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我和一位到我家做客的同志同游贝加尔湖的事。我们沿大贝加尔湖湖岸上古老的环湖路,步行良久,走出很远很远,来到了湖南岸一个最幽美、最明亮的去处。时值八月,正是贝加尔湖地区的黄金季节。这时节,湖水变暖,山花烂漫,甚至连石头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也像山花一般纟旬丽;这时节,太阳把萨彦岭重新落满白雪的远远的秃峰照得光彩夺目,放眼望去,仿佛比它的实际距离移近了数倍;这时节,贝加尔湖正储满了冰的融水,像吃饱喝足的人通常那样,躺在那里,养精蓄锐,等候着秋季风暴的到来;这时节,鱼儿也常大大方方地麇集在岸边,伴着海鸥的啾啾啼鸣在水中嬉戏;路旁,各种各样的浆果,俯拾皆是——会儿是齐墩果,一会儿是穗醋栗,有红的,有黑的,一会儿是忍冬果……加之又碰上了罕见的好天气:晴天,无风,气候温暖,空气清新;贝加尔湖湖水清澈,风平浪静,老远就可看到礁石在水下闪闪发光,晶莹斑斓;路上,忽而从山坡上飘来一阵晒热的、因快成熟而略带苦味的草香,忽而又从湖面上吹来一股凉爽沁人的水气息。
两个来小时过后,我的这位同志就已经被面而来令他目不暇接的景致征服了狂花繁草,野趣满目,天造地设的一席夏日奢宴,他不仅前所未见,甚至连想都难以想象得出来。我再说一遍,当时正是百花盛开、草木争荣的鼎盛时节。还要请您在所描绘的这幅画面上再添上几条向贝加尔湖奔流而去的潺潺(我巴不得说:它是伴随着清脆、庄重的乐曲)山涧小溪!我们曾一次又一次地向这些小溪走下去。试试它的水温,看一看它们多么神秘、多么奋不顾身地像扑向母亲的怀抱般汇入共同的湖水中去,求得个永恒的安宁;请在这里再添上那些接连不断、整整齐齐的隧道,它们修筑得颇具匠心,一洞洞依山而就,浑然天成,其总长度竟与这段路程相差无几,每洞隧道上方的悬崖峭壁时而庄重险峻,时而突兀乖戾,就像刚刚结束一场游戏般一副无拘无束的神情。
一切能使人产生观感的东西,很快就充满了我这位同志的心胸,他顾不上惊讶和赞叹,于是乎沉默起来。我继续说我的。我说,大学生时代,我初次来贝加尔湖时,它那清澈见底的湖水曾使我上过当,我曾想从船上伸手去捞一块石头,后经测量,原来那里的水深竟达四米以上。我这位同志听了不以为然。我感到有些不快,我说,在贝加尔湖水深四十米也可一眼见底一好像我是多说了一点儿,即使如此,也没引起他的注意,就像他经常乘车经过莫斯科河可以不断看到它的河水一样不足为奇。只是这时,我才猜到他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他说,在贝加尔湖二三百米深处能从一枚两戈比硬币上念得出它的铸造年代,这下他才惊讶到了不可再惊讶的程度。原来,他脑子里都饱和了,常言道,懵了。
记得,那一天一只环斑海豹几乎使他没命了。这种海豹一般很少游近湖岸,可这一次,就像约定好的一样,它来到很近的水面上嬉戏。当我一发现指给我那位同志看时,他不由得失声狂叫起来,接着又突然打起呼哨,像唤小狗那样招呼海豹过来。这只海豹当然顿时潜入了水底,而我这位同志对这只海豹和自己的举动的极度惊异之中,又不讲话了,而这一沉默就是长时。
这段往事本身无关紧要,但我这位同志从贝加尔湖回到家不久,就给我来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长信,我回忆此事,仅仅是为了便于从他这封信中引用几句话“体力增加了一这就算了,过去也是常有的,”他写道,“然而,现在我精神振奋,这却是从贝加尔湖那里回来之后的事。我现在感到,我还能做许多事情,似乎对哪些事情该做,哪些事情不该做;里也有数了。我们有个贝加尔湖,这有多好啊!我早晨起来,面朝着圣贝加尔湖所在的你们那个方向躬身膜拜,我要去移山倒海……”
