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希再次回到红衣庄的时候,这里已经化为一座火海。
这场火不比他在贼王寨上放的大,然而,陆希感觉它远要比那炽热,扑面而来的热气,缠卷着“无辜”被焚烧时的悲鸣和恸哭。陆希万念俱灰,心脏似乎被无数双手紧紧抓住,那不存在的指痕可能已经深入到心脏里面也未可知,不然何以造成这种纯粹的裂痛,穿透的痛,张力十足,有松有驰。心脏像被撕扭成一块工艺品。
他保持呆立的姿势已经很久,没有迈出过一步,他不认为,这样的地狱之火下,还有没死彻底的“可怜人”。火焰中有刚失去生命的生命,火焰中也有他的过去,似乎在焚烧的是那些以后再也不会和自己有所联系的东西,是曾经实在而实际已经在远去、只有越来越少却难以寻回的记忆,这些在为这场火提供燃料。
谁也不能相信,没有燃烧任何事物的燃烧会好笑的存在。
陆希开口,发出完全沙哑难听的声音:“我、我……我回来了啊……你们干嘛把家烧了啊……”
他的声音在这场火焰面前没有能成功传出去。在如山的灾难面前,任何声音都是单薄的,比想象中要单薄。如果人同时失去几百个人,很难想象这样的经历不会改变他的什么,一个人的死对另一个人的一生所能造成的影响可能是任何方面,而当“所有”同时失去时,一个人的改变将会更大,只能用“更大”这个词。
他还想试着叫两个熟悉的名字,他原本以为这些名字属于只要“回去”就可以轻易的叫出声来的那种,他如今却不知该叫谁。
周婴莺吗?她的皮肤只剩下焦黑了吧?和所有青春年少的男孩梦中的女郎一样,陆希也曾经幻想过她是自己的新娘,如今新娘变成了焦土,他不认为自己真的化成灰都能认出她来。她的样子正在一点点的变黑变焦,变得不像她,变得模糊。陆希眼泪被蒸干又涌出,酒水化成泪水。
这里的人,自己并非能完全接受,他们总有令自己讨厌的地方,对这里也有过不少埋怨。但那时候并不知道原来这一切的构成是生命,而一旦支撑这些的生命死去了,这些灰飞烟灭的比自己“心中的不满”还快。
陆希尝试着向前走两步,虽然有种违和感,但身体还没僵硬,他迷迷糊糊的走向自己住的地方,以前也有走过这条路,如今景象变化很大,回家的念头却比什么都重。
“喂!陆希,家里起火了,还不快回去?”
该死!这样的玩笑话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你怎么不去救火?”陆希回应,几乎是哭着说出来。
声音还是不能传出去,火焰燃烧生命时的声音比燃烧其他任何东西时候发出的声音都要大,都要猛烈。火焰喜欢有生命的东西,因为只有它们才会表现出相应的惧怕和挣扎。
每一间木屋都被放了火,也许不是每间都一一被点上,但风一吹,所有都燃烧了起来。没有单独死在角落的人,他们全都倒在村子的广场上,各种死法都有,甚至原本他们死的程度都不同,而如今却完全相同。那里曾经全村人一同听自己说着悬崖下面族宝的事,那时侯村民们的眼中满满的都是对未来的期盼,如今他们的未来作为悲剧,铺在自己眼前。他们全都在这里被害,不是没有逃,而是对方没有让他们逃。凶手是一个可以将几百口人的死控制在一个范围内的高手。
他想起蔡菀的话。
“陆希!你听着,其实贼王身边有一个五面剑客,他与贼王形影不离,要杀贼王,必然先得过他这一关,所以很多响应我发出的悬赏令的人上山,结果不是被贼王杀掉,而都是被他所杀。所以贼王才会被悬赏一万两银子这么多。”
“可是我们没有碰到那么强的人啊……”陆希说道。
“所以说,你们能够活着回来并且杀死贼王,实在是侥幸中的侥幸。那位五面剑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才暂时离开了,但是如果单靠你们,绝对不是他的对手。”白衣斩钉截铁的说。
接着蔡菀又说:“所以,如果他只是暂时离开。而回去后却发现满山寨的人都死光了,那么他……”
蔡菀停顿了一下,陆希试着接下去道:“他会找上红衣庄!”
