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这样的,听闻皇上发布捉拿杨骏的诏令,太后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情急之中,她抓起一块缎子,写上“救太傅者有赏”六个大字,叫人用弓箭射出宫外。
这块缎子,好死不死,被打杨工作组的人给捡到了。
贾南风一见,差点没仰天狂笑,当即宣布,太后谋反,物证在此,立马派人把太后严加看管起来。忙过了今夜,老娘再慢慢跟你算账。
这个账,贾南风确实算得循序渐进,不露痕迹。一开始,她甚至没有杀杨芷的母亲庞氏,仍把太后和她母亲送回旧居永宁宫,监禁起来。
但这并不是贾南风想要的结果。在她的暗示下,朝着群臣开始纷纷上奏,要求治太后的谋反之罪。
当然,样子还是要做足的,第一次,贾南风拒绝了朝臣的要求。但有关部门仍然不依不饶,又提出,起码应该把太后废为庶人。
这时候,不开眼的张华说话了,本着折中主义,他建议把太后贬为武皇后,迁出永宁宫,另外安排住处,也算给先帝一个面子。
贾南风感到,如果再做作下去,恐怕很多人要听张华的建议了。等到荀愷和下邳王司马晃上书,要求废太后,令其徙居金墉城的时候,她就没有再客气,立刻准奏。
司马晃得意了,看来,还是我号准了皇后的脉啊,再接再厉,他再次表奏,杨芷的母亲庞氏属于犯妇,本来留她一命,是为了安慰太后的,现在太后都没了,这庞氏还留着干吗,斩首!
经过有关部门反复申请,贾南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临刑之际,杨芷抱住母亲哭喊不已,剪掉头发,以头抢地,上表说甘愿给贾南风当使唤丫头,以换得母亲一条性命。
哎哟喂,这可折煞我了,当不起!贾南风严词拒绝了。
约一年后,杨芷死在金墉城中,时年三十四岁,死因是饥饿。她入住时身边带着十来个奴婢,后来陆续被贾南风撤走了。杨芷叫天天不应,叫人人没有,断粮八天,活活饿死了。死后,她也没能入土为安,而是被脸朝下的放入棺材,棺材里堆满了咒语符书和镇尸药物,防止她到了黄泉之下,去找老公司马炎告状。
太后废黜不久后,有位名叫董养的隐者,来洛阳参观太学,听闻此事,在太学大殿礼堂中发出了如下的感慨:
朝廷建立此堂,意义何在?不就是为了申明伦常孝悌?每次看到大赦的文书,上面都说谋反之罪可赦,但杀祖父母、杀父母的悖逆之举,罪不容诛。国法如此,为什么专管礼仪制度的朝中公卿,能做出这种事来?
天道人伦,皆已败丧,大乱将作矣。
留下这句预言之后,董养彻底断绝了入仕的念头,带着老婆搬迁到蜀中,隐居避祸,不知所终。
后党得势
杨骏倒掉了,这场胜利是贾南风和宗室联袂合作的结果。
此后,司马亮被召回了洛阳,拜为太宰,与太保卫瓘一起,共录尚书事,总管政务。而宗室诸王也因此得以占据一系列重要的军政位置。
惠帝的弟弟、秦王司马柬任大将军,司马玮留在洛阳,任卫将军,领北军中侯;堂叔司马楙(司马望之子,司马孚之孙)任抚军大将军,堂叔司马晃为尚书令,堂弟司马繇为尚书左仆射,以讨杨骏的首功,进爵为东安王。
虽然杨骏不在了,但大家并没感到太大的不同,因为司马亮的执政风格俨然杨骏再生,仍旧是滥赏加专权而已,并且,仍旧不听傅咸等人的劝谏。论起这次诛灭杨骏的功劳,督将级别的军官居然有一千八百人封了侯。
在消灭了共同的敌人之后,后党和宗室的权力之争便上升为主要矛盾。贾南风的亲信,主要是堂哥贾模,表舅郭彰,外甥贾谧。
贾模,深沉有智慧,贾充生前非常信爱这个侄子,每每有事,便咨询他的意见。贾模为人还算正直,堪称贾家的异类。
贾充年老时,回忆自己这一生干的好事,常常忧虑自己会得到一个负面的谥号,贾模劝他道,是非公道,日久自见,不必掩饰,也不必操心。
