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汉书·艺文志》云:“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此其所长也。及者为之①,则苟铭瓜析乱而已②。”
《人物志·流业篇》云:“清节之流,不能弘恕,好尚讥诃,分别是非,是为臧否。”夫观鉴家者,出于名家,臧否所与归也。其性不能弘恕,常伤于讦③。史载邵邑人李逵,壮直有高气,劭初善之,而后为隙;又与从兄靖不睦,时议以此少之。又范冉好违时绝俗,为激诡之行。初与河内王奂亲善,后奂为考城令,屡以书招冉,冉不至。及奂迁汉阳太守,将行,冉乃与弟协步贲麦饯之④,冉见奂车徒骆驿,遂不自闻。奂请前亭宿息,以叙分隔,冉便起告违,指衣而去,长逝不顾。姚信论平议之士,亦复方其睚眦⑤,是皆可见操观人术者之多不能平恕。姚信《士纬新书》备引如次。而《晋书·祖纳传》王隐之论月旦亦附后。
【注释】
①(jiào):挑剔,找岔子。
②苟,苟且,不严肃。铭:刻。瓜析:瓜剖。
③讦:攻击或揭发别人的短处。
④贲:奔走。
⑤睚眦(yázì):怒目而视。引申为小的仇恨。
【译文】
《汉书·艺文志》说:“名家学派,大概来源于礼官。古代名位不分,礼数也不一样,孔子说:‘一定要有正确的名分啊!名分不正确,道理就讲不通,道理讲不通,事情就做不成。’这是名家所擅长的。但这个问题让喜欢挑剔的去理解,就胡乱剖解分析开了。”
《人物志·流业篇》说:“清节家这一流派,不能宽恕别人,喜欢讥讽查问,分辨是非,也就是喜欢褒贬品评人物。”观察和鉴定人物的观察家,来源于名家,这与褒贬品评人物是一致的。他们的性格也是不能宽恕别人,常常爱攻击或揭发别人短处。据史书记载,许劭的同乡李逵,性情耿直,有孤高的气节,最初许劭与他关系很好,后来二人有了隔阂;后来劭又与堂兄许靖不和,当时的议论都因此而指责贬低他。还有范冉,喜欢标新立异不同于时俗,行为过激诡异。开始与河内人王奂友好,后来王奂升为考城县令,他多次去信让范冉去,范冉都不去。等王奂升为汉阳太守,准备赴任时,范冉才与弟范协步行送来酒饭为他送行,范冉见王奂的车仗随从络绎不绝,便不主动上前打招呼。王奂请他到前面的亭子里休息,以叙分离之情,范冉却起身告辞,指衣而去,连头也不回一下。姚信在谈论评议之士时,也认为范冉心胸狭窄气量太小,从这些事例中都可以看出观察人的人大多不能做到平和和容忍。姚信在《士纬新书》中引述如下。而《晋书·祖纳传》中王隐对月旦的评论也一并附后。
【原文】
《士纬新书》:平议之士,若季札、赵武,逮于林宗,皆可尽为则。其汇冶、伯宗及末世史云、子将之属,皆美而未善也。圣人考功黜陟,犹以三载,而子将月旦之处,史云睚眦废人,其劝进者或饰虚,其怠沮者皆离叛,识诚可谓妙矣,然非洙泗之风。①。
《晋书·祖纳传》:纳尝问梅陶曰:“君乡里立月旦评,何如?”陶曰:“善褒恶贬,则佳法也。”纳曰:“未益。”时王隐在坐,因曰:“《尚书》称‘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何得一月便行褒贬?”陶曰:“此官法也。月旦,私法也。”隐曰:“《易》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称家者岂不是官?必须积久,善恶乃著,公私何异!古人有言:‘贞良而亡,先人之殃;酷烈而存,先人之勋。’累世乃著,岂但一月!若必月旦,则颜回食埃,不免贪污;盗跖引少②,则为清廉。朝种暮获,善恶未定矣。”
