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钧御剑在昆仑山上空徘徊。他害怕回去,害怕想起和郑惜雪一起的日子。
雨水早就在身上和头发上结了一层冰。他并不觉得冷,相比冰室的日子,这算不上什么。
却多想回到冰室去,至少那时候,他仍然以为,惜雪妹妹是喜欢他的。
有那份希望支撑,日子苦点,也心满意足。
事到如今,许多的憧憬都破灭了,今后为了什么而活,实不清楚。
就算他死了,恐怕师妹也不会伤心。原来曾爱逾性命的姑娘,根本没喜欢过自己,这是多么令人伤感的一件事。
昆仑山的天空,漫天繁星,说不尽的迷幻。沐钧最后停在了当年和师父除夕夜饮酒的那个山顶。
他坐在雪地上,望着昆仑山里点点的灯火。曾以为,相比过程来说,结局并不那么重要。
今日想来,他宁愿要一个好的结局,管他过程如何?
身后背着的伏羲琴传来丝丝的凉意,就像是感触到了他内心的悲怆。
他解下伏羲琴,放在大腿上,轻拨琴弦。伏羲琴发出悲戚苍凉的音律,让这宁静安详的夜,平添感伤。
一曲未了,他早泪流满面。寒风寂寂,吹在脸上,如此刺痛。
有人在他身后小心的道:
“大师兄,你没事吧。”
沐钧忙擦去眼泪,摇头道:
“没事,你怎么来了?”
那人正是付睿渊。郑广山担心沐钧,就派他跟着。
本来他追不上沐钧御剑的速度,等到了天墉城就找不见了。
绕了一大圈,又下起小雨,只得找了个酒楼避雨。
吃了一半的酒菜,就见有道剑光闪去。
虽然不能确定那是否就是沐钧,但这个时候,再找不见也该回昆仑山了。
结果那剑光速度之快,竟是也追不上。
等付睿渊到了昆仑山,正巧赶上沐钧坐在雪峰巅抚琴。
他御剑落在不远处,沐钧心里悲苦,倒是没能发觉。
那琴声苍凉,直摄心魄。连付睿渊这样未经历过深情浓爱的人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眼见沐钧如此,做师弟的终究也觉得难受。到底先说了句话。
他听沐钧如此回答,无奈叹了口气。不似平时油嘴滑舌,反而劝道:
“大师兄,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你别太想不开了。
毕竟世间女子多得是,大丈夫何患无妻?”
付睿渊处世不深,本是好意要劝劝沐钧,现在沐钧听来更加觉得难受。
他心道:
“世间女子虽多,可我只喜欢郑惜雪一人。谁还能及得上她半分?”
付睿渊看不见沐钧的表情,见他不言语,也知道自己的话有说的不对的地方。
“大师兄,我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
沐钧知道他是好意,稍稍平静了下,才道:
“付师弟,我没在意。这里太冷了,你先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付睿渊犹豫了片刻,明知道再多说也是徒劳。看看这夜色,已经是二更天了。
他害怕沐钧不辞而别,细细想想,道:
“既然大师兄这么说,师弟就不打扰了。不过师父他老人家和丁奶奶都很担心你,你早点回来。”
沐钧点点头,又开始轻轻抚琴。付睿渊躬身行了一礼,尽管沐钧背对他,也不敢缺了礼数。这才御剑离去。
悲凉的琴声在昆仑山回荡了整整一夜。琴音幽幽,听得并不真切。
等到早上人们醒来的时候,却都湿了枕头。他们不知道这是为何,一时间昆仑山到处都在谈论这件离奇的事。
有人说是妖物作怪,有人说是这仅仅是巧合,甚至还有人说是昨夜屋顶的雪化了...
却谁也想不到,雪峰巅上有位伤心人,独自抚琴叹息。更想不到那便是伏羲琴现世后第一次控制人心。
清晨的昆仑山,阳光熹微,宁静祥和。沐钧背着伏羲琴,悄立在郑广山家的门口。
那袭青白相间的衣裳,肩膀带着的血迹早就凝固。寒风吹过,衣袂鼓荡,飘然若仙。
丁奶奶的房门最先打开了,苍老的面颊,见了沐钧,先是挤出一丝笑,转而忍不住垂下泪来。
沐钧直直的跪下,在如亲奶奶的人面前,心里的委屈放大了许多。
丁奶奶快步走上前扶起他,看着肩头的伤口,叹息道:
“孩子...”
说了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她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擦了擦眼泪,喊道:
“郑广山,你出来!”