在诛杨骏之前,贾模是个车骑司马,贾南风急于在朝中树立亲党,便任贾模为散骑常侍,仅过了两天,又提拔为侍中。
贾模凡事都和张华、裴顗等人商量着来,尽心尽力辅佐,干好自己的工作,为朝野上下的安定团结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郭彰,太原人,说起来只是郭槐的堂弟,但和堂姐的关系好得像一母所出,大家应该还记得郭槐的事迹,因此,与她气味相投的郭彰也好不到哪去。
贾谧,其实就是“韩寿偷香”这段艳事的果实——韩谧,论血缘,是贾南风的外甥,可现在,也可以说是贾南风的侄子。
贾充两个儿子先后被亲妈间接害死了,因此,贾老爷子死后,为了避免断子绝孙的尴尬,经郭槐大力主张,便把韩谧过继给贾黎民,小朋友给小朋友当儿子,外孙子成了亲孙子。
那时候,此举可以说是乱伦。过嗣可以,但你得找本族同姓的孩子,没有用外姓之后的道理。朝中官员当然表示反对,维护礼法伦常是他们的职责之一,但司马炎居然同意了,说贾充情况特殊,别人不许这么干,云云。
当时秦大嘴秦秀就怒了,要给贾充上个“荒”的谥号(贾大荒,倒也不错),司马炎没理他。这时,博士段畅看出来了,皇上宅心仁厚,是不会给这些老家伙上贬谥的,于是建议了一个“武”字,司马炎这次就从了。
贾谧的前半生,可谓幸运之极,既然给贾充嗣后,理所当然便继承了鲁公的爵位,小小年纪,就历任散骑常侍、后军将军。
不过,贾谧还是很有才学的,奶奶(外婆)广城君郭槐死后,守丧未终,便被起用为秘书监,主修国史。之前,对大晋的起始时间,朝臣莫衷一是,荀勖马屁精,说应该从曹魏正始(240~249)算起,著作郎王瓒没那么狠,延后了几年,说宜从嘉平(249~264)算起。这时,贾谧建议,从司马炎登基算起,大家都同意了。所以,晋朝历史的断代,也算是贾谧的功劳。
贾谧的方案有其合理之处,但它之所以被采纳,更根本的原因在于,大家不敢反对。
因为贾谧的威势实在太大了,上有贾充荫着,中有贾南风罩着,下有一群党羽捧着。像宫中的黄门侍郎们,贾谧一旦看谁不顺眼,直接拿锁链套上就下廷尉,而生活奢侈、器用逾制这些方面,更不用说了。
贾谧有个粉丝团,号称“二十四友”。这个团体的门槛相当高,光有钱有势你还进不去呢,必须是有才华、有品位的名士。例举几个较著名的,石崇、潘岳、陆机、陆云、左思、欧阳建(据说是越王勾践后人),等等。舅公郭彰因为关系亲厚,与贾谧在朝中相互呼应,也在这二十四友当中。
“二十四友”中的石崇和潘岳对贾谧尤其谄媚,达到了望尘而拜的地步。多说一句,潘岳这个美男子相当没节操。他的性格最终决定了他的命运。
一箭三雕
面对丑陋的贾南风,宗室中较有胆识的司马繇,产生了废掉她的想法。可惜,这个想法在密谋阶段就流产了。原因是宗室内部先起了争端。
司马氏一向比较高产,司马懿这辈的老兄弟八个,司马懿有九子,司马昭有九子,司马炎活下来的儿子也有九个,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孩子挺多,爹只有一个,争宠就成了一个突出的问题,特别是帝王之家,这宠后面的利益大了去了,不能不争。
司马繇从小聪明好学,很得父母喜爱,他亲哥东武公司马澹很嫉妒,从小到大,一直憋着股劲儿地要给弟弟使绊子。现在父亲司马伷已经不在了,没关系,独揽大权的四叔司马亮还在呢,可以向他打小报告。
司马澹便跑到叔叔那里说起了司马繇的坏话,而且说到了点子上,“司马繇诛赏自专,意欲夺权”。
这正戳到司马亮的痛处,于是,一纸诏书下来,免了司马繇的官。司马繇觉得委屈,物不平则鸣,这一鸣,结果更惨了,又是废爵,又是流放,被赶到东北的带方郡,吃了好几年朝鲜泡菜。
贾南风早就听说了司马繇的密谋,正在考虑如何应对,没想到对方先闹起了内讧,而更令她惊喜的是,司马玮最近老是跑来奉承,显然是想加入自己的队伍。
