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庄,一个周姓族人定居于此数百年的村落,虽然偏僻、穷苦,但终归是个比较安全的地方,犹如世外桃源,怡然自乐。周家庄自然大部分姓周,虽有外姓,并不多,都是本分的耕猎为生的庄民。
当三人、两马、一虎,这个奇怪的组合一出现在周家庄寨门,立刻引起了警惕和轰动,小孩们躲起来看热闹,大人们则压力陡增,如临大敌,纷纷抄起了武器,场面有些剑拔弩张,有些混乱,多亏通报的人速度快,一会儿工夫就领来了村里的话事人——一个白发老者。
村长周云寿,年过六旬,头发花白,面孔清癯,一身粗布衣服下,身子十分瘦弱,但眸子炯炯,很有威势。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的装束,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测,双手抱拳,歉声道:“各位仙师大驾光临,欢迎欢迎,本人周云寿,忝为周家庄族长,乡野小民,没见过世面,有些失礼,望仙师莫要怪罪,仙师,这边请!”
“无妨无妨,周老先请!”郭震摆手暗示无妨,请族长先走,他落后半个身位,谦逊有礼。他的态度,获得了周家庄族人朴素的好感,纷纷收起了武器,让开一条路,簇拥着这个古怪的组合向村落中央的议事大殿走去。
周云寿头前带路,但不停地回头,视线所牵,却是那虎背之上的白发男孩,而白发男孩,自从来到村子,就呼吸急促,一副激动不已的神色,师兄弟对视一眼,暗自点了点头,看来男孩与村子有关系。
周家庄中央正殿也是个普通民居,无非是地方宽敞了些,能容纳更多的族人议事而已。
虎王来到这里本来有些忐忑,毕竟以前它在这里作孽过,但时间一长,它就不怕了,显然,过去的五年时间修炼,它无论从体型、毛色各个方面都大变了模样,没有人能认出它来,村中的孩童老是向它这里贴乎,想伸手摸摸金色的皮毛,却总是被父母扯住了步子。
当师兄弟二人被请了上座,奉上茶之后,周云寿问道:“请问二位仙师,是否来自长生道?”
“正是!”郭震道,“周云庭前辈嘱咐我等,务必要来这里一趟。这是周前辈的亲笔信。”
说着,奉上一封书信。
周云寿接信的时候,手有些颤抖,待看过之后,更是情绪激动,有些控制不住:“二位仙师见笑了,周云庭是我亲弟弟!本是想他回来一趟,终归是仙凡有别,不太方便……,我身子骨不比从前,怕是此生无从相见了!”
说完已是老泪纵横。
郭震也是唏嘘不已。
魂修之路凶险非常,虽无法做到完全割舍凡俗念头,但修行的紧要关头,却是真的不敢因亲情攫住步子,生怕半途而废。
接着,周云寿待自己情绪平复,缓缓说起了几十年前的往事。
当时,正值壮年的周云寿兄弟,山间遇险,偶遇长生道门人,被其以仙法搭救,由此羡慕仙侠手段,向往能降妖除魔,但彼时,周云寿已有婚约,真正下定决心,百死不悔求仙的只有老二周云庭。
就在某一天,他留下一封书信,飘然而去,追寻缥缈的仙路。
“长生水,长生天,长生山上长生仙,
世人皆道长生好,世人不知长生艰,
穷山恶水数百里,仙门只在群山间,
豺狼噬骸骨,虎豹掀人肩,
瘴毒平地起,人命只由天,
不若做那南山翁,一世逍遥也如仙。”
——这是长生道辖区内流传的一首歌谣,众口传唱,历千百年,描述求仙九死一生的艰难,告诫世人莫要迷途自误,且享当下!
