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你可以升一炉柴火,燃松枝以取暖。然后,你将写短笺,约好友,说“君但能来相往还”。你们可以在那里谈古论今,读旧书,赏古画。你们也可以竟日高卧,不问世事,你们也可以“弹琴复长啸”,一享豪纵之乐。住三数日、五六日、九十日,全随你意。
当然,你更要在那里写稿。携一二十本稿纸上山,埋头去琢磨章句,编织梦想。你相信,那时你文章产量当可丰饶,内容当较飘逸。……
这梦一山居之梦,独处之梦,逃世之梦,自由自在之梦,日以继夜,在你心中鼓荡。你为它欣喜,为它着迷,为它奔走一在崎岖盘折的山道之上。
于是,价钱谈妥,地界分割谈妥,草约随时可签,你随时可拥有那块小地,而建立你的梦想于那块小地之上了。你忽然从梦中醒了过来。你忽然问自己一你什么时候去住呢?
你不上班了吗?周末?周末孩子都在家,你不陪孩子了吗?带着孩子?他们并不爱那无人的山,而且,你必须承认,你要那间小屋的目的正是不打算带着孩子。
那么,在休假的时候?当然,你一年可以有一两次休假。但只这一两次,其余的时间,你就让它空着?你说可以雇个人去看守和打扫。雇谁呢?谁愿如你一样的去那深山独处呢?
那么,你说,到你退休之后。你什么时候退休呢?退休之后,你是否还有足够的健康,使你仍具有这分逸兴豪情呢?而且,你去山上时,谁来照管你现在的家呢?你怕不怕那时忽然生病山间多雨的气候,会不会为你的风湿助虐?你不知道,你不能肯定。你并不愿花了不少的钱,盖了一个房子,而让它常年空着。
或许你根本就不必盖那样一个房子。你所要的并不真正是那样一个房子。你只是想要逃开,空想有一个时间让你逃开。逃开生活的诸种牵绊。
最近这些年,我不只一次听你诉说被生活牵缠得苦。你说你心理上有一种病态,你好怕绳子、铁丝和电线。因为他们象征纠缠与牵绊。你说,每当你看见一团乱糟糟,纠缠不清的绳子、铁丝或电线的时候,你便迫不及待地把它们一下子扔出去,扔得远远的。那样,你就会有一种挣脱的快感。你厌恨一日三餐的繁琐。你说,即使全家都不想吃饭,你也必须下厨。因为你是主妇,而那正是主妇的职责一宁可下厨忙二三小时之后,饭菜只在桌上摆一摆,便即撤下,你也不能因大家并不想吃而在厨房缺席。你说你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你只是必须那样去做而已。你也厌恨越来越复杂的生活内容。有一天,你把好几架电扇都卖了,把好几箱衣服都送人了。把好几大篓书都扔了。你说,那些都是牵绊,都令你烦累,消耗你的精神,剥夺你的时间。但是隔不多久,你又买了三架新的电扇,你皮包里又有了一叠新的发票一布店的、鞋店的、家具店的、百货店的……你说家里人要用,你没有办法不买。
你几笑洋人喝酒,每一种酒有每一种的杯子,而他们把能拥有许多整套的“玻璃器皿”引以为荣,你说,他们那是“大狗钻大洞,小狗钻小洞”,香槟酒杯为什么不能喝白兰地?啤酒杯也不妨喝马田尼。当然,最好是既无香槟白兰地,也不要啤酒马田尼。如爱喝酒,只要是“酒”也就行了。但是,你的架子上,仍是有越来越多的各式酒瓶,有越来越多的各式杯盏。你厌恨它们,但你必须照料它们,去洗、去擦、去把它们排列得整整齐齐,而你几乎从来不动用它们。正如你所说,人们买许多东西,似乎只是为了让自己去照料它门。
当然,对许多人来说,拥有许多东西,正是他们人生的目的。那是“丰裕”“富足”“豪华”“气派”所代表的真义。而对你来说,那却只是累赘与牵绊。你厌恨这些,却无法摆脱这些。因此,你总向往那深山里的一间小屋。
我听你说过不知多少次了,只是这一次比较具体而已。
我不是不同情你。我每次都非常同意你的梦想。只是,我知道,到了最后,你仍会妥协,仍会放弃。因为你摆不脱那些牵绊。
当然,你之所以摆不脱,并非你不够潇洒,而只是因为那些你所谓的牵绊并非来自身外。它们是你的一部分,它们织在你生命里。你和你的家,正如蜗牛和它的外壳。不是先有了家,而你才住进去的;而是先有了你,由你体内分泌结构而形成了那个家。你正如一只蜗牛,驮着你自己造成的壳。你想摆脱它吗?你能想象蜗牛摆脱了它的壳,而住进一个原不属于它的洞?
