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老头儿个头儿矮了点,腰背却直,只是他太瘦,像根孤零零的麻杆。花白山羊胡儿尾朝天一翘,配上他干瘦皱皮、面颊凹陷的瘦脸,竟有种可笑和悚然的结合之感,着实怪异的很。
施义豪看着‘魔鬼’的脸渐渐贴近,骇得大呼一声,蹭的窜起,转身欲跑,却被黑衣老头儿一把揪住了衣领。施义豪虽尚年幼,身量却高,只比黑衣老头儿矮了半头,可黑衣老头儿像拎小鸡仔似的将施义豪掂了起来,嘿嘿冷笑声,因为太瘦而显得特别大的眼睛一瞪,道:“你这娃娃好没礼貌,霍老儿是怎么教的?老夫想要救你,你却不领情,嗯,瞧不起老夫么?”
施义豪面色煞白,浓浓的药草味道熏得他头晕目眩,迷迷糊糊中听得‘霍老儿’,猛地精神一震,暗想定是方才动手被瞧出了师承,忙道:“老前辈,你刚才说‘霍老儿’,那你便是识得我师父?”黑衣老头儿眼睛一眯,冷笑道:“‘怪刀’霍起,老夫当然认得,他还欠我条命呢。”施义豪闻言一愣,他本以为这老者和自家师傅有旧,可这半冷不热的话一听,貌似是敌非友,心中顿时凉了半截,到了嘴边的话语重又咽了回去。
“娃娃,你师父可曾提起过鬼医药善人?”黑衣老头儿傲然说道,下巴一翘,山羊胡儿便似要冲上了天。施义豪闻听那‘药善人’之名便生笑意,再瞧老者滑稽相,顿时笑了出来,道:“没提过的,你便是鬼医么?”
“惨喽,惨喽,这位施大哥当真有些傻。鬼老头最爱显摆,好极了面子,顺着他的意思方可,你这般言说,偏还发出笑声,便是犯了忌讳,哎,鬼老头一怒,可有的罪受了。”凌逍躲在路边树后,怜悯的望着施义豪,又有几分兴奋,那是一种‘分享快乐’的喜悦。
果然,药善人面色一沉,大眼珠子冒了寒光,便像在骷髅似的脑袋上镶了两颗夜明珠,他嘴一咧,露出森然白牙,气恼地道:“没说过,那老儿竟没说过,没我药善人,他怪刀焉有命在?当年忘恩负义,如今更是如此,在徒儿面前竟不提老夫一句!该死,这霍老儿该死!”
施义豪听得糊涂,实在想不明白不提鬼医之名怎就是忘恩负义了,又听药善人说自己师傅该死,他本是孤儿,四岁之时得蒙霍起收留,传授武艺,霍起便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听不得别人说出半点侮辱的话来,加上他本性孤傲,当即忘却了恐惧,怒吼道:“我师父才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胡说,你才该死!”
树后凌逍闻言愣住了,实在没想到施义豪在火坑边上还嫌火不够旺,又自己加了油。凌逍对药善人了解甚深,知他所言三分实,三分虚,还有四分为气话,偏施义豪不知,闻听师傅受辱,竟放声大骂起来。凌逍倒施义豪有了几分佩服,他也是弃儿,也是受不得夏无良被他人所辱,但前提是对方说的不是玩笑话。
凌逍深知药善人可不善,是极狠辣的人,其鬼医之名可非虚,倒真怕阴差阳错间施义豪便没了性命,眼见药善人面上如罩了乌云,凌逍赶忙走出,装作恰好路过的样子,讶然道:“呀,鬼爷爷,平日里可难得见您出药谷,刚才霍爷爷也到了,还和爷爷提起您呢,说当年您凭着鬼神莫测的医术,也不知破解了多少奇毒怪病,还说明日便去寻您,没想到您自己却来了。”
凌逍笑呵呵的拉了药善人衣角,又故作抱怨道:“施大哥,你倒清闲,在这和鬼爷爷耍起了游戏,可是苦了我了,在山中寻你半天,累的要死,回去你可不许抢我肉吃。”施义豪见了凌逍,面上涨红,自身如此窘态被凌逍瞧了去,甚觉丢人,也没注意到凌逍连对自己使眼色,把脸一扭,冷声道:“谁和这鬼老儿做游戏了。”凌逍眼睛一翻,心中大汗,恨不得上前抽施义豪的嘴巴。
药善人冷笑,低头瞧着凌逍,阴阳怪气地道:“小石头,‘鬼老头’我听惯了,这一声鬼爷爷我可受不起,莫不是塌了天,换了性子,今儿个怎不躲我了?”凌逍腼腆一笑,道:“您这是哪里话,石头最是敬您,那会躲您,正因咱们相熟,您老甚为洒脱,自不把这些个俗礼看在眼里,我唤您鬼老头那不是显得亲近么?”