可想而知,当时的一封书信,代表了什么,周云寿都以为是和弟弟的生死离别。
长路漫漫,这一去就是数十年,周云寿也五六十岁,在拜祭宗庙时,想及久别经年的弟弟,他甚至交代等自己百年之后,也给弟弟设个排位,多少吃点香火供奉。几年前,在周云寿完全不抱希望的时候,却意外碰到了一个专程送信的长生道仙师,收到了弟弟的来信,信中提及多年艰辛自不必说,使得当哥哥的洒泪不已。然长生仙途险阻无限,不进则退,无暇相见,兄弟两个只能互道珍重。
几年前的回信中,周云寿曾说过自家亲孙状似被下了诅咒,无药可医种种症状。此次,便是周云庭托了门下历练二人,将其孙找到,接往长生,全了兄弟情义。
正在相谈之时,拥在大厅口的众人中,突然传出一声惊呼“九儿!”,一个妇人旁若无人地踉跄而出,竟然一把抱住了狼孩,根本顾不上小孩浑身血污粘在了自己身上,她心情激动难复,双肩颤巍巍不已,轻抚着狼孩满身的伤势,眼泪霎时就流了满脸,边呢喃着“九儿”,边不住地哭泣。
狼孩无论再强大,也还是个孩子,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喊着“娘亲”,哭成了泪人。
母子相认。
二人的身后,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怯生生的站着,看着面前的场景,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她盯着白发孩童反复打量,虽然对方浑身是血,但她就是觉得这人很亲切,没有危险。
村民看着妇人和孩童,皱眉者有之,摇头者有之,暗叹者有之,愧疚者有之,多数心里是五味杂陈。
妇人的举动,印证了他们的猜测。
米三升羡慕的看着两人,如这个妇人般的温柔,为了一个孩子抱着落泪,舐犊情深的样子,在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米宏图居于高位,并且为了仙道一途,早就淡了人伦情感,通天彻地的法术常见,这样的感情流露反而稀少了。
“周老,这莫非就是……?”郭震停止了谈话,心中多了几分猜度。
“正是,唉,他就是信上所说的小孩。”周云寿叹息一声,徐徐讲起了村庄几年前的一个往事……
四年前。
宁静的小山村。夜色正浓。
结束了一天的喧嚣劳累,大家都进入了梦乡。
窸窸窣窣,村头的大树旁,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传来,声音很轻,即使万簌俱寂也传的不是太远。
“小小狗,不疼的,我就咬一口”,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也就五六岁的样子,灰不拉几的头发有些杂乱,他搂住一只黑色的小狗,贴着耳朵说话,小狗两尺高,比小孩的个头矮不了多少,不住地挣扎,却不想小孩的力量比它想象中大的很多,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去,只剩下如泣的哀号。
“就一点点,真的不疼,咱们白天不是说好了么,你都同意了,还吃了我给的馍……”,小孩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竟然慢慢平复了小狗的挣扎。
他轻抚着狗狗的脖颈,终于选好了一块地方,皎洁的月光下,小孩浑身散发出冰寒的气息,眼球成了空洞深邃的黑色,冷得怕人,他上下颌突兀的长出了锋利的牙齿,龇露嘴外,寒光闪闪,他头一低,咬在了小狗的脖颈上。
小狗哀鸣一声,在他冰寒的气息下瑟瑟发抖,甚至忘记了挣扎。
“咕咚,咕咚……”,小孩喉头起伏,一口口的血液顺着喉咙,流到了他的肚子里。
一会儿后,他离开了小狗的脖颈,变尖变长的舌头伸出唇外,舔了舔嘴唇。
之后,不一会儿,他瞳仁恢复了正常,牙齿也不再异常,冰寒的气息如水退去,还是那样可爱的一个孩子。
“真是个好孩子!”小孩继续搂着小狗亲昵了一会儿,然后放开了它。
小狗神情委顿,习惯性的摇了两下尾巴,害怕的看着小孩,见到恢复了自由,跌跌撞撞的,夹着尾巴跑去了远处,恐惧令他跑的飞快,生怕小孩追上来。
小孩内心有些疼痛,那些小伙伴们再也不陪他玩了,小小鸡,小小猪,现在还加上个小小狗,全都离他远远的。
他眼神迷茫地看着夜空,那里月色正浓,月华如水,披撒在他的身上,一股寒意立刻包裹了全身,正此时,腹腔之内一股暖流流过,浑身的寒冷便一扫而空。
“月亮又要成圆圆的了”,小孩低声呢喃,眼神中有幸福也有悲伤。
当小孩慢慢消失在了夜色中,浓密的树后,一个身影闪了出来,看着小孩离去方向惊疑不定:这个孩子是个带来死亡的妖魔!