【注释】
①洙泗之风:指儒家传统。洙泗,水名,在古代鲁国,孔子常和弟子在洙、泗之畔讲经论道。
②引:取。
【译文】
《士纬新书》:评论别人的人,像季札、赵武,以至于郭太,其行为都可以作为规范。其汇冶、伯宗及后世的史云、子将一类人,都是有优点但不是尽善尽美。古代的圣人考察官员们的政绩以决定升降,尚且需要三年的时间,而子将仅凭一个月的相处就判断一个人的善恶,史云(范冉字)因此一点小事就与人绝交,这样一来,他们所鼓励的人或许就专事虚伪掩饰,他们所轻慢的人就会离叛而去,这样对准确判断一个人的真实性情倒是很好,但不符合圣贤之道。
《晋书·祖纳传》:祖纳曾经问梅陶说:“你的家乡里立下月旦评的做法,怎么样啊?”梅陶说:“好人好事得到褒扬,坏人坏事受到贬斥,是一个好办法啊!”祖纳说:“未必有好处吧!”当时王隐在坐,接过话说:“《尚书》中说‘三年考核一次政绩,考核三次之后再黜退愚笨的官员,提拔贤明的官员。’怎么能一个月就加以褒贬呢?”梅陶说:“您所说的是官府考察官员的做法。月旦评,是民间的做法。”王隐说:“《易经》说积善的人家,肯定有多余的吉庆,积恶的人家,肯定有多余的祸患。这里所说的‘家’难道不也是‘官’?必须积累很长的时间,是善是恶才能表现出来,在这一点上公和私有什么区别呢?古人有句话:‘坚贞贤良的人死了,那是祖先给后代种下的祸秧;忠烈的人能够生存下去,那是祖先给后人积下的功德。’善恶因果需要几代人的积累才能显现出来,怎能靠短短的一个月?如果一定要用一个月的时间来评定人,那么颜回即使多吃了尘土,也免不了受到贪污的指责;盗跖窃取的东西少了,就可以称为清廉之士。早晨播种,傍晚就想收获,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是善是恶还不能确定啊!”
【原文】
论古评今,语意精微,观鉴家所有事也。惟奇士矫常①,语多巧谲,虽当时疑难赖之解决,而寻绎其理,则弊垂千载,平议者不可不慎也。则如《物理论》载管秋阳之食伴,与《晋书》载阮籍论杀母事,亦可谓流害无穷者矣。
《物理论》:
汉末有管秋阳者,与弟及伴一人避乱俱行。天雨雪②,粮绝。谓其弟曰:“今不食伴,则三人俱死。”乃与弟共杀之,得粮达舍,后遇赦无罪。此人可谓善士乎?孔文举曰:“管秋阳爱先人遗体,食伴无嫌也!”荀侍中难曰③:“秋阳贪私杀生,岂不罪邪?”文举曰:“此伴,非会友也!若管仲啖鲍叔,贡禹食王阳,此则不可。向所杀者,犹鸟兽而能言耳。今有犬啮一狐狸,狐狸食一婴鹉,何足怪也。昔重耳恋齐女而欲食狐偃④,叔孙敖怒楚师而欲食伍参⑤,贤哲之仇,犹欲啖人,而况遭穷者乎?”《晋书·阮籍传》:帝引为大将军从事中郎。有司言有子杀母者,籍曰:“嘻!杀父乃可,至杀母乎!”坐者怪其失言。帝曰:“杀父,天下之极恶,而以为可乎?”籍曰:“禽兽知母而不知父。杀父,禽善之类也;杀母,禽兽之不若。”众乃悦服。
【注释】
①矫常:纠正时俗。
②雨:下。
③荀侍中:即荀彧,曾任侍中,为曹操主要谋士。
④重耳恋齐女而欲食狐偃:晋文公流亡齐国期间,齐桓公为他娶了妻子,文公贪恋齐女,安于在齐国的生活,而不再考虑回国。随从文公流亡的文公舅舅狐偃与齐女商量,将文公灌醉后上车赶路,文公醒来后,气得持戈追杀狐偃,扬言要吃了他。
⑤孙叔敖怒楚师而欲食伍参:事见《左传》宣公十二年:晋楚之战期间,楚王欲撤军回国,宠臣伍参主张与晋军作战,令尹孙叔敖不欲作战,对伍参说:“作战而不能取胜,你伍参的肉恐怕也不够我吃的吧!”
