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1997)江苏高邮县人,中国当代着名作家。1940年开始发表小说,并结集为《邂逅集》、《羊舍的夜晚》出版,被认为是“京派作家”新人。1949年后,从事民间文学与戏曲工作,着有京剧剧本《范进中举》、《芦荡火种》。1979年后重新从事小说创作,《受戒》、《大淖记事》为其代表作。有散文集《蒲桥集》等。
昆明的雨
宁坤要我给他画一张画,要有昆明的特点。我想了一些时候,画了一幅右上角画了一片倒挂着的浓绿的仙人掌,末端开出一朵金黄色的花;左下画了几朵青头菌和牛肝菌。题了这样几行字:
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于此可见仙人掌生命之顽强,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雨季则有青头菌、牛肝菌,味极鲜腴。
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谓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后才有了具体感受的。
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但是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而且并不使人气闷。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
我的那张画是写实的。我确实亲眼看见过倒挂着还能开花的仙人掌。旧日昆明人家门头上用以辟邪的多是这样一些东西一面小镜子,周围画着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一在仙人掌上扎一个洞,用麻线穿了,挂在钉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极肥大。有些人家在菜园的周围种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篱笆。一种了仙人掌,猪羊便不敢进园吃菜了。仙人掌有剌,猪和羊扎。
昆明菌子极多。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卖炒牛肝菌,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须多放蒜,否则容易使人晕倒。青头菌比牛肝菌略贵。这种菌子炒熟了也还是浅绿色的,格调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鸡,味道鲜浓,无可方比。鸡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贵得惊人。一盘红烧鸡的价钱和一碗黄焖鸡不相上下,因为这东西在云南并不难得。有一个笑话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呈贡,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鸡,他跳下去把鸡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这笑话用意在说明昆明到呈贡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鸡随处可见。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干巴菌。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烘或一个被踩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可是下点工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还有一种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鸡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块银圆那样大,滴溜圆,颜色浅黄,恰似鸡油一样。这种菌子只能做菜时配色用,没甚味道。
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吃唤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杨梅很大,有一个乒乓球那样大,颜色黑红黑红的,叫做“火炭梅”。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烧得炽红的火炭!一点都不酸!我吃过苏州洞庭山的杨梅、井冈山的杨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缅桂花。缅桂花即白兰花,北京叫做“把儿兰”(这个名字真不好听)。云南把这种花叫做缅桂花,可能最初这种花是从缅甸传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点像桂花,其实这跟桂花实在没有什么关系。一不过话又说回来,别处叫它白兰、把儿兰,它和兰花也挨不上呀,也不过是因为它很香,香得像兰花。我在家乡看到的白兰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缅桂是大树!我在若园巷二号住过,院里有一棵大缅桂,密密的叶子,把四周房间都映绿了。缅桂盛开的时候,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就和她的一个养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来好些,拿到花市上去卖。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得满满的缅桂花!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