……此前一年,妖仙人圣的修士大战,天地异象纷呈,村中诸人无处可去,无力躲藏,处于斗法阵中,差点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那场大战,波及甚广,千里范围内,经常出现焦土数里数十里的情况,死伤不知凡几。
所幸,或许是周云寿率领的全体族人,日夜祷告,香火不断起了作用,周家庄几乎完整的保存了下来,与周边村落的几乎被夷为平地形成了鲜明对比,也是从那时,小名叫“九儿”的小孩出现了异样,先是高烧了几十天,时断时续,忽冷忽热,折腾得母亲不管日夜的守护,不敢合眼。然后,发烧好了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尤其是月华最盛的夜晚,小孩总会感受到彻骨的寒冷,那难以言喻的,令人无法忍受的寒意,把小孩折腾的骨瘦如柴,这时候,仿佛冥冥中有人指引一般,在看到打猎归来的叔伯时,面对着滴落的鲜血,小孩味蕾间涎液不停地分泌,仿佛有一个声音唤醒他嗜血的渴望,告诉他吸食了鲜血便会感受到温暖,那种天性的渴望,根本不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够抵挡。当献美的血液汩汩流入口腔,那彻骨的寒意便无影无踪,并且他总会有一种超脱世界、翱翔云端的神妙感觉,他模糊的觉得,仿佛自己身体里还有个生灵,他总是不敢去想,他告诉了娘亲,告诉了爷爷,却没有人信,与此同时,他性格也变化了些,变得有些寡言,经常喜欢待在人后,也许那样安全。有吸血渴望的时候,他就夜里偷偷跑出来,开始是猎物的血液,在来不及的时候是小鸡,小鹅,还有就是小猪,小狗等等家禽家畜,血液有的作用大些,有些小些,但只要是鲜血,总会部分地驱走严寒。
修士大战,死伤万千,有的直接被法术化为了灰烬,但更多的尸体,根本来不及掩埋,被提前而至的寒霜盖了大半年的时间。
次年春天,冰雪一化,尸体终于露了出来,温度一升高便开始腐烂,瘟疫还是来到了。
村里一下子死了很多人,在村长下令下,全村间也减少了人员的流动,街上打扫的人都少了,夜里更是空无一人,连宗庙里的常明火,也出现了好几次忘记添火油而熄灭的情形,这些,反而方便了小孩的活动,他小心翼翼数次后,终于胆子大了起来。
但他终归是太小,不知道百密一疏的道理,这天夜里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
第二天一早,小九是妖魔,吸食鲜血,龇露獠牙,不是人类的传言迅速传遍了全村。
连瘟疫都扣在了他的头上。
村民数天来,对于瘟疫,对于死亡的恐惧,迅速的找到了宣泄口,群情激奋,纷纷聚在村中大殿,要求村长处理。
周九儿只是一个孩子,他瑟瑟发抖地躲在娘亲环抱里,周围的一切令他感到害怕,所有人都恨不得把它撕碎,甚至他的父亲在确定了他吸食献血后,都不去辩解,眼神里都是厌恶,只有娘亲,那弯臂膀瘦瘦的,但暖暖的,好有力量,隔开了外界的寒冷。
小孩吸血之事无可辩驳,自己也承认了,他被人从娘亲的臂弯里拉了出来,撕撕扯扯,拉到了家族宗庙之内。
妖魔?瘟疫之源?
接下来如何,是逐出宗门,还是活人祭祀?
只有宗庙外,妇人哭嚎的声音那样令人难受,撕扯声,推搡声不断传来,那是妇人为了自己儿子所做的所有挣扎,“周金保,你别拉我,你还是不是人,他是九儿啊,他是你儿子啊,你怎么这么狠心,你都不帮我?!……”,妇人的哀号声音不断远去,想来是被人拖走了。
宗庙内恢复了安静,所有人都看着周云寿,等着族长给个决定。
族长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冷声道:“逐出家族,放到后山,自生自灭吧。”
后山就是野虎野狼生活之地,将一个六岁大的孩子放到那里,和杀了他有多大差别?!
但九儿大错铸成,不适合再出现在村里,群情激奋之下也留之不得,放逐山林虽然自欺欺人,但也是祖上曾经用过的对待叛逆的处理手段。
就这样,小孩被撵离了周家庄。
众人说什么也不会想到,小孩没有被野兽吃掉,却很快成了狼群的一份子,并且在狼王死后,成了整片山林狼群的首领。
他统御着狼群啸傲山林,与周家庄毗邻而居,但从来不侵入人类领地,默默地守护者他心目中那个神圣的地方。
由于茹毛饮血再无拘束,他灰白的头发变得如霜般雪白,在附近数十里内,也渐渐有了白发狼人的传说。
村人们后来知道了瘟疫的源头并非九儿,但为时已晚,虽然也怀疑白发狼孩是否就是周九儿,但已经无法考证,狼孩飘忽不定,甚至可以说躲着猎人们游走,性情也无人知晓,所以只是相安无事,没人知晓真相。
只有周云寿,自从做出决定后,看着妇人绝望的神色,他很是内疚,默默地,经常放一些小孩穿的衣服,吃的糖果在山头,慢慢的取得了狼孩的一点信任,偶尔也能去到狼群里默默地陪陪他,但对于狼孩吸食鲜血的怪癖,他爱莫能助。
但自从与二弟周云庭有了联系,他心里便有了计较,也有了长生门人的周家庄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