蔡菀三人点头。
“而且他与贼王形影不离,所以随时有可能回山寨,很有可能现在就已经在山寨。甚至,已经开始去我们红衣庄了……是吗?!”陆希一口气说道。
蔡菀点头:“我以为,你们是夜晚偷袭,而那个剑客当时却早已离开。按理说没有人会半夜下山,所以他可能已经离开有好几天,可能是远行也说不定,未必会这么早回来,只是这也无从推测……”
陆希站起身,说道:“不管怎样,我得立刻回去,我们一直都被那些山贼统治着,那个剑客发现事情不对,肯定会到我们红衣庄去的!我得立刻回去叫大家连夜离开村庄。”
蔡菀一脸对不住的说道:“陆希!我很抱歉!我并不知道你们有那么多人,而且跟他们有这么多的牵连……”
陆希感激道:“蔡老板,如果不是你告诉我,那么等我明天酒醒回去,大家肯定已经遭遇不测了!实在是万分感谢!”
白衣说道:“陆希兄弟,徐某有心助兄弟,可惜我等只晓得三面剑,无法和五面剑客相提并论。但山中野兽险恶,我们愿送你进山。”
陆希感激的看着他,摇摇头道:“不必担心,我有这把日冀剑,野兽们都对它心存畏惧!”
蔡菀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对!说不定,凭你们祖上这把剑,连那个五面剑客都可以吓退!”
白衣和灰衣都表示赞同,白衣说:“毕竟剑客之威,全在于剑,任谁也看不出兄弟你根本不会用剑。”
陆希点头,道:“我会见机行事的,事不宜迟,我现在立刻回去!!”
“一定小心!!”
…………
这是蔡菀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陆希就连夜进山,当黎明时分,他便望见那滚滚黑烟,在他村庄的方向。他心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那个五面剑客,然而他无法就这么离开,他必须回去。于是他忐忑的回到村庄,在门口,他已经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
然而,那个剑客早已离去,只留下火焰和死人。
陆希站在死人堆中,这里有些人在彻底死掉之前脱离了火海,但却脱离不了死亡。他没能做出适当的反应,这里遍地的尸首,他都认识,而且死在了一起,在同一天。
远远的,他看到一团仍在燃烧、在火焰中看起来无比脆弱的东西,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就是周婴莺,而在她旁边的就是齐略。他们和自己一起长大,几乎没有一天不见面,共同想象外面的世界,儿时背着家人按自己想象的乱涂先帝的模样,给他乱添胡子笑个半天,甚至周婴莺初潮的烦恼也是和他们说,月经时间他们也记得一清二楚,在固定时候绝对不能招惹她,甚至有时就为争婴莺以后是谁的新娘二人也可以争破头皮。
陆希突然想起自己在离开村庄时,他们说的话。
村长的家下面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陆希按着记忆中村长的家——现在想要认出来不太容易——的位置走去,在一座被火焰摧毁的摇摇欲坠的木屋面前,陆希想方设法将它的火扑灭,然后它轰然崩塌,崩塌的声响估计很大,因为即使火焰燃烧的声音也不能将它完全掩盖。在废墟中,陆希努力找周婴莺他们说的那个地道。