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久客的游子而写的。我有一天在积雨稍住的早晨和德熙从联大新校舍到莲花池去。看了池里的满池清水,看了作比丘尼装的陈圆圆的石像(传说陈圆圆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莲花池而死),雨又下起来了。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瓷杯里),坐了下来。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匣匣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莲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油酒一杯天过午,
木香花湿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
胡同文化
北京城像一块大豆腐,四方四正。城里有大街,有胡同。大街、胡同都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北京人的方位意识极强。过去拉洋车的,逢转弯处都高叫一声“东去!”“西去!”以防碰着行人。老两口睡觉,老太太嫌老头子挤着她了,说“你往南边去一点”。这是外地少有的。街道如是斜的,就特别标明是斜街,如烟袋斜街、杨梅竹斜街。大街、胡同,把北京切成一个又一个方块。这种方正不但影响了北京人的生活,也影响了北京人的思想。
胡同原是蒙古语,据说原意是水井,未知确否。胡同的取名,有各种来源。有的是计数的,如东单三条、东四十条。有的原是皇家储存物件的地方,如皮库胡同、惜薪司胡同(存放柴炭的地方)。有的是这条胡同里曾住过一个有名的人物,如无量大人胡同、石老娘(老娘是接生婆)胡同。大雅宝胡同原名大哑巴胡同,大概胡同里曾住过一个哑巴。王皮胡同是因为有一个姓王的皮匠。王广福胡同原名王寡妇胡同。有的是某种行业集中的地方。手帕胡同大概是卖手帕的。羊肉胡同当初想必是卖羊肉的。有的胡同是像其形状的。高义伯胡同原名狗尾巴胡同。小羊宜宾胡同原名羊尾巴胡同。大概是因为这两条胡同的样子有点像羊尾巴、狗尾巴。有些胡同则不知道何所取义,如大绿纱帽胡同。
胡同有的很宽阔,如东总布胡同、铁狮子胡同。这些胡同两边大都是“宅门”,到现在房屋都还挺整齐。有些胡同很小,如耳朵眼胡同。北京到底有多少胡同?北京人说: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数不清。通常提起“胡同”,多指的是小胡同。
胡同是贯通大街的网络。它距离闹市很近,打个酱油,约二斤鸡蛋什么的,很方便,但又似很远。这里没有车水马龙,总是安安静静的。偶尔有剃头挑子的“唤头”(像一个大镊子,用铁棒从当中擦过,便发出“噌”的一声)、磨剪子磨刀的“惊闺”(十几个铁片穿成一串,摇动作声)、算命的盲人(现在早没有了)吹的短笛的声音。这些声音不但不显得喧闹,倒显得胡同里更加了。
胡同和四合院是一体,胡同两边是若干四合院连接起来的。胡同、四合院,是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也是北京市民的文化形态。我们通常说北京的市民文化,就是指的胡同文化。胡同文化是北京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使不是最主要的部分。
胡同文化是一种封闭的文化。住在胡同里的居民大都安土重迁,不大愿意搬家。有在一个胡同里一住住几十年的,甚至有住了几辈子的。胡同里的房屋大都很旧了,“地根儿”房子就不太好,旧房檩,断砖墙。下雨天常是外面大下,屋里小下。一到下大雨,总可以听到房塌的声音,那是胡同里的房子。但是他们舍不得“挪窝儿”一“破家值万贯”。
四合院是一个盒子。北京人理想的住家是“独门独院”。北京人也很讲究“处街坊”。“远亲不如近邻”。“街坊里道”的,谁家有点事,婚丧嫁娶,都得“随”一点“份子”,道个喜或道个恼,不这样就不合“礼数”。但是平常日子,过往不多,除了有的街坊是棋友,“杀”一盘;有的是酒友,到“大酒缸”(过去山西人开的酒铺,都没有桌子,在酒缸上放一块规成圆形的厚板以代酒桌)喝两“个”(大酒缸二两一杯,叫做“一个”%;或是鸟友,不约而同,各晃着鸟笼,到天坛城根、玉渊潭去“会鸟”(会鸟是把鸟笼挂在一处,既可让鸟互相学叫,也互相比赛),此外,“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北京人易于满足,他们对生活的物质要求不高。有窝头,就知足了。大腌萝卜,就不错。小酱萝卜,那还有什么说的。臭豆腐滴几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虾米皮熬白菜,嘿!我认识一个在国子监当过差,伺候过陆润庠、王塘等祭酒的老人,他说:“哪儿也比不了北京,北京的熬白菜也比别处好吃一五味神在北京。”五味神是什么神?我至今考查不出来。但是北京人的大白菜文化却是可以理解的。北京人每个人一辈子吃的大白菜摞起来大概有北海白塔那么高。
北京人爱瞧热闹,但是不爱管闲事。他们总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北京是民主运动的策源地,“民国”以来,常有学生运动。北京人管学生运动叫做“闹学生”。学生示威游行,叫做“过学生”。与他们无关。
北京胡同文化的精义是“忍”。安分守己,逆来顺受。老舍《茶馆》里的王利发说:“我当了一辈子的顺民”,是大部分北京市民的心态。
我的小《八月骄阳》里写到“文化大革命”,有这样一段对话:
还有个章法没有?我可是当了一辈子安善良民,从来奉公守法。这会儿,全乱了。我这眼面前就跟‘下黄土似的,简直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您多余操这份儿。粮店还卖不卖棒子面?”
“卖!”
“还是的。有棒子面就行。……”
我们楼里有个小伙子,为一点儿事,打了开电梯的小姑娘一个嘴巴。我们都很生气,怎么可以打一个女孩子呢!我跟两个上了岁数的老北京(他们是“搬迁户”,原来是住在胡同里的)说,大家应该主持正义,让小伙子当众向小姑娘认错。这二位同声说:“叫他认错?门儿也没有!忍着吧!一‘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睡不着眯着”这话实在太精彩了!睡不着,别烦躁,别起急,眯着北京人,真有你的!