【译文】
谈论古人,评说今人,语言精确,思想细致,这是观察家们的事。只是一些奇特之士,为了矫正时俗,语言大多乖张奇异,虽然当时的一些疑难问题需要靠他们解决,但仔细研究他们的道理,就会发现其弊端足以遗害千载,评论者不可不谨慎对待。例如《物理论》记载的管秋阳吃掉同伴,与《晋书》中记载的阮籍论杀害母亲之事,就可以称得上是流害无穷的例子。
《物理论》:汉末有一个人叫管秋阳,与弟弟及一个同伴一起避乱出走。当时天上下起了大雪,粮食已经吃完。管秋阳对他弟弟说:“今天如果不吃掉同伴,那么我们三个人都要饿死。”就和弟弟一起杀了同伴吃掉,这才得以到达了前面的住处,后来管秋阳和弟弟遇到大赦得以免罪。那么管秋阳能算是个好人吗?孔融(孔融字文举)说:“管秋阳珍惜先人遗留给他的身体,吃掉自己的同伴,是没有罪过的。”荀彧驳斥说:“管秋阳贪生怕死而杀掉别人的生命,难道不是犯罪吗?”孔融说:“这是外出时的同伴,不是结交的朋友。假如是管仲吃了鲍叔,贡禹吃了王阳,这是不行的。而刚才说的管秋阳所杀的,对他来说也就是个会说话的鸟兽罢了。现在有一条狗吃了一只狐狸,狐狸吃了一只鹦鹉,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从前重耳贪恋齐女而气得想吃掉狐偃,叔孙敖恼恨楚国的军队而想吃掉伍参,贤人哲人愤怒起来,尚且想吃人,更何况到了穷途末路的人呢?”
《晋书·阮籍传》:皇帝任命阮籍为大将军从事中郎。官员中有人说起儿子杀害母亲的,阮籍说:“啊!杀掉父亲可以,至于杀掉母亲吗?”在坐的人都责怪他失言。皇帝问他:“杀害父亲,是天下最大的罪恶,你以为可以吗?”阮籍说:“禽兽知道母亲而不知道父亲。杀死父亲,属于禽兽之类;杀死母亲,则连禽兽都不如。”众人这才心服口服。
【原文】
东京郭太,行为世表,学任人师,观鉴家之领袖也。其所论议,动摇京师。《后汉书·苏不韦伟》称,不韦父谦为魏郡李诘掠死狱中,又刑其尸。不韦时年十八,乃藏母于武都山中,变名姓,尽以家财募剑客。邀于诸陵间,不克。后卒得入室,杀其妾,并及小儿;又驰往魏郡,掘其父阜墓,取阜头,以祭父坟。求不韦不能得,愤恚感伤①,发病呕血死。不韦后遇赦还家,乃始改葬行丧。大夫多讥其发掘冢墓,归罪枯骨,不合古义。林宗闻而论之云云,议者于是贵之。其论曰:子胥虽云逃命,而见用强吴,凭阖庐之威②,因轻悍之卒,雪怨旧郢,曾不终朝,而但鞭墓尸,以舒其愤,竟无手刃后主之报。岂如苏子单特孑立③,靡因靡资④,强仇豪援,据位九卿,城阙天阻,宫府幽绝,埃尘所不能过,雾露所不能沾。不韦毁身憔虑,出于百死,冒触严禁,陷族祸门,虽不获逞,为报已深。况复分骸断首,以毒生者,使怀忿结,不得其命,犹假手神灵以毙之也。力唯匹夫,功隆千乘,比之于员⑤,不以优乎?吾人读此,觉林宗之论,于过矣。夫罪人不孥⑥,闻之古训,不韦泄愤于李之爱妾弱子,血刃而去,犹曰可也;至迁怒枯骨,远赴魏郡,发人父冢,取人父头,亦去亢烈丈夫之行远矣!虽目之盗可也!子胥发共王之墓,不韦乃断李阜之头,以此相校,不韦比之伍员,未为优也!