司马玮刚愎好杀,俨然一头恶虎,贾南风见他主动示好,当然不会拒绝。
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司马玮献媚是有原因的。不久前,司马亮和卫瓘经过商议,决定夺去司马玮的兵权,任命裴楷代替司马玮北军中侯的职位。
裴楷,河东闻喜(山西闻喜县)人,来自一个名士辈出的家族,时有“八裴”之说。前文提到过的裴秀、裴頠,都是老裴家的人。裴秀是裴楷的堂兄,裴頠即裴秀子。
说说裴秀和裴楷这哥俩吧。
裴秀,泰始四年位至司空,掌管全国户籍、地图、土地、田亩、赋税等国家大计,三年后病死,终年四十八岁。他所以名垂青史,主要是在地图测绘上取得空前的成就。
他曾绘制出中国最早的历史地图集——《禹贡地域图》,取代了先秦流传下的不够准确的《禹贡九州图》,还总结出一整套绘图原则——“制图六体”,在西方测绘和制图技术传入中国之前,这套原则一直是传统制图理论的重要依据。
六体,即六项原则,分别是:一,分率,也就是比例尺;二,准望,即方位,用来确定位置关系;三,道里,即里程距离;四,高下,即地势的高低;五,方邪,即角度;六,迂直,即弯曲度。
裴秀的《禹贡地域图》是一部综合地图,覆盖从古九州到西晋年间的州郡、县邑及边界,标注出古国和史上重大政治事件发生地,勾勒水路交通路线,还包括山脉、海洋、河流、平原、湖泊、沼泽等自然地理要素,集历史、政区、地形于一身。
可惜啊,此图集在随后十六国和南北朝的战乱中失传,今天我们只能从《晋书·裴秀传》和唐朝类书《艺文类聚》的记载中想象这幅伟大的地图了。
裴秀去世后,裴家的知名人士应首推裴楷了。
裴楷是个美男子,时称“玉人”,其学术信仰是老庄和《易经》,他的主要特点是口才好,反应快。话说司马炎刚登基时,曾用算筹占卜在位年限,结果一抽抽出个“一”来,难道我在位只有一年?皇上当场脸就黑了。
这时,裴楷清清嗓子,以诗朗诵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话,立马让司马炎高兴了,他说:
“臣闻天得一则清,地得一则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贞者,正也)。”
牛,的确牛,不服不行。
咸熙到泰始初年,他还曾经参加过制定国家法律的项目组,例律修成之后,向大家讲解宣读,赢得交口称赞。
司马炎在位时,裴楷十分潇洒,到权贵家中玩儿,看到什么珍宝,张口就要,这些个身外之物,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呢,是大家的,常常一转身就拿去赈济穷人了。
但这两年,裴楷潇洒不起来了,他的处境相当微妙,因为他和杨骏、司马亮、卫瓘都是亲家,夹在几股势力之间,十分难办。
眼看斗争漩涡越滚越凶,裴楷躲避还来不及,怎么会白白充当炮灰?因此,他不敢接替司马玮的职务,反而要求去当地方官,还好,卫瓘没有勉强他。
不过,司马玮的问题还是要解决的。司马亮和卫瓘又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这头老虎赶回原来的封地去。
接连遭到排挤的司马玮愤怒了,但司马亮大权在握,不得不从。就在这个时候,他手下两个智囊,长史公孙宏、舍人岐盛给他指了一条阳关大道——结欢贾南风。
岐盛这厮,是个狡猾反复的小人。他本是杨骏的亲信,在杨骏身败名裂前夕,先知先觉地脱离了杨骏的阵营,还反过来声讨杨太傅。
这件事引起了卫瓘的反感,一直琢磨着要办岐盛,但后者显然不是易与之辈,抢先动手了。
岐盛找到了贾南风手下的大红人李肇,这位殿中中郎,因诛杨党之功,此时已经升为积弩将军。
两人刚一见面,岐盛就亮出了自己的来意,楚王司马玮特命我来向您揭发一个阴谋:太宰司马亮、太保卫瓘,密计废掉贾皇后!