我理解他的心情……
其实,我的这位同志,他所看到的充其量只是贝加尔湖的区区一角,而且那是在一个万物都感恩安宁和阳光的绝好的夏日。殊不知,恰恰就是在这样风和日丽、空气宁静的日子里,贝加尔湖也可能突然间汹涌澎湃起来,仿佛凭空一股无名的怒气在它深处膨胀起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你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风平浪静,湖水却隆隆作响一这是遥遥数公里之外的风暴区传来的信息。
我的这位同志,他既不曾遇到过萨尔马冷风,也不曾遇到过库尔图克海风,更不曾遇到过巴尔古津东北风。这些有着各种名目的大风,带着疯狂的力量顷刻间从各个河谷地带袭来,有时掀起高达五六米的巨浪,足以给贝加尔湖地区带来巨大灾难。而贝加尔湖的渔民不会去祈求它,就像一首歌中所唱的“喂,巴尔古津,你掀起巨浪吧……”
他不曾看到过北贝加尔湖那全部严峻而粗矿、原始而古朴的美姿,置身于那样的美境,你甚至会失去时代感和人类活动的限度感一这里只有一种闪耀着光辉的永恒,唯有它在如此慷慨而又如此严峻地管辖着这古湖的圣洁之水。不过,近年来,人也在忙着弥补自己,缩短着他所习惯的生活方式和大自然的神威、永恒、宁静和美之间的距离。
他也不曾到过佩先纳亚港湾,那里晴朗天气远远多于着名的南方疗养胜地;他不曾在奇维尔金海湾游过泳,那里夏季的水温一点儿也不比黑海的低。
他无从知道贝加尔湖冬天的景象,风把晶莹透明的冰面吹得干干净净,看上去显得那样薄,水在冰下,宛如从放大镜里看下去似的,微微颤动,你甚至会望而不敢投足,其实,你脚下的冰层可能有一米厚,兴许还不止。我的这位同志,他也不曾听到过贝加尔湖破冰时发出的那种轰鸣和爆裂声。春季临近之际,积冰开始活动,冰面上迸开一道道很宽的、深不可测的裂缝,无论你步行或是乘船,都无法逾越,随后它又重新冻合在一起,裂缝处蔚蓝色的巨大冰块叠积成一排排蔚为壮观的冰峰。
他也不曾涉足过那神奇的童话世界忽而一条白帆满张的小船朝你迎面疾驶而来;忽而一座美丽的中世纪城堡高悬空中,它像是在寻找最好的降落地点,在平稳地向下徐徐降落;忽而一群天鹅排成又宽又长的队形,傲然地高高昂着头游来,眼看就要撞到你身上……这便是贝加尔湖的海市蜃楼,许多美丽动听的神话和迷信传说,都产生于地司空见惯的寻常景里。
我的这位同志,与其说他还有许多东西未曾见过,未曾听说过,也未曾亲身经历过,毋宁说他还一无所见,一无所闻,完全不曾亲身体验过。即使我们这些家住贝加尔湖滨的人,也不敢夸口说十分了解它,原因就在于对它的了解和理解是无止境的一唯其如,它才是贝加尔湖。它经常是仪态万千,而且从不重复,它在色彩、色调、气候、运动和精神上都在瞬息成变。啊,贝加尔湖精神!一这是一个有特定含义的确实存在的概念,它足以使人相信那些古老的传说,诱使他怀着一种神秘的胆怯;理去思考,一个人要在别的地方,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有自认为该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自由。
我这位同志逗留的时间很短,看的东西少得可怜,但他毕竟还是有了一次感受一下贝加尔湖的机会,姑且不说是理解。有了这种机会,情感就取决于我们,取决于我们有没有摄取其精神实质的能力了。
