韩彦直请教,好像虞允文和韩彦直才是真正主帅一般,知道他们一时半会儿完不了,我便告辞出来。蒙虞允文的推荐,叶义问答应请奏皇上封我一官半职,对这我到没放在心上,不过一想如果有官职在身,或许有利于我将来在临安的行动,也就没有坚辞,至于是个什么官,我一时却没记住。
从建康府衙回军营的途中,我突然在想,一个人如果能像叶义问那样,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也该是一种难得的优点吧?如果还能像他那样慧眼识才,并大胆予以重任,这胸襟就不是一般人所有的了,也难怪他能做到丞相高位。虞允文该庆幸自己遇到这样的上司,当可一展其在军事上的天赋和帅才。
直到第二天正午,虞允文才安排好对敌一切作战方略离开建康府,叶义问几乎把所有前线指挥权和粮草兵马调动权都交给了虞允文和韩彦直,虞允文也才得以调动宋军大半水军奔赴镇江前线。
镇江的江面比采石矶还要宽阔,正适合大规模水战,对面的渡口虽然只见到金军的营帐,看不到金军多少船只,但我知道,完颜亮随时都可能有大批渡船从高邮湖扑出,甚至他会调集在唐洲的三百艘巨型海船入江,为那些渡船护航。
宋军有近两百艘大小战船,虽然对付完颜亮仓促造就的江船有一定的数量优势,但要对付更大更坚固的海船就根本没有胜算,宋军水师唯一可以依恃的,就只有我发明的海鳅船了,不过经实战检验,海鳅船也并非有必胜的把握,好在我总算还有时间将之改进。
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冥思苦想和不断试验,我总算弥补了海鳅船的不足。它原来配置的霹雳炮威力太小,只能烧毁易燃的船帆,对付经过防火处理的楼船甲板用处不大,对敌船上的兵卒更没什么威胁,为此我在火药包中增加了石灰和碎铁片,当火药包被霹雳炮送到敌船后,炸开的碎铁片和石灰粉会对敌水军造成极大的伤害,至于如何彻底烧毁敌船,我也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
绍兴三十一年十一月某日的夜是黑暗的,天上星月皆无,就连江水也乌黑一片,正是适合偷袭的好时节,尤其宋军水师还有蒋老刁这个善于夜间行船的水上高手领路。虞允文在海鳅船性能彻底完善后,大胆命令水军偷袭高邮湖中完颜亮苦心孤诣秘密建造的渡船。宋军水师在江淮水军统领李保亲自率领下,先由数十只小船满载油料乘夜悄悄驶入金兵停泊渡船的港湾,然后把一整船一整船的那种被前人称为“石油”的黑乎乎油料倾入水中,直到油料飘浮到金兵停在岸边的渡船周围,然后再由海鳅船发炮点燃油料,港湾中顿时大火弥漫,金军渡船来不及逃窜,几乎被焚毁了大半,侥幸逃脱的又遭到海鳅船死缠烂打的袭击,损失异常惨重,待天明宋军撤军时,完颜亮在长江的水军已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他如今即便有百万大军,也只有望江兴叹了。
除此之外,江北不断有好消息传来。山东有一支由主帅魏胜率领的义军,趁着金兵后方空虚之际趁机举事,近日已经攻占了山东半岛的海州城,使完颜亮不得不分兵应付,这拖住了完颜亮十万精兵。更让人惊喜的是,金国东京留守完颜雍终于在反战的朝臣和将领拥护下自立为王,并在数日之间火速占领了中都,进而在中都登基称帝。他的行动得到了金国各地军队的拥护和配合,这无疑是对完颜亮最大的打击。
“完颜亮完了!”面对着不断传来的有利情报,一向从容的虞允文也不禁有些喜形于色。把江对岸金兵兵力部署图铺在案上,他兴奋地指着金兵的中军大营位置对众将道,“完颜亮如今虽然还握有数十万精锐,但前有长江天堑阻住去路,后有完颜雍在黄河北岸严防死守,他只能在江淮一带狭窄区域辗转腾挪。他现在既不能南下进攻江南,又无法北上对付完颜雍夺回帝位,这数十万大军已成无家可归的孤兵,溃败只在早晚。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给完颜亮最后一击,咱们不能容这数十万金兵精锐被新登基的完颜雍招降收编,成为对付我大宋的有生力量,更不能容完颜亮凭这支孤兵霸占江淮,继续蹂躏我江淮地区的大宋百姓。”