然而哪里看上去都被烧成一个模样,哪里还能看出原本的木屋来,一根根冒着火星的木头,相互搭拢,稍微用剑一碰,便都粉碎开来,不堪一击。陆希拿着剑东拨西撩,同时睁大被浓烟熏得难受的眼睛,仔细查看哪里有异样。然而却完全没能从一堆焦炭中找出什么,他开始认为这里根本就不是村长的家。
“连村长家都不记得了,明明以前常常过来的……想不到……啊!!!”陆希顾着看前面的炭堆,全然没有留意到脚下地面一松,一声惊呼伴随着木炭的脆响,整个人都滚落地下。
陆希只觉跌进的恐怕是无边的黑暗,因为这里实在是太黑了。周围一片火热,置身于这火焰燃烧之下,甚至远比在地面难受,热气挤压着他的心胸,一股闷热烦躁的感觉涌上头顶。
热气导致陆希感到不安,他茫然的看着四面,除了头顶上初升太阳的光,前方只有一片漆黑,黑到了完全看不到事物的地步,能见度仅限于头顶上的洞投下的太阳光范围,小得可怜。
陆希知道这里便是所谓的地下密室,于是几经折腾又爬上地面,找来火把,又跳下密室来。
陆希用火把探路,发现其实密室非常的小,五步见方,其中堆起来有半人高的竹简就快要占了一半。陆希知道那是什么,他把火把插入墙上,在那里拿起一卷竹简。
“天南将军商一谋……什么时候商村长当将军了?”陆希打开,上面刻着的是如何进攻一座名叫淮胃的城池,用的是声东击西的方法,假意备战要打淮胃的邻关,引淮胃主力来救,却引军趁虚大举进攻淮胃城……陆希大致看了一下,就把它扔在一边,商村长根本没有见过这淮胃城,更没有见过它的邻关,在这样的情势下,怎么可能制定出有效的战略。陆希甚至觉得,连如今还有没有淮胃城都不可知。
他没有理会那些宏帝后人留下的策略,他要找的是宏帝本人及,把宏帝一脉迁入这里的几位先祖的真迹。
镇西将军黎伯书……
虎头将军齐冼……
安东将军……
…………
直到在竹简的最后面,几卷几乎不带任何尘灰的竹简,显然商村长他们也经常翻阅。
陆希拿起一卷,上面赫然著名:南天宏帝。
“攻琦山关,其势险要,易守难攻,急攻难下。必先断其粮,阻其水,谨防其向外求援。琦山地处孤山,寸草不生,赖有一汪河水,粮食全靠外输,一旦断了输送,不出百日,不攻自破……”
陆希看完一卷又一卷,专门挑宏帝和南天丞相的来看,力图用脑袋去挽留这先帝祖辈留下来的智慧结晶,也是这红衣庄的真正至宝。陆希也从这一卷卷战策中得知一二,关于三百多年前,宏帝和皇帝争霸的激烈,那种惊天动地的大攻大守,浸淫其中,陆希不禁向往那种跟从于宏帝这样人物麾下的激荡征程。
…………
太阳在空中以肉眼不能察觉的细微变化,诉说着时间的流逝。日落西山,陆希终于将宏帝和丞相、元帅们留下来的竹简看完,并深烙入脑中、心中。
“你们未能达成的,想要去却还没去到的天下之尽头,我会替你们实现的。”
陆希一把火,将这些传承数百年的古老智慧付诸一炬。同样大的火——燃烧着智慧和遗志的火焰——在这地底熊熊而起。
陆希退出密室,用几根木炭将其掩盖,火舌已经从下面冒出,烧的速度快得惊人。
上面的火已经烧无可烧,熄灭了,只剩黑得惊人的焦炭和升起的带焦味的轻烟。这里已经一片死亡了。这里的故事和过去已经彻底结束,因为他已经继承了这里的一切,宏裔的血脉,宏裔的族宝,宏裔的智慧,宏裔的理想和意志。
陆希心中有无限的眷恋和悲伤,上一次别离时,谁也没想到那就是永别。他的眼泪再也没有被蒸干,丝毫不受控制的滴落,心已经软到了顶点。
然而,悲伤并没有驻留太久。他的身后突兀的传来,令人背脊发凉的声音。
“下面有什么东西吗?”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