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乌云飘到树枝繁叶掩掩抑抑处,搅碎了那一方碧澄春光。明语的目光透过林间缝隙,落在那片乌云上,乌云层层叠叠,翻涌着自家砚台里的墨汁,浓浅不一的黑色波浪就是黑色的海洋。
黑色的海洋,就是夜空。
明语的视线旋转起来,再次沉没到这片熟悉的星空,空空落落的就像一场雨,只是这雨珠凝结在夜色里,透着晶莹的星光。
明语悬浮在空中,磅礴的青色雾气在他身体里冲撞,从他口鼻眼耳里溢出。
他动弹不得,思绪无法控制身体,一如几日前夜里马车里观星时那般,做的那个梦。
那是个虚幻而奇特的梦,然而此时并不是,因为什么都有可能是虚幻,而痛苦却是永远的真实。
明语的身体遭受着自他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痛苦,浑身经脉似乎要爆炸要撕裂,有很多很混乱的力量气流在体内乱冲乱撞,寻找着出口,摧毁着他的血肉筋骨。
他的五脏六腑在灼烧,体内温度急剧升高,好像一个炽热的烘炉往四方喷射着火焰。他的皮毛细孔蒸出一股股白雾,是汗液,在青色气流里翻腾交错,把明语包裹在痛苦焚烧里。
这便是元木掌极限催发的后果,那片树林的灵气尽数灌入体内,撑爆了他的丹田经脉,冲散了他的意志,直接将少年压入这片虚空里。
吹破了的水泡,把阳光折射出的七彩破碎成空气里的沫子。
不知道烘炉翻滚了多久,一面青濛濛的古镜浮现在明语面前,弥漫在镜身的雾气一卷,像是扯动了幕布,夜空里的星星便流动起来。
于是那场雨落了下来,落在气流交错的炽热不堪的少年身上,一点一点晶莹浸没。
磅礴的青色气流从少年身上抽出,被吸纳入镜子的雾气里,明语的眉眼渐渐舒张,身边的星光慢慢散入他的身体,慢慢温润他的经脉血肉,把破败不堪的混乱慢慢驱散。
明语神色渐渐祥和,浓重的疲惫席卷,他睫毛微微抖动却是睁不开眼,昏昏睡去。
明语没能看见,身前的镜子有那么一刹那雾气缩散,照出一个清明的天地,天地里一只蘑菇眨着眼睛,陶醉在青色雾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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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语醒转的时候,躺在一张榻上。
一盏昏黄的油灯,一个古旧的书架,简单的陈设,像是一个书斋。屋外有噗噗的雨声,打在瓦上密密交织,有种微凉的感觉。
屋里有些许姜汤的气息,惜语伏在明语床边,一动不动睡得正香,松鼠卷在她的脖子上也是打着鼾。
明语没有叫醒小丫头,只是躺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屋顶,那里有一些剥落的墙皮和洇湿的水渍斑痕。
他很疲惫,像是农忙时节刚下地干了重活,他试着运行真气探察体内却发现空空如也,丹田里没有真气了。
没有真气没关系,他叹了一口气,小丫头还在就好。
桌上的檀香袅袅绕绕,烟雾里佛像的面容模糊又飘渺,四处只有雨声,非常安宁。
这里是哪里?明语这才想起这个问题,然后他的肚子咕咕一响,原来自己从午时起就没有进过任何食物。
正在这时,门外有笃笃叩门声响起。
棉被微皱,惜语慢慢睁开眼,撑起身体,抱着松鼠去开门。
木门吱吖,一个面目和善的老和尚慢慢走进房间。
惜语一见和尚,立刻焦急地挥舞手臂,指指床榻,回过头发现明语已经醒转,这才舒展眉头,雀跃着跳过来抱紧哥哥。
明语见状,安慰似的摸摸惜语的头,怔怔地望向老和尚。
想必这就是秀峰寺吧。
老和尚端着一个木盘,盘中一大碗青绿色菜蔬,汤汤水水香气氤氲甚是可人,两碗斋饭腾腾热气。
老和尚将木盘放在桌上,微微一笑:“阿弥陀佛,老衲有礼了,”他双手合十,“老衲法号草门。”
明语连忙起身还礼道:“有劳大师了,晚辈苏明语,外出游学,不料路遇劫匪,受伤晕迷,这才……多谢大师相救。”
“施主言重了,老衲可并没有相救什么,倒是这位女施主将施主背上山来。”
明语闻言一怔,望向伏在自己胸口的小丫头眼眶微酸,自己虽算瘦削,但如何能是一个十一岁未满的小女孩能背动,更何况大雨倾盆……
“施主体质奇特倒也未受风寒,只是脱力,并无大碍,既然已经醒转,多加休息便好,老衲就不叨扰两位施主了。阿弥陀佛。”
草门掐着念珠,闭上木门,轻轻退入雨里。
明语肚子又是咕噜一响,闻着菜香不禁食指大动,翻身下床,和惜语开始攻略斋饭。
秀峰寺的斋饭味道出人意料的好,明语筷子夹起白菜面筋和着热乎乎的米饭,吞咽间一扫身体的疲软。
“衣服已经烘干了吧,惜语没淋坏吧?”
