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位报告胜利消息的女神。她站在一艘希腊船只的笨重的船头一全身处在逆风、喧嚣的海浪和急剧的运动之中。她的双翼带着伟大胜利的消息。她的身体和随风飘舞的衣服上的每根欢乐的线条都清楚地表明这一点。
卢浮宫外面,冬天的巴黎在灰白色的雾霭中显得一片昏暗。这是一个奇怪的冬天,街头小贩摊上堆积如山的牡蛎发出一阵阵海水的腥味,还有炒栗子、咖啡、葡萄酒、汽油和鲜花的气味。
卢浮宫装有暖气设备。从镶在地板上的漂亮铜格栅里吹来阵阵暖风。这种暖风稍微带一点尘土味。如果早一点进卢浮宫,一开门就立即进去,那你就会发现,许多格栅上一动不动地站着许多人,多数是老头子和老太婆。
这是正在取暖的乞丐。威严、机警的卢浮宫卫士不去干涉他们。卫士们装出一副根本没有看见这些人的样子,尽管他们不可能看不见。例如一个裹着一条破旧的灰色方格毛毯,样子很像堂吉诃德的老乞丐,就在德拉克洛瓦的画前冻僵了。参观的人也似乎啥都没看见。他们只想快点从这些默默无言和一动不动的乞丐身边走过去。
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一个小老太婆。她那枯瘦的脸不断地哆嗦着,身上披着一件由于年深日久早已由黑色变成棕黄色的油光闪亮的斗篷。这种斗篷只有我的奶奶披过,但是她所有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姑们都很有礼貌地取笑她。即使在那些遥远的岁月里,这种斗篷也并不时髦。
卢浮宫的这位老太婆抱歉地笑着,时而专心致志地在一个破旧的小提包里翻几下,但是很清楚,除了一条破旧的手帕以外,提包里一无所有。
老太婆用这条手帕揩着泪盈盈的眼睛。这对眼睛里饱含着羞愧的痛苦,卢浮宫的很多参观者看了大概都会感到寒已。
老太婆的双腿明显地战栗着,但她不敢离开暖气装置的格栅,生!白别人马上把它占去。
一位上了年纪的女画家站在附近的画架后临摹波堤切利的一幅画。女画家毅然走到墙边,那儿有许多丝绒坐垫椅子。她拿了一张沉甸甸的椅子,走到暖气装置跟前,厉声对老太婆说:“坐下!”
“i射i射,太太。”老太婆喃喃地说。她迟疑地坐到椅子上,突然低低地弯下了腰,弯得那么低,远远望去,仿佛她的脑袋一直垂到了膝盖。
女画家回到自己的画架跟前。服务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幕,但却待在原地未动。
一位面带病色的美妇人牵着一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走在我的前面。她弯下身对小男孩说了几句话。小男孩跑到女画家跟前,在她背后鞠了一躬,然后鞋跟一碰,大声说道:“谢谢,太太!”
女画家没有回过头来,只是点了点头。小男孩连忙跑回母亲身边,紧偎着母亲的一只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仿佛完成了一件英雄壮举。显然,的确是这样。他完成了一件小小的壮举,他大概体验至U了我们叹着气说“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时的那种心情。
我走过这些乞丐身旁,心里寻思道,在人类的这种贫困和痛苦的景象面前,卢浮宫所有的稀世杰作都会黯然失色,人们甚至会对它们怀着某种敌意。
然而,艺术的威力是如此强大,任何东西也无法使它黯然失色。用大理石雕刻的女神们温柔地垂着头,因自己那闪闪发光的裸体和人们赞美的目光而羞涩不安。四周的人用多种语言发出兴高采烈的赞叹声。
杰作!绘画和雕刻,思想和想象的杰作!诗歌的杰作!莱蒙托夫的《遗言》在这些杰作中似乎并不突出,但就其朴实而言,它却是一篇不容置辩的完美的杰作。《遗言》只不过是一个胸膛被打穿的临死的伤兵同自己的一位同乡的谈话:
老兄,我很想跟你在一起好好坐一会,好好聊一聊:
人们说,我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
你很快就可以转回家乡;
请看看……但是究竟看什么?