众将被虞允文必胜的信念感染,一时群情激昂,纷纷表示愿领兵渡江攻击金兵。自从与金兵开战以来,宋军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处于被动防守的地位,即使进攻也只是针对金兵相对较弱的水师。宋军与金兵相比,在陆战中始终处于弱势地位,采石矶那场反登陆战是宋军数十年来罕见的一次陆战胜利,因此能在陆战中击败大金国名震天下的女真铁骑,进而击杀甚至俘虏金国皇帝完颜亮,以雪数十年前那场靖康之耻,是所有宋军将领共同的心愿。
“好,咱们就尽起精锐骑师,趁夜渡过长江,夜袭完颜亮的中军大营!”虞允文奋然一拳砸在金兵兵力布防图上。
一个夜渡长江,奇袭金兵中军大营的计划很快便指定下来。待虞允文布置完兵马后,我也忍不住请缨道:“虞大人,请容我也随韩将军一道,参与这次突袭金兵中军大营的行动。”
“白壮士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虞允文有些诧异地望着我,“你乃我宋军不可多得的人才和智囊,实在不宜去前线冒险。”
“大人,在这人人都该为国出力的时候,我不愿袖手旁观。再说我身手也还算敏捷,足以在乱军中自保。”我抱拳道。其实这只是敷衍话,我真正的心思是想看看此时的完颜亮,看看他现在穷途末路时的惨状,以满足我心中那强烈报复的欲望,甚至希望能亲手抓住他。不知怎的,此刻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被送入宫中的西夏公主,总觉得她的不幸有自己的一份,也正因为此,我对完颜亮的仇恨比对任何人都要强烈。虽然知道在乱军中要亲眼见到完颜亮实在是很难,但我还是忍不住要为这渺茫的希望去试一试,甚至不惜追随韩彦直的前锋营去冒险闯金营。
大概是我的眼神使他看到我的决心,虞允文沉吟了片刻后终于同意了我的请求,我庆幸自己能成为韩彦直亲率的前锋将士中的一员。
冬日的夜江有薄雾轻轻笼罩,点点浪花在浅浅的月色下像一片片不住翻动闪烁的鱼鳞。在这样一个祥和宁静的夜晚,上百艘宋军战船借着薄雾的掩护,由上游悄然顺江而下,慢慢接近了镇江对岸的金兵大营。
“当当当······”
在宋军战船快要接近江岸时,金兵大营中突然响起了铜锣的示警声。这并没有太出乎人预料,在如此宽阔的江面上要想完全不惊动金兵偷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能像现在这样在快要抵达江岸时才惊动金兵水师的了望岗哨,已经是不算太差的结果了。
“冲锋!”韩彦直一声令下,率先纵马跃入半人深的江水,不等战船靠岸便提枪纵马向金营冲去。现在时间就是一切,能抢在金兵组织起有效抵抗前突入金营,就是最大的胜利。
宋军兵将们都明白这个道理,众人发一声喊,先后跃入冰凉的江水,奋力向江岸冲去。大概金兵决没有想到兵力和战斗力并不占优的宋军竟然敢冒险渡江袭击己方兵力最强的中军大营,竟没有做好应对突发事件的充分准备,虽然示警的锣声早已响起,但仓猝应战的金兵并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抵抗,零星的箭羽对数万前仆后继满含复仇之志的宋军精锐骑师,完全起不到任何阻挡作用。
我追随着韩彦直的骑队向岸边的金兵大营扑去,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有效的抵抗。与南宋旷日持久的对峙和后方的变故,已经严重打击了金兵的士气,他们早已不是参战之初那支名震天下的女真铁骑了。宋军几乎没费多大的劲便冲进金兵的中军大营,沿途只听到金兵虚张声势的呐喊呼喝,却没有一支军队能有组织地迎战夜袭的宋军。
“兵分两路,迂回包抄,在敌营后方汇合!”成功突入金兵中军大营后,韩彦直一声令下,宋军立刻照计划分成左右两路,在各自的将领率领下在敌营中纵横驰骋。由于有夜色掩护,金兵完全不清楚突入营地的宋军实力,早已慌乱起来。在数万宋军精锐骑师数度冲杀蹂躏下,早已是惊弓之鸟的金兵几乎没做任何抵抗就开始向后方溃败,数十万名震天下的女真铁骑,一旦不顾将令向后方没命地败退,顿时混乱得毫无战斗力可言。
我纵马在营地中疾驰,除非万不得已,我并不主动向金兵攻击,我只四处寻找着完颜亮的金黄色帅旗,希望能亲自看一眼完颜亮那副狼狈鼠窜的嘴脸。