李肇立即上报贾南风。霸王龙同志一听,顿时怒从心头起:这两个老头子,怎得如此逼人太甚?特别是卫瓘,跟我有仇还是咋的,十几年来不依不饶地搞破坏?
六月的一天夜里,司马玮突然收到惠帝一张手写密诏,交给他一项惊天动地的大任务。司马玮应立即宣布:司马亮和卫瓘因欲专权把政,免职,收捕。淮南王司马允、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听宣后立刻率领军队,守卫诸宫门。
这诏书是写在一张青纸上的,形制并不正规,司马玮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么大的事,最好还是再问问皇上。
送信的黄门郎见状,赶紧说,这是机密文件,当然不能大张旗鼓地泄露出去,皇上的笔迹难道您不认得,犹豫误事,赶快遵照执行吧。
司马玮一听,言之有理,况且,这是报仇雪恨的大好机会,那就行动吧。
司马玮确实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他除了勒令本部人马,还进一步矫称诏令,召集起京城三十六军,给他们各自下达了任务,当夜值班的,加强戒严警备,其余人等一律随我前去讨逆。
他还使出了当年卫瓘用过的那招,宣布此次行动只诛元凶,司马亮、卫瓘的下属官吏,一概不论,请主动回避,否则,依法处置。具体任务分派是让公孙宏和李肇带兵围困司马亮,清河王司马遐往收卫瓘。
司马亮帐下督李龙听到了这个消息,赶紧跑到王府通报,请司马亮组织府兵防守。谁知司马亮听了,斥责李龙造谣,因为他心里有底,诏书一般都经我和卫瓘过目,这深更半夜,哪来的什么诏令?
不多时,只听外面喧哗起来,公孙宏和李肇已经赶到了,命士兵们攀上墙头,朝府中大声呼喊。司马亮吃了一惊,这才相信此事并非谣传。
但,这无疑是场误会,司马亮心想。
他来到外面,问道:“我并无二心,怎会获此大罪?”公孙宏道:“奉诏讨逆而已,别的不要问我。”
司马亮还在坚持:“既然有诏书,何不出示给我看看?”
这次,公孙宏什么话也没说,命令军队攻入。司马亮赶忙跑回屋子,迎头碰上长史刘准。刘准可不糊涂,今天这事,明显有诈。
“府中尚有武装力量,犹可拼死一战。”刘准愤愤地建议。
还没等司马亮下定决心,那边公孙宏和李肇的人就已经攻进来了,当场把他抓住,用绳子一捆,便丢到车旁坐着。
当时正值盛夏,夜间天气依旧溽热,司马亮被捆着,憋憋屈屈地坐在地下,更是汗流浃背。
京城各军当中,有不少人认得这位老王爷,看他如此狼狈,心里也有些不落忍,有几个监守士兵,便给他扇凉。这一善意举动,把司马亮更快地推进了鬼门关。
李肇还在旁边看着呢,见此情景,立刻高声叫道:“能斩亮者,赏布千匹。”这下军中炸了锅,在乱兵的眼中,坐在那的已经不是司马亮了,而是一座布山,大家奋勇当先,人人扯布。
司马亮咽气的时候,耳鼻手足,凡是能割下来的“布”分,都被人抢去了。
当晚,司马亮的世子司马矩也遭杀害,只有小儿子司马羕等被保姆仆人背着,趁乱逃到了裴楷家。可问题是,裴楷他也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因为北军中侯改任一事,司马玮对裴楷心存怨恨,这次,他办公事,也没忘捎带着泄泄私愤。
于是,裴楷带着小朋友们,又投奔到岳父王浑家,一夜之间,连换了八次藏身之处,这才逃过一劫。
在公孙宏、李肇诛杀司马亮的同时,清河王司马遐也带人来到了卫瓘的住处。卫瓘是个玩政治的老手了,他知道,今天的事明显是矫诏,如果以暴抗暴,反而会给对方以乱中杀人的借口。
他处变不惊,整理了下衣冠,不慌不忙地走出门外,表示不会违抗诏令,这时,人群中突然闪出一个人影,几步抢到卫瓘跟前,手起刀落,将其砍作两段。
这人叫荣晦,曾是卫瓘的帐下督,因为犯了错误,被卫瓘严厉训斥一番,开除了事,荣晦从此怀恨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