说老,人怎么样关心着我的死活。
接下来的一席话严酷得令人满心惊骇,悲伤得令人荡气回肠:
我的父亲和母亲,你恐怕已经不能再见到他们了……
我承认,我所难过的只是使他们老人家心上烦恼;
假如他们有一个还活着,
请转告,我也懒得写信了,
就说,队伍早已经出征,
就说,请他不必再等我了。
这个远离故乡、奄奄一息的伤兵的简洁的话语赋予《遗言》一种悲剧的力量。“请他不必再等我了”,短短的一句话蕴含着巨大的悲痛和对死神的恭顺。在这句话背后,你可以看到遭受无法弥补的丧亲之痛的人们的绝望。我们总觉得亲人是不会死的。他们不会化为乌有,化为尘土,化为模糊惨淡的回忆。
就其悲痛之深刻,精神之壮烈,以及语言的光辉和力量而言,莱蒙托夫的这首诗是一篇不容置辩的最纯粹的杰作。按照我们现在的概念,莱蒙托夫写这首诗时还是个小伙子,甚至几乎是个孩子,和契诃夫创作自己的杰作《草原》和《没意思的故事》时的年岁一样。
河面上空的声音静息了。但我知道,我相信,我还会听到它。它果然没有欺骗我。当头一句突然传来时,我甚至一阵哆嗦:
格鲁吉亚的群山夜色苍茫;
阿拉瓜河在我面前哗哗流淌,
凄凉中我感到夬慰:这忧伤多么纯净,
它全是为了你啊,我的忧伤……
这些诗句我真愿意听上一百次、一千次。如同《遗言》一样!这首诗也具备杰作的所有特征。首先是那些表达不朽的悲哀的不朽的语句。这些语句使人感到心情分外沉重。
另一位诗人谈到了每部杰作的永恒的新颖性!他说得异常准确。他的诗句是对大海而发的:
一切都令人厌烦。
只有你叫人百看不厌。
岁月流逝,
冬去春还,
倏忽已过数千年。
大海啊,
你潜身在滔滔白浪,
却界装
万千株刺槐,白花飘香。
也许就是你
日复一日,把岁月冲个精光。
每一篇杰作者卩包含着百看不厌的东西一人的精神的完美、人的感情的力量和对我们周围、我们身外和内心世界的一切作出迅速反应的能力。达到更高境界的渴望、达到理想境界的渴望推动着生活向前发展,使一篇篇杰作应运而生。
上面这些话是在一个秋夜里写的。窗外的秋景看不见,因为那儿一片漆黑。但只要走到台阶上,秋意就会立即把你包围起来,而且它那神秘的黑土地略带寒意的清风,它那入夜之后就使水面封冻的第一次薄冰的苦味,就会开始强烈地迎面扑来,那昼夜不停地飘飞的最后一批落叶就会开始絮絮私语。而且透过像波浪一样起伏的夜雾会突然闪现出一点星光。
这时你会觉得,这一切就是大自然的一篇杰作,是大自然送给你的一件延年益寿的礼物。它使你想到,周围的生活充满了诗情画意。
(张铁夫译)
夜行的驿车
在威尼斯古老而龌龊的旅馆里,根本找不到墨水。在这种地方要墨水干什么呢?用它给旅客们记那些敲竹杠的账目吗?