北京的胡同在衰败、没落。除了少数“宅门”还在那里挺着,大部分民居的房屋都已经很残破,有的地基柱础甚至已经下沉,只有多半截还露在地面上。有些四合院门外还保存已失原形的拴马桩、上马石,记录着失去的荣华。有打不上水来的井眼、磨圆了棱角的石头棋盘,供人凭吊。西风残照,衰草离披,满目荒凉,毫无生气。
看看这些胡同的照片,不禁使人产生怀旧情绪,甚至有些伤感。但是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席卷之下,胡同和胡同文化总有一天会消失的。也许像西安的蛤蟆陵、南京的乌衣巷,还会保留一两个名目,使人怅望低徊。
再见吧,胡同。
峻青
(1922-1991)原名孙俊卿,山东海阳人,作家。着有散文集《欧行书筒》、《秋色赋》、《雄关赋》、《屐痕集》等。
秋色赋
时序刚刚过了秋分,就觉得突然增加了一些凉意。早晨到海边去散步,仿佛那蔚蓝的大海,比以前更加蓝了一些;天,也比以前更加高远了一些。回头向岭上望去,哦,秋色更浓了。
多么可爱的秋色阿!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欧阳修作《秋声赋》时,把秋天描写得那么肃杀凄凉?在我看来,花木灿烂的春光固然可爱,然而,瓜果遍地的秋色却更加使人欣喜。
秋天,比春天更富有欣欣向荣的景象。
秋天,比春天更富有灿烂绚丽的色彩。
你瞧,西面山洼里那一片柿树,红得多么好看,简直像一片火似的。古今多少诗人画家都称道枫叶的颜色,然而,比起柿树来,那枫叶却不知要逊色多少呢。
还有苹果,那驰名中外的红香蕉苹果,也是那么红,那么鲜艳,那么逗人喜爱。大金帅苹果则金光闪闪,呈现出一片黄澄澄的颜色。山楂树上缀满了一颗颗红玛瑙似的果子。葡萄呢,就更加绚丽多彩,那种叫“水晶”的,长得长长的,绿绿的,晶莹透明,真像是用水晶和玉石雕刻出来似的;而那种叫红玫瑰的,则紫中带亮,圆润可爱,活像一串串紫色的珍珠。……
啊!好一派迷人的秋色!
我喜欢这绚丽灿烂的秋色,因为它表示着成熟和繁荣,也意味着愉快和欢乐。
今年,胶东半岛上雨水充足,气候适宜。一开春,小麦就长得很好。六月间,我乘胶济列车经过昌潍大平原时,看到那金色的麦浪,像海洋似的荡漾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而收下来的麦子,则像一座座山岭堆在铁路两旁的场地上,心里禁不住欣喜万分。当时,我曾把这种欢乐的心情,写信告诉许多和我同乡的战友,让他们和我一起共享这故乡丰收的快乐。现在,时间刚刚过去三个多月,前几天,我乘由青岛开往烟台的列车经过胶东内地时,又看到一幅秋天大丰收的欢乐景象金黄色的谷子刚收割不久,高粱又熟得火红一片,山坡上,田野里,到处是紧张秋收的人群。村头上,打谷场里,到处堆着像小山一样高的庄稼秸子和金光闪闪的包米穗子。胶东,这个不愧为水果之乡的半岛上,今年水果大丰收。列车经过莱阳车站的时候,站上摆满了着名的莱阳梨。这梨又大又甜。人们告诉我,今年梨的产量大大超过了去年。
在烟台西沙旺,我曾参观了以盛产烟台苹果着称的幸福公社。那正是苹果成熟的时候,一踏进那绿色海洋般的果林里,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苹果香气。人们告诉我,六十年前,这儿还是一片荒凉的沙滩,那赭黄色的沙地上什么都没有。栽种苹果,不过是近三四十年的事情,而大规模栽植,却是在解放之后,尤其是近几年。瞧,那一棵棵枝叶茂盛的果树上,果实累累,树枝都被压弯了,有的树枝竟然被压断了,大多数树枝不得不用木杆撑住。生产队门前的广场上,摘下来的苹果堆得像小山一样,成群的姑娘们正在把这驰名中外的香蕉苹果包装到雪白的木箱子里。一辆接一辆的卡车,又把这包装好的苹果运到海关码头和火车站去。很快地,国内各大城市和国外一些地方,就会尝到这芬芳甘甜的美味了。让那些吃到这种美味的朋友们,也都来分享一份我们丰收的喜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