贝加尔湖,它未尝不可凭其唯此为大的镑礴气势和宏伟的规模令人折服一它这里一切都是宏大的,一切都是辽阔的,一切都是自由自在、神秘莫测的一然而它不,相反,它只是升华人的灵魂。置身贝加尔湖上,你会体验到一种鲜见的昂扬、高尚的情怀,就好像看到了永恒的完美,于是你便受到这些不可思议的玄妙概念的触动,你突然感到这种强大存在的亲切气息,你心中也注入了一份万物皆有的神秘魔力。由于你站在湖岸上,呼吸着湖上的空气,饮用着湖里的水,你仿佛感到已经与众不同,有了某些特别的气质。在任何别的地方,你都不会有与大自然如此充分、如此神会地互相融合互相渗透的感觉这里的空气将使你陶醉,令你晕头转向,不等你清醒过来,很快就把你从湖上带走;你将游历我们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自然保护区;你将怀着十倍的希望归来在前方,将是天府之国的生活……
贝加尔湖,它足以能净化我们的灵魂,激励我们的精神,鼓舞我们的意志……而这是只能凭内心去感受,而无法估量,也无法标志的,但对我们来说,只要它存在着也就够了。
有一次,列夫·托尔斯泰散步回来,曾记述道:
置身于这令人神往的大自然之中,人心中难道还能留得住敌对感情、复仇心理或嗜杀同类的欲望吗?人心中的一切恶念似乎就该在与作为美与善的直接表现形式的大自然接触时消失。
我们这种古老的、自古以来就与我们的居住的土地及其奉献的不相适应,是我们由来已久的不幸。
大自然本身是道德的,只有人才可能把它变得不道德。怎知不是它,大自然,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仍使我们保持在我们自己的确定的、暂时或多或少还有些理性的道德规范之内的呢?不是靠它在巩固着我们的理智和善行的呢?!是大自然在哀求,在期望,在警告,在以已故的和尚未出生的、我们前世的和来世的人的灵魂日日夜夜盯着我们的眼睛。我们大家难道听不见这种呼唤吗?从前某个时候,贝加尔湖滨的埃文基人,他们要砍一棵小白桦树时还忏悔好久,祈求小白桦树宽恕,砍它是出于无奈。现在我们可不是这样了。到底是否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需要而且有可能制止住那只冷漠无情的手呢,这只手已经不像二三百年以前那样只是加害于一棵小白桦树,而是加害“贝加尔湖父亲”本身;到底是否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对包括贝加尔湖在内的大自然恩赐给我们的一切,而向包括贝加尔湖在内的大自然加倍地偿还呢?!善将善报,恩将恩报——按照自古以来的道德循环……
(程文译)
革力克莱齐奥
1940-20世纪后半期法国新寓言派代表作家之一,也是现今法国文坛的领军人物之一,与莫迪亚诺、佩雷克并称为“法兰西三星”。代表作有《诉讼笔录》、《寻金者》、《罗德里格岛游记》。2008年,他因为“将多元文化、人性和冒险精神融入创作,是一位善于创新、喜爱诗一般冒险和情感忘我的作家,在其作品里对游离于西方主流文明外和处于社会底层的人性进行了探索”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山,注视
我想谈谈实在的美,谈谈人的眼睛,例如山,例口光。