而你的孩子与丈夫是你的影子。你不会傻到想逃开自己的影子吧?你不会那么可笑吧?当然,当然,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有意戳穿你的梦想,更不是有意伤害你的自尊。我只是,哦,我只是如此地对你无限同情与悲悯。你是既无勇气拒绝,又无力量摆脱你是灵魂向往飘逸,而形体留恋凡庸!
我不忍点破你山居的梦。因此,我仍以我一向对你的宠惯,对着你,在咖啡桌与冷气机前坐下来,微笑地听听你说你的梦。说那空山的幽寂,云雾的迷蒙;远望海面的空灵,以及涧底流泉的淙淙。说你那即使盖成了也无缘去住的小屋,说你那即使实现也不能真正令你快乐的摆脱;说你那原不属于女人的幽居独处的梦。
我微笑地看着你用你挺秀的笔迹画着小屋的蓝图——这边是门,那边是窗,还有一个依山面海的平台,和一个可以围坐取暧的壁炉。这里放我的唐诗,那里放我的古画,最要紧的是一个书桌,一把靠椅,和一张藤榻。……
你真的要去吗?
你真的能去吗?
你真的不觉得你真正拥有了一幢山上的房子时,怕牵绊的你,反而更多了一项需你照料的?
还是?还是?只让我们暂时用一片玻璃长窗,隔开楼下的车水马龙与软红十丈,凭一杯咖啡,满室冷气,来说一下午不必实现的梦,让我们“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幻想一番而已呢?
熊
(1919-2012)原名容鼎昌,笔名赵会仪、勉仲等,山东益都(今青州)人,当代着名学者、散文家,曾长期从事新闻工作,并熟于版本目录之学。194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着有作品集《榆下说书》、《翠墨集》、《负暄录》、《过去的足迹》、《榆下杂说》、《春夜随笔》等。其文得古文之神韵,文思自由放达,文笔挥洒自如。
前门箭楼的燕子
已经二十多年没有上北京了,真有说不出的相思。
到北京的那一天,天真够热的,觉得这里的太阳确是不同凡响。不过却热得干脆、痛快,绝不拖泥带水,这是比江南高明的地方。在前门外住下来以后,已经是该吃晚饭的时候了,就慢慢溜出来,在前门大街上闲走,“者卩一处”、“一条龙”、“月盛斋”这些店招看了就使人感到亲切,即使里边卖的食物与过去不大一样了,也不要紧。“都一处”卖的是蟹肉包子,这应该是南京或上海的特色,现在是“南风北渐”了。但小米稀饭却是地道的北京风味,好得很。可惜我想再来一碗的时候,却卖光了。
来到前门箭楼前,早已是黄昏时分。白天几次经过,我已经贪婪地看过好几眼,现在就想细细地、前前后后好好地看看她。箭楼新粉刷过,虽然有金碧辉煌的彩绘,但整体依旧是庄严肃穆的。因为她的主体是用一色深灰城砖砌成的,真是落落大方。楼身比我保留的任何旧印象都干净得多。我曾经看见过在她身上画着日本仁丹的商标,美丽牌香烟的“美女”,和其他乱七八糟各式各样的布告招贴,就像浑身贴满了膏药。那可真让人不舒服,简直就像中华民族百多年来苦难的象征。她像一位英雄的母亲,承受着重重苦难、凌辱、骄傲地挺首屹立,默默地护卫着、看着在她身边流不息地走过的儿女。今天,她是应该开颜一笑了。
一种过去我没有见过的景致在眼前出现了。千百只燕子不住地围绕着箭楼飞,飞来飞去,飞进飞出,就像夏天雷雨前荷塘上穿梭飞舞的蜻蜓,蜂衙前哄聚的蜂群。