【注释】
①恚(huì):恼怒,发怒。
②阖庐:即吴王阖闾。派专诸刺杀吴王僚而自立。
③单特孑立:孤身一人。
④靡:无,没有。因、资:均为依靠的意思。
⑤员(yún):即伍子胥,名员,春秋楚国人,其父伍奢遭谗被杀,奔吴,帮吴王阖闾以勇士刺杀王僚,夺取王位,国势日强,以功封于申,又称申胥,后被吴王赐死。
⑥罪人不孥:治罪止于本人,不株连妻子儿女。孥,妻子儿女。
【译文】
东京人郭太,其行为可以成为世人的表率,学问可以作为众人的老师,也是观察家中的领袖人物。他对人的言论和评说,往往动摇京师的舆论和风气。《后汉书·苏不韦传》说,苏不韦的父亲苏廉被魏郡的李责问缉拿,死于狱中,其尸体还受到刑罚。当时苏不韦才十八岁,他把母亲藏在武都山中,改换姓名,拿出家中所有的财产招募剑客为父报仇。曾邀请李到陵墓间想趁机下手,没有成功。后来终于有机会得以进入李家;杀死了他的妾和小儿子;然后又飞马驰往魏郡,挖开了李的父亲李阜的坟墓,割下李阜的头颅,在父亲的坟前祭祀。李到处捉拿苏不韦。没能找到,因此愤恨异常,忧伤至极,发病吐血而死。苏不韦后来遇到大赦回到家中,才改葬父亲,举行了丧礼。大夫们都讥讽苏不韦挖掘人家的坟墓,把罪过归到一副枯骨上,不合乎自古以来的道义。郭太听说后发了一通议论,于是议论的人又开始尊重苏不韦,郭太的议论是:伍子胥虽然说是逃亡在外,却被强大的吴国所重用,他凭借吴王阖闾的威严,依靠轻便凶悍的士卒,在楚国郢都洗雪了怨仇,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他只是对楚王掘墓鞭尸,以泄其愤,竟没有亲手杀死后主昭王。哪里像苏不韦那样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强大的仇家拥有众多的帮手,又身居九卿的高位,城墙像天险一样阻隔,宫府又戒备森严难以进入,连尘埃都难以飞过,雾露都难以沾湿。苏不韦苦心积虑,自毁其身,以必死的决心,冒着危险,进入仇人的家门,即使不能如愿以偿杀死李本人,也已经痛快地报了一次仇。何况他又对死者分骸断首,以打击活着的人,结果使李仇恨郁结,不保其命,就好像借助神灵之手来结果李的性命一样。虽然苏不韦只是一个平民百姓,但他的功绩却超过了千军万马,与伍子胥相比,不是要强得多吗?我们读到这段话,感到郭太的说法有点过分了。治罪不株连妻子儿女,这是古训中的话,苏不韦在李的爱妾和弱子身上发泄愤怒,杀死他们而去,勉强还说得过去;至于迁怒于早已死去的人,远远跑到魏郡,挖开人家父亲的坟墓,割下人家父亲的头颅,这种做法与刚烈的大丈夫的行为相差太远了吧!即使把他当作强盗也可以。伍子胥只是挖掘楚王的坟墓,苏不韦却进而割掉了李阜的头颅,两相比较,苏不韦比伍子胥,不能说是优秀啊!
【原文】
综上数事,害俗,伤化,干政,破义,不一而足,而要皆原于观鉴之意,其弊不可不虑也。至观鉴家之影响最大者,郭太以一太学生,而由其奖拔成器,为世名德者,不下六七十人;则西汉之贤士方伯,周代之乡校、闾师①,何以加此?是亦可助观人者之张目者也②。
【注释】
①乡校:乡学。闾师:“官名,地官之属,掌国中四郊官之长,犹乡之乡师、公邑之县师。
②张目:为人助长声势。
【译文】
综合以上几件事,可以看出,伤害风俗,妨碍教化,干预政务,破坏道义,等等,不一而足,关键都在于观察和鉴定的立场,其弊端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深思啊!至于作为观察家中影响最大的人,郭太以一个太学生的身份,由他奖励提拔而成为国家栋梁,成为当世名向德重的人,不下六七十人;即使西汉的贤士和地方官,周朝的乡校和闾师,又怎么能有他这么大的影响?从这个方面来说,也可以为观人者助长声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