阳光下,它很大,它的石壁,它的褶皱,它的沟壑,它的覆盖着易碎的泥土的缓坡,它的雪崩似的滚滚尘埃。它在光的中心,它像盐像玻璃一样闪亮,它岿然不动,独立于高空之中。它身上一切都是那么坚硬,那么真实。它是大地表面致密的一块,是一个隆凸,没有一种活的东西能像它一样。人们可以给它一个名字,如埃布吕斯,或者库赫一伊一巴巴。人们可以谈论它,讲述它的故事,探索它的起源,说说住在它上面的人。人们可以计算它的体积,研究它的构成,它的演变。然而这一切又能如何呢?它还是它,不动,不听,不应。人们可以在它身上取一小块石头,带往很远的地方,几千公里吧,或者扔进大海。人们可以在鼓荡的风中几天几夜地烧它,把它变成火山。人们可以在它的缝隙里放人炸药,安下起爆装置。然而安起爆装置的手始终是离得远远的,爆炸之后,山依然女口故。
山是持久的,强大的,它的基石扎根在大地深处,随着人的远离,它始终赫然立于地平线上,继而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模糊。消失的是枯草、树、一座座房屋、道路、水泥场,剩下的只是轻淡的线,宛若空中膨胀的云,灰色和淡紫色的隆凸,胀满了空间它还在那儿,继续在那儿,每天,每个早晨,都在同一个地方。它举起它那巨石嶙峋的大块向着天空,就这样,不费一点儿力气,没有一点儿道理,因为它就是它,绝对地是它,自由而强大,空气和水的领域中的一个固体风从它身上吹过,侵蚀它的峭壁,沿着山谷,自北而南。
没有什么比这孤独的山更持久,更真实任何庙宇,任何建筑,任何人的居所。它们很想跟它一样,充当登天的板凳,向着隐藏的神们举起盛满祭品的托盘。然而山就是一位女神,人们的注视不断地被引向它。
注视就是光,有生命的光,跳跃着奔向白色的山岩,热力深人岩石,令其微微地颤动在不动的山的坡上,小树和松柏是灼热的,让空气中充满它们的气味,而寒冷的风从它们周围滑过每天它们都在那儿,用它们的根抓住风化的泥土。云在谷底积聚,然后很快,随风而降,然后散开,化水为雨,灌林和大树的叶子分开了,人们听见山里发出一阵阵古怪的喘息声。
光不断地从虚空的深处向山移动。重要的不是声音,不是汽车在城市的小路上奔驰,不是古老的无花果树枝条上一群群的蚜虫。重要的是人面对孤独的大山时,他所看见的,他所等的。
人们看啊,看啊,总是看不够。人们一无所知,一无所愿,不等待启示。也不等待变化。人在目光的一端,女神一山在另一端,它们不再孤独了,它们变成两个完全一样的领域,可以让美通过。
遥远的美,人不能触摸,如夜空中的星辰,天上云层的堡垒的轨迹,或晨曦。然而它就该是这样,不可触及,比人看见的空间还要大,于是注视和它一样,不再是脚、翼和轮子所能及的了:那边,直到那边,它到达路的尽头,越过了有限世界的门槛,进入不可逾越的区域。
它是多么地稳定啊!在它周围,一切都踉踉跄跄,举步迟疑、消融、变化。人的腿是软的,胳膊没了力气,颈项弯曲如橡胶。然而它,它是石头做成,巨大、沉重,屹立在大陆的基石上,在宽阔的背上驮着大气层。
有时,它是无情的,粗暴的,它那尖利的棱角,伤人的绝壁,陡峭的悬崖有鸟」U并死。太阳在它上面闪光,遍及它的全身,照亮斑斑白垩、石膏、胶结物的悬崖。这时,它是那样的大,占满了整个空间,低处的土地朦朦胧胧,蓝黑色的天空缓缓地围着它旋转,仿佛大海围着岛屿一样画出了许多同心的圆。它像一个国家那样大,广阔得要儿年工夫才能到它的顶,小群小群黑色昆虫沿着一道道石槽爬行。它像一个行星那样大,从大地的深处直达天的最高处,整整的一块,石头像冰冷的火焰迸射,而且从不坠落。
它是那样的大,不可能有空虚、恐惧和死亡。它像一座冰山一样巨大、寒冷,在凝视着它的光中炫人眼目。一切都冲向它,像铁屑受到磁石的吸弓I。沿着路一样笔直的目光,人向着它坠落,而它,是直立的巨大,是物质的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