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头,程昊霖,居然真的是程昊霖,真真是阴魂不散,学校里有他,难得请个假不上课来军营吧,军营里也有他。
他的脸阴得能拧成水来,双手背在身后,黄绿的裤筒束在及膝的马靴中,,右手一挥,卷在手中的马鞭打在那铁丝网上铮铮响,“这是什么?”啪一声,马鞭的手柄敲在那块铁皮牌子上,“冷伊你不认得字吗?”一声冷伊叫得我一惊。
“是程老师啊,久仰久仰,在学校早就看见了,一直也没找着个机会结识。”于鸿忙凑上前打圆场,说话老成得仿佛不像师生有别,“学生名叫于鸿,今天随商务部的人来参观军营,顺带回去组织些宣传材料。”
程昊霖的脸色缓了缓,右腿稍弯,晃悠两下,“商务部今天有人来我倒是听说了,看来常中校是没把事情和你们交待清楚,这儿是军营,不是公园,怎么能瞎跑呢?”回身用马鞭指着后头有几百米之远,我这才看见那边一个土丘后面有一排人,都露着个脑袋,枪都架好。心中暗叹,刚还看见四下没人,这么快都摆好物件准备开练了,我们真是大意,连点声响也没听见,让他逮了个正着。
“是是是,程老师,不不,这儿得叫程将军,说得对,是我们太随意,本来冷伊也说着不能进不能进,我太散漫,拉着她进来。”于鸿这样帮我辩白,却也没见着他对我有好脸色,想想也委屈,第一声骂的就是我,想来也是只认得我,可后头都缓和了,为什么还给我脸色看?
“商务部,你来干什么?”他果真是不友好的。
“新进政府部门的不拘于商务部,学校这头宣传还得靠学生,商务部的就我一个,所以叫上冷伊,不然回学校组织材料就我一个人,我这人懒散惯了,没个帮手可要弄得一团糟。”于鸿已经完全松弛下来,与他的谈话颇有朋友意味,为什么偏偏我要低声下气的?想到这里我有些愤愤,索性不张口。
程昊霖挥挥手,“既然喜欢枪,跟我到后头看他们打靶去。”
正中于鸿下怀,本只能对着靶子发呆,现在我挨了一声吼,我们都能看见真人打靶了,算算还是赚的。
原来子弹出膛的声音这样响,我不住地掩耳朵,于鸿却看得很痛快,站在程昊霖边上,谈论了许多风向、角度的话,看来还真研究得挺透彻,程昊霖都夸了他两句,“哪里哪里,我这连纸上谈兵都算不上,皮毛皮毛。”“打过靶没有?”
于鸿摇摇头,只见程昊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杆枪,丢给他,用马靴跺了跺脚边的一个位子,“试试去”。
于鸿倒也不嫌这靶场是泥巴地,直接卧倒地上,肩抵住枪,“我爹倒是会使,就是不让我碰。”
程昊霖笑笑,“我听人说,你爹枪法还很好,你应该有这天赋。”
我恍然大悟,为什么单单骂我,不是因为只认得我,恰恰两个都认得,那位是于某某的儿子,不能骂,非但不能骂,指不定还得巴结两下子。大悟之后是愤然。我这骂是必不可少的,不然他也没有与于鸿搭上话的机会,因他的地位,上来打招呼是有失身份的,骂了我,于鸿打圆场,就正好了。
于鸿趴在地上瞄了好一会儿,却终究未发一弹,直接从地上爬起,身前一片黄褐色,他自顾自地掸着。
“怎么不开一枪看看?”
他摇摇头,“终究是没练过,这一枪铁定脱靶,有种亵渎了这种兴趣的感觉,等我有机会好好练练,瞄准了再开枪。”他又望望远处一片山林,“那边还有个马场?”
“对啊,今天时间不够了,下次你可以来练练,这儿不光是骑马转个圈完事的,还有不少障碍,一定得来见识下。”
“好嘞!”于鸿一副收获颇丰的样子,兴致昂扬,“我们再上那头看看,多看了,材料才准备得丰富。”
程昊霖点点头,望着我俩,眼神有些深邃,再深邃也掩不住他向着权势的心。
“怎么不说话?”于鸿这才发现我的闷闷,“是不是觉得跟着我顶没意思的?”他笑盈盈地看着我。
“不是不是,就是被他一呵斥,有点……”吓着了?未免太娇气;生气了?未免太小气。
“我听说他就是那样的人,治兵极严,方才角色都没转换得过来,学生直接当手下的兵了,你心放宽些。我经常听大人们说说起他,人品、带兵都不错,在东北早就有了名声,就是运气不大好。”
我撇撇嘴,托了军阀爹的福,年纪轻轻就当了将军,还有多少行伍之列的人,还没到他这年纪,早早埋在沙场的黄土里了,这若是运气不好,那还让别的人怎么活?听秘闻的心却驱使着嘴上问,“怎么不好了?”
“他爹死得太早,老奉军们觊觎他手上的兵,偏偏这个节骨眼上东北易帜了,顺水推舟派他来南京,充当个联络的角色,简直就是流放他。”这样一说我倒是能体会了,若是窝在东北,手上的兵都由着他使唤;可到了这儿,虽说手下的人翻了多少翻,却都不是他家的,行动受限,还真没有在那儿当地头蛇来得痛快。“这边的人不信他,他在这儿呆久了,那边的人自然也不信他。”
我心里有些痛快,“这么说来,他现在算是到了头了?”
他摇摇头,“所以说这人是真不简单,本没有路,硬是给他杀出条路来了。从南京这个角度看,似乎一片祥和,全部是中央军,实际上派系斗争严重得很。过去外国人在军阀身上押注,现在换汤不换药,还是看人押的。老奉军们虽不信他,但原先他与俄国人的关系没断,来了这儿没多久,英国人居然也让他搭上了。所以老奉军们简直是放虎归山,不,是又送了他一座山。”
我也有点震惊了,回头望一眼,他在那排人背后逡巡,不看靶子,只盯着地上趴着的人,嘴里训着什么是听不到。不禁微微沮丧,毕竟是讨厌的人,听得这样前程似锦,终归不是件讨喜的事情。