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租房情形,大致如是。洋青年租房的情况,未曾亲见,只道听途说过一些。欧美电影电视剧里毕了业的小青年,都是跟朋友同学合租。美国高校经营者大多遵循这么一条宗旨,那就是尽量把庞杂的社会职能剥离出去,尽可能专注于教育、科研,典型例子就是美国多数大学都只提供数量极少的学生宿舍。一所学生总数近五万人的学校,宿舍仅够三千人使用,百分之九十以上学生需要到校园外租房。因此,政府及开发商适时地推出一些廉租房来满足低收入群体的需求。以佛罗里达州为例,穷学生每月只要花六百美元,就能入住廉租房社区,一整栋房子带厨房厕所客厅和睡房,有的只有一个睡房,有的带三个睡房,月租仅几百美元,其中包含了水电天然气以及网络有线电视等各种费用。又据某位在美念书的朋友讲过这样的趣事:一些高校面向学生们出租的廉租房校舍,仅提供给“非传统学生”,即那些恋爱结婚了和有同居需要的couple(情侣)。有不少男生找一个好友一起申请,给学校写一封信,假称两人是同性恋人,用“有同居需要”这个理由申请。又据说,曾有一对好基友,申请成功后愉快地享受了一年超豪华宿舍,毕业时假戏真做,成功升级为真正的同性爱侣。由此可见,无论同性还是异性合租,都有可能擦出爱情之火。合租是寻觅伴侣之捷径妙方,信哉。
近年还有种流行言论,说是外国人比咱境界高一些,更能体悟第欧根尼斯的思想,不爱买房,只爱租房。而据在外国住过的朋友说,此论甚谬,谁都知道房子是自己的住着舒服,洋人也是愿意买房子的,虽然单身汉时大都是合租独租,但等年纪略长,婚姻育儿的任务一一临头,还是会向买房努力的。比如美剧《老友记》,六个年轻人合租两套公寓,钱德勒和莫妮卡结了婚领养了小孩,便到郊外买房去了。若说“境界”有别,差别大概在于:缺乏恶形恶状的丈母娘们的催促,国外房价不像国内涨得这么快,房租也不是一年一变,而且很多小区公寓是统一出租,可以签长约,租个十年二十年的,也堪算稳定。所以他们买房的心没那么迫切。
科尔姆·托宾有一本小说《大师》,写亨利·詹姆斯的生活,其中讲到亨利租房的情景:一八九七年,亨利在英国拉伊租下了“兰慕别墅”,那是一栋让他一见钟情的房子。就像我们现在租房时明明看中却还想压价一样,他努力让自己淡定。“他在屋子里走动时,把一扇扇门都打开,也叫人帮他开门,他什么话都不说,心里仍然担心,只怕自己表现得太过热切,先前也来看过房子的人会出现在门口,大声命他离开。”亨利签下了二十一年的租约。房东得知他的名字和职业,既惊且敬,还给了优惠。
这座带花园的“兰慕别墅”,每年租金是七十镑。当时一英镑约相当于现在的八十英镑。差不多五万两千六百元人民币,月租四千四百元。
让人动心的是这一句:“房屋的四壁见证了将近三百年来过往的男女,如今它邀请他来短暂领略它的魅力。它会欢迎他,然后目送他离开,一如它目送其他人离开一般。”供人租用的房间,是有灵魂、有魅力的,它们有着港口一样沧桑的戏剧性。
我常常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根据四壁隐约传来的声音,猜测一墙之隔的剧情、台词,就像坐在电影院外想象里面的电影:
宅男打游戏到夜里,到冰箱里翻吃的,忽然发现角落里还留着一只前女友买的柠檬,已经干缩成核桃大小了。她曾说,总看电脑的人,最好喝点柠檬片泡水。他拿出柠檬犹豫一下,本想扔掉,但还是拿到厨房去切片,丢进水杯里。
依仗姿色、恣睢求生的年轻姑娘,给老家母亲打电话,不耐烦地装出一切很好的样子。远隔千里在两个大城市打工的中年夫妇,小别胜新婚之后,感到对方似乎有些改变,又说不出变化在哪儿,心里都有些疑虑,但还是互相抚慰,互相鼓励,互相说些儿子们的事情,关灯睡去……
据说,一个人的幼年读物会奠定三观——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我幼年时代的英雄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他为我做出“了不起的人”的定义:清醒地知道如何分配精力时间,做自己热爱且擅长的事。最要紧的是,贝克街二百二十一号B,是租的,而且是合租。书的头一章就在讲租房的事儿,那是夏洛克传奇的起点。
天才们用不着有自己的房间。他们的智慧已经攻陷了太多疆域,傲立于人类之巅,就不必再让肉体去占有地盘了。夏洛克会让买房还房贷这种问题浪费他的智力?可笑!而且,合租的室友,往往还会成为最好的事业生活良伴呢。
后来我迷恋的约翰·克里斯朵夫验证了这些定义。他与奥里维合租时的故事,是全书最美好的章节之一。