过去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景色,使我在箭楼侧边伫立了很久。
忽然想起宋徽宗画过的《瑞鹤图》。那构思是有些相近的,不过比起眼前的这一派喧腾景象,可寂静得多了。
也许应该像故宫那样,在画檐朱栋之间结起铁丝网来吧,我不知道。古代的诗人喜欢用燕雀这样的小动物,点缀在宫廷殿阁之间,制造一种凄寂的气氛。我想,这是由他们所处的时代和诗人的感情决定的。其实同样的事物,用来抒写无论哪一种心情都是可以的。
我兜了个大圈子去看箭楼的侧影。发现她本身就像一只作势将要凌空飞去的燕子,有一对鲜明、凸现的侧翼。古建筑师手下精美的造型不能不使后人惊叹。它是那么端凝,却又那么轻盈;那么沉着,却又那么飞动;那么拙重,却又那么飘举;那么威武,却又那么秀丽。在箭楼后面挺立着正阳门,这才是主帅,箭楼不过是它的先行。论气魄、格局,主帅确实有主帅的分量。漆工加在它身上的金彩无疑是更繁复而多。在晚霞映照下,发出了炫目的光;就是在暗夜里,也会呈现闪闪荧光。一座七宝楼台。正阳门是端端正正的,气势沉雄的,可是奇怪的是,它给人的印象依旧是玲珑的,没有半点儿拙重的感觉。
很久以来,人们为某些民族形式的新建筑取了一个不大好听的称号一大屋顶。这称号也真不大动听,但也不能不承认它有一定的正确性。那些用大量水泥堆集起来的大帽子,远远望去就会使人产生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更不必说在建筑学上负载承重,空间利用各方面的考虑了。正阳门和箭楼,应该说是典型的“大屋顶”,可是谁会产生那样的观感呢?箭楼上那一排排射口,是从实战的考虑出发设计的,但却安排得那么美……我想,在继承、学习民族优秀传统的工作中,我们做得实在很差,同时在学习与运用时,思想也多少是有些僵化的。
走到天安门前,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长安街上和广场四周亮起了千万盏华灯。我走过金水桥边的华表,抚摸着莹洁的白石狮子。狮子身上还散发着晒了一天下来的太阳的余热,好像它们并不是石雕。
在观礼台边的栏杆上找到一个空当,坐了下来。这里坐满了乘凉的老人。年轻人多半在广场里活动,那里似乎有更大的吸引力。没有坐多久,我就跳下了栏杆,穿过长安街,走进了广场。这里的光线是较暗的,这里那里,者卩能看到斜支着一架架自行车,年轻的一对就倚着车身轻轻地谈话,也许并不在谈话。也有三人一组的,添上了一个刚能爬动的孩子,在带了来铺起的毯子上不住地爬着笑着,年轻的父母不住地交换着谈话,他们的声音高得多了,他们一大半的话都是对孩子说的。
此外,在广场上还看到不少玩“飞碟”的年轻人。这是红红绿绿用塑料做成的像铁饼似的盘子,两个人对掷,可以掷出种种花样来。走着走着,一只飞碟向我飞来,正想躲时,它却从耳边了。
冯牧
(1919-1995)原名冯先植,笔名若湘。北京人。作家、文学评论家。着有评论集《繁花与草叶》、《耕耘文集》,散文集《滇云览胜记》等。有《冯牧文集》九卷行世。
澜沧江边的蝴蝶会
我在西双版纳的美妙口画的土地上,幸运地遇到了一次真正的蝴蝶会。
很多人都听说过云南大理的蝴蝶泉和蝴蝶会的故事,也读过不少关于蝴蝶会的奇妙景象的文字记载。据我所知道的,第一个细致而准确地描绘了蝴蝶会的奇景的,恐怕要算是明朝末年的徐霞客了。在三百多年前,这位卓越的旅行家就不但为我们真实地描写了蝴蝶群集的奇特景象,并且还详尽地描写了蝴蝶泉周围的自然环境。他这样写着:
