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好像前天还趴在爹的脊梁上耍赖不下来，好像昨天还钻在爹的怀里撒娇摸他粗硬的胡须，好像刚刚闯祸爹还瞪我骂我小王八羔子，可是爹说没就没了。家里打发堂哥到学校来接我，说我爹不在了，我一下子急眼了。
你放屁，你爹才不在了呢。我怒吼。
我爹早就不在了。堂哥哭笑不得。
回到家里，看到堂屋挂起的白幛黑纱，看到娘一双红如透熟樱桃的眼睛，看到几个嫂子拿着孝衣往我身上套，我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推开所有的人，一个箭步跨上台阶，掀起挽幛冲进了灵堂。我爹在哪里呢，我爹呢？我只看见一具漆黑的棺木森严地安放在摇曳的烛光里。
我大叫一声爹，就昏厥在爹的灵前。
爹死了，我不再是懵懂无知的男孩，应该是个男人了。作为一个男人，对于爹的丧事，我却束手无策。娘抱着我哭得昏天黑地。我趴在娘的腿上，和娘一起哭。前来奔丧的亲眷和帮忙的邻居像一群群嗡嗡乱飞的苍蝇，把本来就乱的院落搞得更乱。但我们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哭。
夜幕降临，娘木木地坐在灵堂里，我偎在娘的怀抱里。大家劝娘去休息，娘摸了摸我的脑袋，叮嘱我说，给你爹尽尽孝吧，你爹刚到那边，一个人害怕，长明灯不能灭。娘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我跪在爹的灵堂前，替爹守灵。供桌上，一对婴儿手臂粗细的白烛交相辉映着，照彻整个灵堂。一盏香炉插着三根檀香，袅袅地冒着白烟。爹的棺木下面，置一个小碟，碟内盛满香油，一根长长的棉线盘绕着浸泡在香油里，一头探出碟外，点燃了，如豆的火苗便跳动起来。这盏油灯，就是照亮爹新的旅程的长明灯。有了这盏灯，爹就可以看清通往天国的路，就不会感到害怕。蜡烛和檀香非常耐烧，不用担心；长明灯太微弱，当真轻慢不得。
下半夜，帮忙的人陆续走了。灵堂里除了我，就是死了的爹。料峭的春寒无孔不入，慢慢穿透我裹紧旧军大衣的身体。我站起来，到室外活动一下冰凉的手脚。半个淡黄色的月亮不知何时爬在院外的树梢上，和许多星星挂在一起，从树枝里筛下半明半暗的影子。
我不由得哆嗦起来，赶紧回到灵堂看护长明灯。我给长明灯添了两次油，拨了五次灯芯。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中，我看见爹一个人蹒跚而行。我追赶爹，却怎么也追不上。爹忽然回过头来，冲我笑了笑，继续往前走。我拼命喊爹，却发不出声音……
小叔别睡，会感冒。有人碰碰我的胳膊。
我一下子醒了，揉揉眼睛。旁边跪着隔壁堂哥的傻女儿青儿。
你怎么来了？我狐疑地问。
青儿傻呵呵地一笑，什么也不说。
我赶紧转脸看长明灯。灯盏里，油是满的，灯芯也像是刚拨过的。青儿还会做这些？我再转脸看青儿，她低垂着头，头顶着孝布。
一片耀眼的白。
有青儿陪着，也能给我壮壮胆。但我真的想不通，这深更半夜的，她怎么会来替我爹守灵？
谁让你来的？我问青儿。
青儿突然哭了，泪珠黄豆般大小，一颗，两颗，夺眶而出，很快汇成了串儿，水淋淋地从脸颊上流下来，一直挂到下巴上。
我惊呆了。我的天，青儿还会流泪！
青儿比我小两岁，我们一块长大的，十多年了，我破天荒第一次看到青儿流泪。小时候，所有的孩子都欺负青儿，没头没脑地打她，打疼了，青儿也哭，与其说是哭，不如说是嚎，干打雷不下雨。然后大家一起围着青儿转，一边转一边拍手唱：
风来了，雨来了，
蛤蟆背着鼓来了……
每当这时，青儿就咧着一张大嘴，傻呵呵地笑。
青儿是我堂哥的第三个女儿。她二姐落地的时候，就差点儿被丢进马桶。到底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娘不忍心，把她二姐留下来，结果被乡里罚款几千块，几乎倾家荡产。提起这事儿，她爹气就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骂她娘。青儿一落地，又是一个不带把的，她爹不由分说，用破布胡乱缠着她，把她丢进粪筐，背出去扔到了山沟里。第三天我爹去打柴，在山沟里发现了依然活着的她，谁也没想到，三天三夜过去了，她居然没有被狼叼走，更没有渴死饿死。我爹把她捡回来，送到她家的时候，她爹的脸比锅底还黑。青儿长大了，却是个傻子，几岁了还不会说话，只会傻呵呵地笑，这下连青儿的娘都嫌弃她了。有时她家饭做少了，她娘就吼她，到你小爷家吃去。青儿就端着碗，真的到我家来了。我爹就叹口气，宁愿自己不吃，也让青儿吃饱。为此，我没有少揍青儿，不让她再到我家去。但是青儿不长记性，一饿了就跑到我家来，冲我爹傻呵呵地笑。
这样的青儿，怎么会流泪呢？
看到青儿流泪，我更加想念我爹，眼泪又哗哗流了出来。
我和青儿一起给我爹守灵，没事做的时候，我们就添灯油，拨灯芯，长明灯就一直明晃晃地亮着。每次青儿都不让我动手，非要她去做，这个傻女子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笨拙，反倒显得非常灵动。
爹，您看到青儿了吗？她也来送您了，一路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