有一阵,每当有长辈教诲我,赶紧买房吧,我总会说:我喜欢租房住。古希腊的第欧根尼斯住在一只木桶里,那也不妨碍他当哲学家啊。还有一次在外地的出租车上,司机问我哪儿的人,我说现在住北京。又问结婚没有,我说结婚了。又说,在北京买房够贵的吧,我说,我没买房,租房住着呢。他就露出不可思议的样子,瞪圆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是个疯姑娘似的。出于一种阴暗心理,我又告诉他,我们是跟人合租的。他的表情就像他要疯了。
这时我开始后悔,万一车撞了电线杆子怎么办,我这不是没事找事嘛。幸好他还稳住了方向盘。我闭住嘴不敢说话了。如果我再跟他说,家里想帮我买房我坚决反对,只怕他会把车开到人行道上去……不一会儿他摇着头,心有余悸地喃喃道,我的天哪……我是死也不能让我姑娘结了婚还租房住……那么多的人迷恋稳定和安全感,以其作为至美的标准去衡量一切行为和结局,像迫不及待的种子,期待陷落,期待寸步难行,期待黑暗的围困和掩埋,期待缺乏活力的腐殖质的滋养。
七十年。其实所谓“买”也不过是七十年的租约。即使到能“永远”占有土地的国家去购买,你也永远不可能真正“占有”一块空间。五亿年前的三叶虫和软舌螺做不到,鸭嘴龙和蜥脚恐龙也做不到。尼安德特人无法保留欧洲的土地产权,海德堡人也不行。山顶洞人不是北京周口店小区的业主,我们也不是。
想象有那么一天,海洋科学家们宣布发现一种生活在寒武纪海底的四角虫,他们的虫族生活记录被破解还原了。原来,这种虫虽然只有一天的寿命,但也整天为房子问题苦恼——注意,对他们来说,“整天”就意味着“终生”。他们自早晨出生,上学花掉一两小时之后,就开始焦灼地、孜孜不倦地挣钱。十点钟到十二点钟,他们租用岩礁缝隙住着,梦想有一天住到高雅昂贵的珊瑚礁的缝隙去。如果过了正午,还住在出租的石缝里,那么没有一个虫岳母肯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他。下午两点,总算买上一处珊瑚房!虽然地段不太好,距离一个水母群太近,距离海藻丛又太远,大批鹦鹉螺又总从那附近路过,然而,那毕竟是珊瑚礁的缝隙呀……他们仍住在廉价出租房里,把买到的房租出去,好偿还贷款,不过作为有着珊瑚产权的虫,心中总是充满自豪的。晚上八点半,借贷全部还清,终于可以搬进自己的房子里,住上三四个小时了!赶紧生几只小虫子出来。凌晨三点左右,含笑瞑目在属于自己的珊瑚缝隙里。
是不是很可笑?并不是你拥有房子,是房子役使了你、玩弄了你。
仔细想想,身体也不过是一个租来的房间。我们暂时租赁这幢由各种元素架构而成的屋宇,每日小心翼翼地使用它的餐厅、卫生间,把自以为珍贵的记忆当作小摆设,陈列在客厅,不时取出飨客;不定时地交水电费,交维护费,交物业清洁费;而且,我们在修缮、装饰外墙上耗费了多少时间金钱啊!然而几十年后还是要痛苦地搬走,一切清空。已经被使用得破烂的家具、屋檐和地板不得不回炉再造——若那些家具幸而不曾磨损过甚,有些善良的人们就在搬走时把它们捐献出去,给别的缺少家具的房间……
说点扫兴的吧——现在,我和薛君已在众人的胁迫之下,先当上了二房东,后当上了大房东。
去年,我们的房东传话来说,不想再分开租给两户,嫌租不出高价钱。这明摆是要我们选择:是要搬走呢,还是要多交房租。最终我们承担了涨起来的房价,把一个单元整个租下来,再自己去招房客。
而今年年初,为了尽孝——我真是这么想的——我和薛君买房了。
也不知怎么搞的,只要我们不买房,远在两处故乡的四位父母就免不了忧惧万端。忧从何来?忧的是“现在不买以后你们永远买不起啦”。惧从何来?
惧的是“万一房东忽然翻脸赶人,你们岂不要流落街头”。他们坚持认为不买房是无望的……对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我沮丧地发现,要用第欧根尼斯哲学去慰藉他们是来不及了。为免椿萱之烦恼,只好听凭他们倾尽三家之力,换得京城一纸房契。薛君劝慰道,权当是保值吧,放在银行里的利息还没这高呢。
——这其中似乎大有讽刺意义:想要在人群之中反向行走,终究是行不通的。你将面朝来时的方向,身不由己地倒退着步子,被推推撞撞地跟着众人走同一个方向。你终将一点一点变成你曾厌恶的那种人。
那间归于薛氏名下的房子,我至今没去看过。一直有两户人家租住在里面,为了方便,我们也并不搬家,用他们交的租金交我们的房租。因此在大房东二房东的身份之外,我们依旧是租客。
填写房产证的时候,薛君问,写一个人的名字还是两个人的?
我愤愤不平地说,写你自己的名字吧!我要继续做名下没有任何房产的清贫青年。
原载《人民文学》201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