惜语一边呼哧呼哧扒米,一边点头用筷子比比划划,小丫头自然也饿得不轻。
“你是说喝了姜汤,怪不得刚刚闻到了姜汤味……”,明语突然伸筷一敲小丫头的筷子,“女孩子家的吃相呢?怎么学那个沈大小姐的样子,不合礼。”
惜语瞪了哥哥一眼,坐直了身体,苦着脸慢慢吃饭。
“受恩者一饭,偿恩者予半,秀峰寺收留我们,我们把一半的银两捐作香火吧。”
惜语一听就急了,紧紧抿着嘴,用力摇头来表示抗议。
明语看得好笑,用筷子敲了敲她的脑袋:“小财迷,钱没了还能再挣,我们这人没了可就没了,结个善缘,保佑我们一路顺风,顺便求一求小惜语的姻缘诶嘿嘿,别打,我说着玩的。”
“话说回来,我们也没有多少银两,还以为有三叔带着,爹娘也没给多少钱。你看加上明早少不得两顿斋饭,姜汤,住宿,处处要麻烦人家,捐点香火是应该的。”
说罢,明语也不管小丫头的小情绪,扒进最后一口饭,喝光最后一滴汤,心满意足地擦擦嘴长叹一口气。
惜语拿了碗筷出门,明语吃饱喝足,终于有精力来弄自己的身体。
没有真气,明明是自己承受不了元木掌激发的磅礴草木灵气,怎么会都消失一空呢?
难道是自己丹田漏了?
苏明语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准备再试着吸收一些灵气看看。
他走向墙角,那里放着两个已经烘干的包裹。书架上晾着一些明语的书,蘑菇正懒洋洋地趴在那里。
由于大雨,小丫头又是背着哥哥,所以丢掉了一些不怎么重要的包袱,只剩下装书的和装钱的还有一些小丫头最宝贝的钗子镯子什么的。
明语也没带什么书,最重要的那两本灵物论和邪毒都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防水完全不怕淋。
他一把把蘑菇从邪毒上扯下来,搭桥掐出印诀,往那古木做的书架里一探。
顿时一股灵气涌入掌心,他细细探察丹田,那股真气实实在在,运转了一周,并没有什么异样。
明语很疑惑地把蘑菇取下,却突然发现蘑菇好像变化了一些,伞帽上的花纹好像更灵动了一些,两个眼睛中间似乎多了一条微缝,仿佛要长出第三只眼眸。
难道……蘑菇吸走了自己的真气?
越这般想明语越肯定,并且庆幸如果没有蘑菇,自己可真的要爆体而亡了。
弄明白事情始末,明语心思活泛起来,蘑菇吸取了灵气,也许能打开邪毒的下一页了。
他捧起邪毒,凑在油灯下翻页,心里很兴奋。
果然,邪毒元木掌后面出现了文字与图案,经过仔细辨认,而且是两种武技。
这让明语欣喜若狂。
然而,随着深入阅读,明语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勉强,直到读完最后一个字,他仰头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然后起身推开木门,坐在了台阶上。
什么玩意儿!
第一个叫养木术,运用元木掌得到的灵气,输入植物或者木料中温养,然后可以变得更加精纯庞大,同时可以使植物更有活力,木料品相更加完美。
第二个更加扯淡,叫鉴木术,可以探知那些富含灵气的灵木。
这他妈就是给木匠花匠准备的功法,亏明语想象还是话本小说里的什么六脉神剑,渡劫指之类的。
他很无奈,想呼吸一下雨水洗过的气息。
屋外雨声滴答,檐下水花伴着微凉的晚风吹散明语的头发。惜语应该是在洗涮碗筷,松鼠许是在佛殿偷吃供品水果,蘑菇在书上睡觉,佛像隐没在檀香青烟里。
雨声如同木鱼佛铃,平静地颂着晚经。
没有月光的夜色里莹莹灯火,混合了背后透出房间的昏黄,浸透窗台,瓦檐,佛塔。
游学,虞城,乘风大会,明语很轻松,他的心境突然放得非常空明澄净。
他突然想起几句断词,而今听雨僧庐下,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自然没有星星鬓白,也没有悲欢离合,只是非常应景。
而且冥冥中明语感觉,将来还会有坐在阶前听雨的时候,不知道那时会是用一种什么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