她这么多年,从来没对郑广山这般。今日显是气极,顾不得什么礼节了。
郑广山从房里跑出,望见沐钧,阵阵无奈。
他其实和丁奶奶一样,都是一夜未睡。害怕沐钧想不开,多少次要去看看,但见了面又不知说什么好。
五年前,沐钧不要性命取回天山雪莲,也曾答应,要把郑惜雪嫁给他。
只是今日这步田地,甚至有些后悔。宁愿沐钧根本就没找到天山雪莲,宁愿雪儿只活到十五岁。
若是那般,他们二人或许能相亲相爱,哪怕只有几个月。也不致有如此刻的伤怀。
他走到沐钧面前,看了眼肩头的伤口。怒气闪过,转而无奈的道:
“钧儿,你要怪就怪师父吧。”
沐钧望着他,良久不语。付睿渊几人也都穿好了衣服,走到院子里。
见了这个场面,都不敢出声。
好一会儿,沐钧才躬身道:
“师父,这不怪你。两人在一起要彼此相爱,弟子虽然喜欢师妹,可是师妹并不喜欢我。
就算在一起,也难有快活。”
他顿了顿,接着道:
“师妹和天墉城的白文萧师弟情投意合,互相爱慕。师父,你就答允了他们俩的婚事吧。”
郑广山大为惊诧。他本想来,沐钧不恼恨白文萧就属不易。听他这般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徒儿小时候就曾发誓,只要惜雪妹妹过得快活,我就高兴。她与白师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又是真心相爱。他们在一起,师妹才能快活。师父,徒儿第一次求你,请您答应了吧。”
说着,跪在地上。郑广山慌忙扶起他,沐钧不敢违拗师父,没用内力抵御。否则当如白哲翰那般,扶他不起。
郑广山紧皱眉头,拿不定主意。最近这三年,很多次郑惜雪和白文萧求他答允婚事。
只因沐钧,他毅然决然的反对。今日沐钧亲口求他,倒是不知所措。
付睿渊三人未经深情,懂得不多。对于沐钧此举大为疑惑,却都不敢开口。
丁奶奶只是摇头叹息,并不是为沐钧叹息,而是为郑惜雪叹息。
她看着两人从小到大,始终相信,沐钧才是郑惜雪最好的归宿。
而第一眼看见白文萧,便觉得这个人不可靠。尽管白文萧不论样貌,家世,才学都优于沐钧。
可他能矢志不渝的爱惜雪儿,为了雪儿快活,他怎样都愿意吗?
郑惜雪少女的心里,还不明白。能陪着自己一生一世,白头偕老,不离不弃的人。
不是白文萧那样的,恰恰是沐钧这样的人。还不知道,她可能亲手毁掉了原本属于她该有的幸福。
昆仑山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落在手上,冰冰凉凉。郑广山作为昆仑山掌门,再大的事情也都能决断。
唯独这件事,难以决定。他看了眼丁奶奶,想知道丁奶奶的意思。
丁奶奶当做并未发觉他的眼神,恍若未觉。郑广山心乱如麻,无奈的问道:
“钧儿,你是认真的吗?”
沐钧点点头,生怕一开口便忍不住。郑广山咬咬牙,道:
“为师答应了。”
沐钧心里万分难受。就算他希望师妹过得快活,却想不到,这样的决定是如此的心如刀割。
“师父,丁奶奶,你们二位保重身体。钧儿想出去走走,不能在身边照料了。”
这样的结果谁都想到了。这里的所有,都能勾起那份回忆,既甜美,更苦涩。
丁奶奶低头擦擦眼泪,郑广山也找不到什么理由挽留他。
沐钧跪下,先给丁奶奶磕了三个头,又给郑广山磕了三个头。郑广山想抚抚沐钧的头发,还是忍住了。
“钧儿,有时间多回来看看。”
沐钧点点头。可是他哪里还会再回来了。三十年后的昆仑山掌门,那是早就戴在他头顶的金冠。
此时此刻,哪怕是一顶皇冠,在他面前也一文不值。
他走到付睿渊几人面前,见他们不舍的神情,逼着自己平静的叮嘱:
“你们三个好好跟着师父学习,万万不可懈怠。若是哪天我知道你们偷懒,我可不饶你们。”
上官诗柳轻咬嘴唇,问道:
“大师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沐钧心里一疼,环视他生活了十年的院子。这里的东西,这里的人。此一别,千山万水,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他没回答上官诗柳的话,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
这房间里的一切,都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他取出柜子里赵访琴留下的白衣,还有十五年前在苏州
青囊水榭外,郑惜雪送给他的纸风车。晃晃十五年,就如昨日。
那纸风车旧了,转动不灵了。沐钧轻轻拨弄,无奈的苦笑。他将纸风车小心的揣在怀里。
在门外,他将那白衣交到郑广山手里,希望能好好保管。接过付睿渊递来的行李包裹,背在身上。
丁奶奶不善言谈,却还是道:
“钧儿,路上小心。”
上官诗柳低头抹着眼泪,上官枫平素冷峻,对大师兄多少有些感情。也淡淡的道:
“大师兄,保重。”
付睿渊说得最多,不住的絮叨。
“大师兄,行李里是一百两银子,十个面饼,两葫芦水。还有一件换洗的衣裳。
面饼和水是准备在路上吃的,衣裳是咱昆仑山的。你到了外面在集市上买一件换上吧。平遥城的衣服便宜,绸缎袍子一两银子顶多了。
要是粗布的更加便宜。你要是往南到大理城的话,打听到有个付家庄,那就是我家。
你到了我家,跟我爹爹说你是我大师兄,爹爹一定会好好款待你的。
往东不在平遥城停留,就能到合肥城。江南的衣服布料好,但是贵。
有刺绣的看手艺怎样,也分几个等次...”
郑广山满肚子的话,最后只插话道:
“钧儿,去吧。现在走,天黑前应该能找到市镇休息。”
沐钧嘴里唯唯以应,却只想放声大哭。他慌忙拜别了几人,御剑破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