不过,当汉斯·安徒生住在旅馆里的时候,在一个锡制的墨水瓶里还剩下了一点墨水。他开始用这点墨水写一篇童话。但是这篇童话眼看着一会儿比一会儿白下去,因为安徒生已经往墨水里掺了几次水。不过仍旧没能写完,于是这篇童话的欢乐的结尾就留在墨水瓶底里了。安徒生冷笑了一下,他决定他下一篇童话就叫做“留在干涸了的墨水瓶底里的故事”。
他爱上了威尼斯,把它叫做“凋零的芙蓉”。
在海上,低低的秋云飘动着。运河里污水汩汩地流着。冷风掠过十字街头。但当太阳冲破乌云的时候,墙垣的绿霉下边便露出蔷薇色的大理石来,于是窗外便呈现出城市的景色,跟昔日威尼斯大画家卡纳歹IJ托的画一样。
不错,这座城虽然有点忧郁凄凉却仍然非常美丽。但安徒生为了要游历其他城市,已经到了和它告别的时候了。
所以当安徒生派旅馆的茶房去买到维罗内去的夜行驿车票的时候,并没感到特殊的惋惜。
这个茶房和这家旅馆正好相配一懒洋洋的,总是略带醉意,并且手脚不稳,但却生就一副坦率而天真的面孔。他一次也没整理过安徒生的房间,连石板地都没扫过。
红色天鹅绒的帘子里时不时飞出一群金黄色的蛾子。洗脸只好用那一只破面盆,面盆上画着几个胸部丰满的洗澡的女人。油灯坏了。桌子上摆着一盏沉甸甸的银烛台,上面插着一段油烛头权代油灯。这盏烛台大概从替善时代起就没擦过。
从底楼小饭馆里冒出一股烤羊肉和大蒜的气味。一群年轻女人,穿着用破绦带马马虎虎系着的天鹅绒胸衣,整天在那儿大笑大闹,吵得人头昏脑涨。
女人们有时互相揪住头发动武。当安徒生偶尔从这些打在一起的女人身边走过的时候,他就停下步子,赞赏地望着她们散乱的辫子、怒得发红的脸庞和燃烧着报复光芒的眼睛。
但是最迷人的当然是流在两颊上的像小钻石珠似的气恼的眼泪。
女人们一看见安徒生便平息下来。这位消瘦的、风雅的、鼻子细巧的先生叫她们感到不好意思。虽然人们都恭恭敬敬地叫他做“诗人先生”,但她们都把他当做一个外路的魔术家。在她们看来,他是一个古里古怪的诗人。他身上的热血并不澎湃。他不和着六弦琴吟唱那些使人断肠的船夫曲,也不轮流向每一个女人吐露爱情。只有一次他把插在纽扣孔上的一朵到肖红的蔷薇拿下来送给一个洗盘盏的奇丑的小姑娘。这个小姑娘还是个瘸腿,走起路来好像一只鸭子。
茶房去买车票的时候,安徒生急忙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幔,正好看见茶房走在运河畔,一路吹着口哨,趁便还捏了一下一个卖虾仁的红脸蛋女人的乳房,因此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然后这个茶房站在运河的拱桥上,聚精会神地试着把吐沫吐到半个空蛋壳里,吐了好半天。蛋壳就浮在桥桩旁边。
他终于吐到了蛋壳里,蛋壳沉下去了。然后这个茶房走到一个戴破帽子的小孩子身边。这孩子正在钓鱼。这个茶房坐到他旁边茫然地盯着浮子,看什么时候能钓上来一条游荡的鱼。
“噢,天哪!”安徒生绝望地道,“难道今天我竟因为这个糊涂虫走不成了吗!”
安徒生用力敞开了窗子。玻璃震得这样响,连茶房都听见了声音,抬起头来。安徒生举起双手,愤怒地摇了摇拳头。
茶房从孩子的头上抓起那顶破帽子,兴高采烈地向安徒生挥了挥,然后又往孩子的头上一戴,与起来拐个弯就不见了。
安徒生大笑起来。他一点儿也没生气。连这些逗乐儿的小事情都使他的旅行欲一天比一天增强起来。
旅途上总会遇到一些意料不到的事。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狡黯的女性的流盼在睫毛下一闪,什么时候在远方会露出陌生城市的塔尖,在天际会出现重载船舶的桅杆,或当你看到狂吼在阿尔卑斯诸峰上的大雷雨时,会有什么样的诗句在脑中涌现,谁的歌喉会像旅人的铜铃般对你唱起,述说含荀待放的爱情的小调。
茶房买来了驿车票,但找头没拿出来。安徒生抓住了他的衣领,客客气气地把他拉到走廊上去。就在那里,开玩笑地拍了一下他的脖子,于是他顺着摇晃的楼梯,两级并成一级地飞跑下去,一面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驿车走出威尼斯时,天空开始点点滴滴地落起雨来。夜已降临在这泥泞的平野上。
车夫说一定是撒旦想出来的主意,让从威尼斯至U维罗纳去的驿车在夜间出发。
乘客们也没有搭腔,车夫沉默一会儿,生气地啐了一口,然后警告乘客们说,白铁灯里那段蜡头点完了再没有了。
乘客们没理会。于是车夫开始对他的乘客们是否有健全的判断力怀疑起来,他添上一句说,维罗纳是个偏僻的地方,正派人在那里没有事情好做。
乘客们知道这是胡说八道,但是谁也不愿去反驳他。
乘客一共只有三个人安徒生、一个上了年纪的阴沉沉的神父和一位披着深色斗篷的太太。安徒生忽而觉得这位太太很年轻,忽而又觉得她上了年纪,一会儿觉得她很漂亮,一会儿又觉得她很难看。这都是车灯里的烛头在作祟。它随心所欲,每次把这位太太照出来的样子都不同。“把蜡头吹熄好不好·”安徒生问道,“现在用不着。等到需要的时候没有可点的了。”
“意大利人永远不会有这种想法!”神父提高声音说。
“为什么呢?”