“宗拓!”一个金将那熟悉的背影吸引了我的目光,我一眼就认出他是完颜亮的大内侍卫总管,见到他的背影我心中不由一喜。既然已经发现宗拓这个大内侍卫总管,那完颜亮还会远吗?我不顾被金兵包围裹挟的危险,孤身一人拍马向宗拓的背影追去,
身边是无数女真逃兵,幸好众人只顾着逃命,再加上夜幕的掩护,没人注意到我这个胆大的宋军将领。我一路紧追着宗拓的背影,转眼间便横穿金兵营帐向北方狂奔。一路上金兵都在没命逃窜,再加上身后不远就有宋军前锋的呼喝追击声,我也就不怕深入敌阵了。
一路狂追了不知多远,我却在黑暗中失去了宗拓的背影,望着没命逃窜的金兵和茫茫四野,我不甘心地继续打马往前冲去。当我发现自己正冲向一道高高的城门,拼命想勒住马却已经迟了。我被疯狂逃命的金兵骑兵裹挟着冲进了城门,看这城郭的熟悉模样,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冲进了金兵在江北的战略要塞扬州城。
城门被蜂拥而入的金兵完全堵塞,要想出去根本就不可能,不过我并不惊慌,想宋军前锋一定追击而来,肯定会顺势冲入城中占领这个战略要地。
我躲在暗处等着宋军前锋的到来,却听到城外传来宋军收兵的锣声。宋军居然在扬州城外停止了追击,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了城中。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想冲出城时,却发现城门已缓缓合上。扬州城中驻守的金兵毕竟还没有乱,在宋军前锋抵达城下时,及时地关上了城门。
“这儿有宋军!”城楼上有守军突然发现了我,不禁高声向楼下的同伴示警。谁知城楼下的溃兵早已是惊弓之鸟,一听说有宋军,也不管多寡就立刻像炸营一般四下逃散。我忙躲开乱军逃进一条黑漆漆的胡同,边逃边扔掉暴露身份的头盔和宋军衣甲。当我从胡同另一边出来时,模样已经和那些衣冠不整的乱兵差不多了。为了保证自己不被金兵认出身份,我又脱掉了外裤和靴子,扔掉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宋军衣饰和装备。这样一来,我和那些仓猝从睡梦中起来逃命的金兵已没有任何差别,再加上我会说流利的女真语言,在乱军中也不怕暴露自己的底细了。
虽然上次曾被金兵押着运送粮草到过扬州,但对扬州城还是不太熟悉,再加上是夜间,我也不敢到处乱跑,胡乱找了个旮旯准备熬过这一夜再说。心知以宋军这次渡江的兵力,尚不足以对扬州的金兵守军构成威胁,我得做好长期潜伏等待宋军收复扬州的准备。
城中到处是乱军,街头巷尾不时传来破门越户的声音和妇孺的哭号。乱军趁着夜色开始在城中抢劫扰民了,远处不时传来短暂的打斗声和呼喝声,也不知是被抢百姓的反抗还是乱军的内讧,偶尔一两声垂死前的惨叫,在月夜下显得尤其刺耳。
我混在一帮受伤的乱军中间,缩在街边的屋檐下休息。这些伤兵刚刚死里逃生,加上身上伤势轻重不一,除了躺在地上不住地呻吟咒骂,暂时还没有参与抢劫的恶念和能力。看看天上月色,估计已过四更,城中不时有密集的马蹄声响起,想来金兵总算在扬州城中稳住混乱的场面,开始把逃入城中的乱军重新收拢编队。像是印证我的猜测一般,一小队金兵骑队举着火把由远而来,看服饰打扮竟然是完颜亮的御林军。领头的小校骑马在伤兵周围转了一圈,然后高声问道:“你们是哪一营的?有没有御林军将士?”
伤兵们多半衣着凌乱,一个时辰前在宋军的突袭下根本来不及穿戴甲胄,因此从服饰上难以看出各自的营号和军阶,也难怪巡夜的小校这样问了。不过这些伤兵新败,逃入城中一直没得到自己人的救助,尤其看到对方那高高在上的模样,众人早已窝了一肚子的火,此刻便统统发泄出来。有人率先破口大骂道:“哪一营的又怎样?不都是皇帝陛下的士兵?总不成御林军便要高咱们一头,可以优先得到救治!”
骂声一起,众伤兵纷纷附和。那小校心知这些伤兵中说不定有军阶远高过自己的将领,也不敢回骂,忙道:“听说有宋军混入了城中,末将只负责搜查宋军奸细,同时把尚有战斗力的兵将收归到御林军中军大营,重新编队以守卫扬州。”
“治好伤咱们就有战斗力!”伤兵们纷纷道。
“抱歉,救助伤兵不在末将职权范围之内。”那小校冷漠地环视众人一眼,然后一挥手,“还能拿起刀剑的马上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