……山麓有树大合抱,倚崖而耸立,下有泉,东向漱4艮窍而出,清冽可鉴。稍东,其下又有一树,仍有一小泉,亦漱根而出,二泉汇为方丈之沼,即所溯之上流也。泉上大树,当四月初,即发花如蛱蝶,须翅栩然,与生蝶无异;又有真蝶千万,连须钩足,自树巅倒悬而下,及于泉面,缤纷络绎,五色焕然。
这是一幅多么令人目眩神迷的奇丽景象!无怪乎许多来到大理的旅客都要设法去观赏一下这个人间奇观了。但可惜的是,胜景难逢,由于某种我们至今还不清楚的自然规律,每年蝴蝶会的时间总是十分短促并且是时有变化的;而交通的阻隔,又使得有机会到大理去游览的人,总是难于恰巧在那个时间准确无误地来到蝴蝶泉边。就是徐霞客也没有亲眼看到真正的蝴蝶会的盛况;他晚去了几天,花朵已经凋谢,使他只能折下一枝蝴蝶树的标本,惆怅而去。他的关于蝴蝶会的描写,大半是根据一些亲历者的转述而记载下来的。
其实所谓蝴蝶会,并不是大理蝴蝶泉所独有的自然风光,而是在云南的其他地方也曾经出现过的一种自然现象。比如,在清人张泓所写的一本笔记(《滇南新语》)中,就记载了昆明城里的圆通山(就是现在的圆通公园)的蝴蝶会,书中这样写道:
每岁孟夏,蛱蝶千百万会飞此山,屋树岩壑皆满,有大如轮、小于钱者,翩翻随风。缤纷五彩,锦色烂然,集必三日始去,究不知其去来之何从也,余目睹其呈奇不爽者盖两载。
今年春天,由于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我看到了一次真正的蝴蝶会,一次完全可以和徐霞客所描述的蝴蝶泉相媲美的蝴蝶会。
西双版纳的气候是四季长春的。在那里你永远看不到植物凋敝的景象。但是,即使如此,春天在那里也仍然是最美好的季节。就在这样的季节里,在傣族的泼水节的前夕,我们来到了被称为西双版纳的一颗“绿宝石”的橄榄坝。
在这以前,人们曾经对我说:谁要是没有到过橄榄坝,谁就等于没有看到真正的西双版纳。当我们刚刚踏上这片土地时,我马上就深深地感觉到,这些话是丝毫也不夸张的。我们好像来到了一个天然的巨大的热带花园里,到处都是浓荫匣地,繁花似锦。到处都是一片蓬勃的生气鸟类在永不休止地鸣啭;在棕褐色的沃土上,各种植物好像是在拥挤着、争抢着向上生长。行走在村寨之间的小径上,就好像是行走在精心培植起来的公园林荫路上一样,只有从浓密的叶隙中间,才能偶尔看到烈日的点点金光。我们沿着澜沧江边的一连串村寨进行了一次远足旅行。
我们的访问终点,是背倚着江岸、紧密相连的两个村寨一曼厅和曼扎。当我们刚刚走上江边的密林小径时,我就发现,这里的每一块土地,每一段路程,每一片丛林,都是那样地充满了浓丽的热带风光,都足以构成一幅色彩斑斓的绝妙风景画面。我们经过了好几个隐藏在密林深处的村寨,只有在注意寻找时,才能从树丛中发现那些美丽而精巧的傣族竹楼。这里的村寨分布得很特别,不是许多人家聚成一片,而是稀疏地分散在一片林海中间。每一幢竹楼周围都是一片丰饶富庶的果树园;家家户户的庭前窗后,都生长着枝叶挺拔的椰子树和槟榔树,绿荫盖地的芒果树和荔枝树。在这里,人们用果实累累的香蕉树做篱笆,用清香馥郁的夜来香做围墙。被果实压弯的柚子树用枝叶敲打着竹楼的屋檐,密生在枝丫间的菠萝蜜散发着醉人的浓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