“意大利人就是没有先见之明。他们总是在事情已经无可挽救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大喊大叫起来。”
“看来,”安徒生说,“大法师,你一定不属于这个浅薄轻佻的民族了。”
“我是奥地利人。”神父怒气冲冲地回答说。
谈话中断了。安徒生吹熄了蜡烛。沉默了片刻之后,那位太太说:“在意大利的这一带,夜间行路最好不点灯。”
“车轮声人家也会听见的,”神父反驳说,并且又大为不满地添上一句:“太太们旅行理应带一个亲戚,路上照应照应。”
“照应我的人,”太太回答说,并且调皮地笑了起来,“就坐在我的身边。”她指的是安徒生。为此,他摘下帽子,向这位女伴致谢。
蜡头刚一熄掉,各种声音的气味就强烈起来,好像因为手的消失而感到高兴似的。马蹄声、车轮在沙砾上滚动的沙沙声、弹簧的嘎吱声和雨点敲打车篷的声音,更加响得厉害了。从车窗里袭进来的潮湿的野草和沼泽的气味也更加浓重了。
“真奇怪!”安徒生说,“我以为在意大利会吸到橙树林的气息,但闻到的都是我们北国的气味。”
“这马上就不同了,”太太说,“我们正在上一个小丘。上面的空气要暖和些。”
几匹马步子放慢了。驿车真的在上一个不大陡的小山冈。
但夜色并未因此而变得亮些。相反的,道路两旁都是老榆树连绵不断。在茂密的树枝下,是一片悄然的幽暗,让人勉强能听见它与树叶和雨点的低语声。
安徒生放下了车窗。一条榆树枝伸进车里来安徒生摘下几片树叶留作纪念。
他跟许多想象力活跃的人一样,有着在旅途上搜集各种小东西的癖好。这些小东西有一个特点能使他回忆起过去!重新唤起他一安徒生一在拾起随便一块镶嵌画的碎片、一片榆树叶或一声小小的驴蹄铁的那一瞬间的心情。
“夜!”安徒生自言自语说。
现在夜的黑暗比阳光更使人感到惬意。黑暗让他安静地思考一切。而当安徒生想得厌倦了的时候,这黑暗常常帮助他编出各种他自己作主人公的故事来。
在这些故事中,安徒生总把自己想成是一个漂亮、年轻、生气勃勃的人。他总是毫不吝啬地用那些被多情善感的批判家称之为“诗之花”的令人陶醉的字眼把自己点缀起来。
事实上,安徒生却长得非常难看,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他又瘦又长,而且怕难为情。两手两脚活像用绳子吊着的木偶的手脚一般晃晃荡荡。这种小木偶,在他的故乡,孩子们叫做“罗锅儿”。有这么一副尊容本来就别指望女人们的青睐了,但每次年轻妇女们从他身旁走过,就好像走过一根街灯柱子旁边的时候,他心里总感到有点委屈。
安徒生打起瞌睡来了。
他醒来时,首先看到一颗绿色的大星。它正在大地上空荧荧闪烁。看来夜已深了。
驿车停着。外面传来一阵说话的声音。安徒生仔细听听。是车夫和几个中途拦住驿车的女人在讲价钱。
这几个女人的声音是那样柔媚、那样清脆,因而这场悦耳的讨价还价极像往日歌剧中的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