药善人在凌逍脑袋瓜上狠狠敲了下,笑骂道:“你这小鬼头倒有几分瀚轩那小子的滑溜劲儿。”药善人眼睛一眯,看着凌逍的目光火热逼人,隐隐的有几分贪婪的意味,像是守财奴猛地见到了金山。凌逍打个哆嗦,药善人这样的眼神他见过多次,每一次都代表着他要倒霉,那是一种‘惨绝人寰’的折磨。当下不去多想,凌逍反身便跑,只是脚刚迈了一半,肩膀便被一双枯木般的手抓了住。
“小石头,老夫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糊涂谷,给你爷爷祝寿倒是次要,寻你回药谷却是正事。”药善人很是兴奋,本就大的眼睛这一刻更是几乎占据了半个头颅,“你知道么,老夫研究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医治你的方法,哈哈哈,明天,不,今晚你便随我回药谷,这次定能成功,一定能!”
凌逍闻言没有喜悦,反是小脸煞白,几乎带着哭腔道:“鬼老头,鬼爷爷,鬼神医!您便行行好,饶了我吧,石头命虽硬,却也受不起您再折腾了。两年前您也是这般说的,可结果呢,我不但没好,反倒快修出的下悬气也没了,至今修为再不能精进半步。还有三年前,我经您医治后,可是在床上躺了两个月。还……还有五年前,我左臂可是半年都没知觉,天啊,我今天还能活着,当真是个奇迹。”凌逍放声大哭,颇有几分杜鹃啼血的凄厉,听得一旁施义豪直打冷颤。
药善人面色讪讪,略是底气不足地道:“不一样,这次不一样的,相信我。”药善人见凌逍哭得更厉害,面色一狠,又道:“小子,你虽说受了些……小小的痛苦,可你浪费了我多少时间、多少珍惜药材,你知道么?”越说越有底气,药善人森然一笑,“你诱骗洁月那丫头帮你偷了那么多药谷珍藏的药材,牛嚼牡丹似的给生吃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小子,别那么多废话,今晚你不走也得走!”凌逍停了哭声,抹把眼泪,水汪汪的大眼满是委屈,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
“还是不愿去么?”药善人一脸嫌弃地将施义豪丢在了地上,指间不知何时多了根黑漆漆的细针,流转幽光。药善人冷笑,手在凌逍脑袋连拍三下,指尖又点在凌逍眉心,幽幽地道:“你可答应?”
凌逍丝毫不感疼痛,却觉身体僵硬,竟不受控制,药善人声音不住在脑中回荡,似有种魔力,隐隐使自己听从,不禁目中骇然,露出挣扎之色。
“你可答应?”药善人望着凌逍眼睛,轻声说道。凌逍目渐迷离,僵硬的点点头,似只木偶,口中生硬的回道:“我答应了。”药善人大笑,伸手又在凌逍脑袋一抚,又是一拍。
“我不答应,呸,你个鬼老头,使了妖法逼我就范,我不应,刚才说的不算。”凌逍愤慨非常,嗷嗷直叫,却见药善人抓了他衣襟,把他携在了腋下,浓浓的药涩味熏得他赶忙屏了呼吸,也不敢张嘴乱嚷了。
“哈哈,小石头,莫要怕,鬼爷爷哪会害你,待我施展鬼医之术,医好了你,那时你感谢我还来不及,哈哈……”药善人见凌逍安静了许多,还道他想明白了,兴奋极了,早将施义豪骂他之事忘了个干净,急急转身上山去了。
施义豪面色惨白,方才凌逍中了邪似的表情着实吓到了他,对药善人的恐惧达到了极点,待药善人离去了方才回过神来,突地想到自己不识得路径,心中大急,忙是起身要追药善人,却发现不见了人影,顿生绝望之感,忽的,远远地传来凌逍略显痛苦的声音。
“沿路前行约六十丈,咳咳,见到一棵五尺余宽的枯树便……咳咳右转,直走莫再转,待见到一条栈道,咳咳咳……”
声音渐远,及至后来已是含糊不清,施义豪却也听了大概,当即眼睛一红,竟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